五十
黄丝蚂蚁死后,大烟觉得儿子媳妇太过分,但他不敢发泄不满。他感觉日子像一张黑暗的网,没有出路和光明。他很怕儿子,更怕苦荞花。苦荞花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知书达理,特别能干的样子。但是没有外人时,她很凶恶,数落大烟这不是,那不是。二杆子不但不劝她,还会帮腔说大烟没能耐,指责大烟活干得少、饭吃得多。
黄丝蚂蚁死后第二年,小烟也死了,小烟的老婆是曲老五离了婚的婆娘小鹊。曲老五嫌小鹊不爱干净,煮不熟饭,用滚木灰刨腊肉,煮好的肉皮子上还有猪毛。小鹊没生过孩子,寨里人都说小鹊是好吃无常,能将别人煮的新鲜醪糟、刚舂的汤圆面、才推的荞面给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吃了,因此她很讨人嫌弃。
我原以为好吃无常偷吃东西,是把东西吃完不剩下任何影迹,结果我错了。有一回母亲煮醪糟,她说醪糟遭好吃无常偷吃了,我看还有满满一簸箕,就问母亲:“明明还有满簸箕醪糟,怎么说被无常偷吃了呢?”母亲说好吃无常偷吃东西只是将食物原味变了,不是真把食物吃进肚。我问母亲好吃无常怎么会进得了门,门明明是锁着的?母亲说好吃无常会变成个小蜘蛛从房梁上吊下来偷吃东西,然后又沿着先前的蜘蛛丝上房逃走。我感觉很神秘很可怕,以后看到小鹊,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害怕小鹊使出法子来害人。
小烟没有主见,老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经常被人算计捉弄。生产队时,只要队长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尽干些出丑和逗人恨的讨嫌事,搞得寨里谁都可恨他。
土地下放后,家家户户都不缺吃了,可是小烟家没有任何变化,两口子不懂科学种田,小烟好吃懒做,一要下苦力就装病装痛,因此他家每年种出来的粮食都不够吃。寨子里没有谁同情他们,不愿借给他们钱粮。二杆子家两口子不但不愿把粮食借给小烟和小鹊,还常常与小烟和小鹊为房屋和包产地边界争吵,即使小鹊和小烟做出了让步,他们也还是不满意。小烟五十一岁那年得了胃病,他们家里抠不出一分钱治病,在饥饿和疾病的双重折磨下,小烟终于死了。
小烟死后,小鹊拿不出钱埋葬,到处找人讨借,可是没人愿意借给她。人们私下议论:“哪个借给她哟,没有衣禄的东西,一身搭一口,死了找鬼去!”小鹊没办法,托人找暮强商量,愿意用包产田地作交换埋葬小烟。暮强家田土不多,勉强同意了。由阿炳公证,小鹊与暮强签了协议,大意是小鹊把包产地给暮强种,暮强每年给小鹊秤300斤谷子,小鹊死后,她的包产地、房屋和房屋地基就是暮强的了,暮强承担安葬小烟和以后安葬小鹊。二杆子听说小鹊要用包产地和房屋作抵押埋葬小烟。二杆子很生气,觉得小鹊没给他面子,损害了他应得的利益。
小烟入棺的晚上,道士们敲完法器,唱完南无,把小烟装进了窄窄的棺材,刚坐下来扯谈。二杆子、苦荞花和大烟就气冲冲地闯进了小鹊的火铺屋,小鹊戴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孝帕正在灶前爨火,大烟走上去一把将小鹊的孝帕扯了下来。
“死婆娘,装哪样装,妈X哪里配戴孝帕呀!败家子!”大烟骂起来。
“绝代鬼,死娼妇,害得老子苟家没后人,又要败家了哈!”二杆子指着小鹊的鼻子骂。
小鹊还未辩解,苦荞花就冲到她面前吼起来:“你皮子紧,没打你,皮风瘙痒,是不是想挨打嘛?”
大烟又凑过去,在小鹊脸上扇了两个响亮巴掌:“挨刀砍脑壳的,硬是想老子摸你哈!”
