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老跛从外面回来时，也是掌灯时分，猩红的月亮从团堡背后升起来，透过婆娑的竹叶照在院子里，照在长了绿色霉斑的木板壁上。陶姐姐刚把锅碗洗刷完毕，正忙着喂猪。
老跛颠颠簸簸走进院子，模糊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看到老跛的样子，陶姐姐很奇怪，老跛晚饭后才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要是以往，老跛至少得两个时辰才会回来，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自然让人觉得反常。她发现老跛走路姿势不对劲，于是喊他：“跛，跛！到哪里去来啊”老跛没答应，她又问：“跛，这么早就回来了，去了哪里呀？”老跛仍然一声不吭，东倒西歪地直接开门进了歇房，“哐当”一声倒在床上。
陶姐姐更加感到很奇怪，连忙扔下手中的猪食桶猪食瓢，点上煤油灯去歇房。
老跛仰躺在床上，眼睛大张着，仿佛要把眼角撑出血来，脸上冒着油光光的虚汗。陶姐姐吓坏了，连忙抱起他：“跛，你啷改了，你啷改了？啷改了哟？”老跛撑起半边身子坐在床上，看着陶姐姐“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容板结痴呆，让人瘆的慌。陶姐姐连忙叫出两个女儿远远地看着老跛，跑到我家叫父亲，也去叫了邻居老汤和玉玉。
父亲和两个邻居都上前喊老跛，老跛看着父亲和两个邻居好像不认识，“嘿嘿嘿”地傻笑着。笑了一会儿，他从床铺上滑下来，不穿鞋子，就要往外走。父亲和两个邻居连忙拉住他，不让他往外跑。可是老跛的力气非常大，父亲和两个邻居使尽全力才把他摁在床上，他们说只要老跛奔出房门，就疯出马了，疯出马后即使想医也医不好，只有把他摁在屋子里才保险。昏黄的煤油灯被老跛东跳西奔地搞熄了，月光从门上和窗上照进歇房里，照在老跛身上，老跛衣冠不整，脸上是死灰死灰的颜色。他跳天跳地毫不安分的样子，犹如阴森的鬼魅。
父亲和老汤、玉玉商量，说老跛一定是中邪了，只有请巫师才能收住他身上的邪气，才能把他的魂魄收回来，现在，他的魂魄在漫无目的地飘散，因此很狂躁。老跛由两个邻居暂时看着，父亲负责去请会吹牛角的巫师。巫师根据父亲进门的时间掐算了会儿，说老跛是闯上了陈树柏的游师，沾染了邪气，魂魄飘了起来，需要烧替身还愿。他打发父亲先回去，说现在老跛应该比先前好些了。
父亲回来时，老汤和玉玉正坐在阶沿上摆龙门阵，老跛家已经多了好多走动的乡亲。老跛的两个女儿在不停地向大家比划老跛发病时的好笑动作。两个女儿还不懂事，老大七岁，是从医院别人生的双胞胎中抱回来的