小鹊脸色铁灰,她没有流泪,她像个可怜的幽灵看着眼前三个人不知所措。“你不把事情改过来,我不会放过你!”二杆子指着小鹊大声说。
“不改过来就一天打她十次,把房子也拆了!看她有日天的本事?”苦荞花恶狠狠的说。
没有任何人上前劝架,道士们微笑着观看这场可笑的闹剧,想着结果会怎样。一通大闹和威胁后,二杆子带领着大烟和苦荞花骂骂咧咧地走了。小鹊无奈地从灶前面的草凳上站起来,脑子一片麻木,但内心十分恐惧。
这时候,趸着小烟棺材的堂屋又闹了起来:“妈的个X,是哪样意思,做给老子们看不是,是差吃的,还是差气受?”那是螺丝壳的声音,他是小鹊请来帮忙的。
“狗日的太欺负人了,把老子们当成哪样了,给老子看哪样脸色啊?”帮忙的响水壶和长狗也吼了起来。
“哐当!”,几个帮忙的一气之下将棺材掀翻在地上,小烟的尸体从棺材里倒了出来。
小鹊没办法,只好央求暮强解除协议。
“我不晓得你的牙齿是生的,还是钉的,说话不算话!我是你拿来开玩笑的迈?”暮强也很不服气。
“我晓得我一辈子没本事,没衣禄,你就看我造孽巴兮的样子,饶了我吧,反正也没损失哪样!”小鹊央求起来。
“你说没损失就没损失啊,屙尿变,尿还没屙呢,就变了!”暮强气愤地骂起来。
“我求求你了,好兄弟,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你就算了吧!”小鹊哀求。
“好吧,你就把我拿出的一千块钱还给我,算了就算了,算我倒霉!”暮强说。
小鹊为难了,她到哪里去找一千块钱呢,她穷得饭都吃不起,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她只好再次苦苦央求暮强,暮强要她写一千两百块的借条,并且尽快还。小鹊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小鹊遭受了二杆子和暮强的双重挤压,她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她默默地埋怨自己命不好,没有生得个一男半女,竟落得如此下场。
第二天,二杆子将小烟重新装进棺材,然后请人帮忙抬到小鹊家菜地里埋了,小鹊欠了暮强一千两百块钱的账,她得花好多精力,说好多好话才能还清那笔钱。
春暖花开的时候,小鹊请人给她犁承包地来准备种苞谷。帮忙的人正在犁地时,二杆子、苦荞花和大烟拿着棒子和柴刀冲到地里,犁土的老头连忙解释自己只是帮忙的劳力,不干他什么事,然后就走了。
苦荞花指着正在打扫土地的小鹊骂起来:“不要脸的死婆娘,老子们帮你花钱花粮埋了老头,你不感恩戴德,音不闻,信不通地就犁土了?”
“地是我的地,我啷改就不能犁?我还没死啦嘛!我死了这地才是你的嘛!”小鹊回答苦荞花。
大烟来气了:“哪块地是你的,死娼妇硬是不要脸!小烟是我们埋的,你记心着狗嘁了迈,咹!”他说着就用棒子向小鹊头上砸去。小鹊躲闪不及,顿时,脸上就淌下了鲜血。小鹊连忙逃跑,一边逃一边大喊:“打死人呐,打死人呐!”她的喊声在春天的寒气里凄厉而悲怆。大烟还在喋喋不休地大骂:“你跑慢点嘛,跑慢点老子不打死你死娼妇,不揭了你狗日的皮!”
在小鹊面前表现得很凶狠的大烟没有度过这年冬天,就匆匆忙忙的向奈何桥去了。大烟放牛捡柴回来感觉很冷,二杆子和苦荞花都去给别人帮忙了。大烟冷得受不了了,在火铺上燃起了火,刚准备取暖,苦荞花回来了,看见大烟用青冈柴块子烧火很是生气,说大烟把柴烧浪费了,是故意做给她看,她气呼呼的舀水把火淋灭了,大烟没有办法,只好饿着肚子早早地上床去睡,他蜷缩在铺盖里冷得瑟瑟发抖。
第二天,大烟又到山坡上去放牛捡柴,稀稀拉拉的冻雨打在青冈叶上簌簌发响,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吹在他皲裂的手上像针刺,冷得大烟浑身打颤。他掏出打火机将干青冈叶堆在一起点燃了取暖,火势借着风势很快的蔓延开去,将一大片林子燃了起来。大烟吓坏了,他用力扑火,可是哪里能扑灭,直等大火将一片灌木林烧完才熄灭。
被烧的是老蛇家的柴林,老蛇找上门向二杆子要赔钱,二杆子本想赖账,但见是老蛇,也不敢不拿。只好拿大烟出气:“老不死的东西,没本事,冷得很,要冷死你,就晓得败家,败家子。”
老蛇看到二杆子责骂大烟,大烟可怜巴兮的,竟良心发现,劝起二杆子来:“莫说他了,他不是故意的,昨天硬是冷,你只给二十块钱嘛,还是给老家伙买件衣服!”要不是老蛇看大烟可怜,他打算向二杆子要一百块钱。
第二天老大一早上了,二杆子还不见大烟起床,认为大烟在睡懒觉,生气的撞开了大烟的门,结果,他看见大烟的床前有一个农药瓶,农药洒了一地,大烟躺在地上咽气了。
五十一
老跛跌跌撞撞走进屋没和任何人讲话,陶姐姐见老跛神情异常的径直走进歇房睡下了,以为他又撞上了什么神啊鬼啊的,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家里只有她和老跛两人在家,竹花和暮强结婚后到外地打工去了,把孩子丢给了五夹皮,五夹皮还为此不高兴,觉得竹花不负责任;田花才离婚不久,丢下个不满三岁的女儿也到外地打工去了;再说寨里大多年轻人都外出了,只有些中老年人在家,要找个人帮忙都难了啊。
陶姐姐三步并着两步走到老跛房间,老跛面朝板壁躺在脏乎乎的床上,浓烈的农药味和汗臭味弥漫浸润着房间,好像永远都散不出去,它们像一道奇怪的咒语紧紧贴在老跛房间四壁。这些混合气味是老跛每年春夏都要在房间里喷洒农药驱赶蚊子和随意把脏衣服、脏鞋子乱扔在房间里留下来的。陶姐姐闻惯了这种奇怪气味,不感到恶心难受。老跛躺在床铺里不说话。“跛,跛,你啷改了?哪里不舒服?”她焦急的问丈夫。
“没哪样,只是想睡一下!感觉精神不整,也许是天气原因,看来要下大雨了。”老跛平静地回答她,陶姐姐悬着的心放下了。
“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吃颗扑感敏?”陶姐姐问老跛。扑感敏成了寨里好多人的常用药,只要哪里不舒服,都可以吃颗扑感敏了事,一颗扑感敏下去,休息一会儿就会好起来,就像毒瘾发作需要毒品一样。
“不要,你硬是啰嗦得很!”老跛显得不耐烦。他习惯了陶姐姐对他的小心关照,把这种关照当成了理所当然,可是他却从来不顾陶姐姐的健康和感受,寨子里好多男人都这样对待自己婆娘,他们不会为此感到难为情。而婆娘们看见自己男人哪里不舒服,仿佛是自己犯了错一样,唯唯诺诺的跑前跑后服侍照顾。
陶姐姐见老跛不耐烦,退了出来,带着外孙女到菜地薅蒜苗去了。陶姐姐走了,老跛放了心,他害怕陶姐姐看出异样来,追问他的原因。他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乱麻。他不晓得自己的伤有多重,羞于去回忆刚才那一幕,但他却没法不想,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他原以为那阵子是没有谁会到花冲家去的,他踏进花冲家时,大娣正在洗衣服。见他去了,大娣恭敬的给他搭白,喊他姑爷,把他当着长辈尊敬,一点没有嘲笑和挑逗他的意思。但是他晓得花冲的婆娘是骚婆娘,花冲不在家,老蛇半夜三更往她后门悄悄进去,天亮了才出来。
和大娣有搭没搭地闲聊,大娣转身看了他几眼,发现他眼里竟然闪着绿光,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觉笑了,也不再喊他姑爷了。老跛看到大娣在笑,更加放肆起来,语言里带颜色的东西也多了:“大娣,你的屁股怕有二十斤哟!能那么灵活的滚草凳,巧了!”
“砍脑壳死的,你是姑爷哪嘛,点都不正经,是狗屁姑爷,是猪儿还差不多,遭雷劈的猪儿!”大娣笑着骂起来。
“猪儿怎么了,猪儿就喜欢拱泥!哪个说要遭雷劈,你和花冲玩把戏,啷改没遭雷劈啊!”老跛笑着说,语言更加下流无耻,口水顺着他的嘴角牵着线流下来。
“累了,懒得和你砍脑壳死的说!”大娣笑嘻嘻的埋下头。
“累个屁,洗个衣服就累了,鬼才相信,还耍得很有精神呢!”老跛更加放肆的说。
“你砍脑壳死的看见了?你又不是老鼠子,啷改看见了!你是不是躲在床脚吃屁哦?”大娣笑得眼睛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就不晓得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跑啊!”老跛从火铺上跳下来去掩了门,脸巴红到了耳根子。
“你晓得,你有哪样不晓得,啷改不晓得?”
“是啊,日过的人哪有不晓得呀,不晓得就是嚯鬼呢!”老跛一边说一边把大娣抱起来放在了火铺上。
大娣不挣扎,任由老跛薅刨。老跛在大娣身下放了个单蓑衣,然后去解她的裤子。
“砍脑壳死,要遭雷劈,肯定要遭雷劈!”大娣嘻嘻的骂老跛。
“雷劈就雷劈,我日死雷的老娘!”
他是从在外面打工回来的,他在外面拼命打工赚钱,为人十分老实,从不大吃大喝,腰包自然就鼓起了起来,原本很得意的花冲很想在婆娘娃儿面前炫耀一番。
在打工大潮的席卷下,花冲和三个孩子自然也去了外面打工赚钱,花冲打算等让孩子们回来后与他们比比谁赚得多,现在他主要炫耀的对象是婆娘大娣,可是他打开门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大娣和老跛在火铺上快活。他气不打一处来,从门背后捞起抵门杠就往老跛背上使劲捶。老跛见花冲回来了,吓坏了。他挨了花冲一下后,准备从地上爬起来逃跑,但哪里跑得了,花冲的抵门杠雨点般地向他的腿上、腰上落下来,花冲不说话。原本吓得不轻的大娣突然转过了脑子,也从火铺上抓起火钳朝老跛的腿上背上打去,边打边骂:“叫你欺负老娘,叫你欺负老娘!”在大娣和花冲两口子夹击下,老跛伤得不轻,他好不容易才从花冲的屋子里逃出来,他逃到黄田儿的大树下歇了好大一阵才踉踉跄跄回到自己家里。
老跛小心地保守着他挨打的秘密,偷偷从医院里买回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吃,陶姐姐问他啷改了,要吃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他说在山坡上砍柴不小心跌了跤,伤到了经脉,感觉腰杆和腿肚子很痛。那以后,老跛再也干不了重活,连走路都偏天倒地的,成了名副其实的老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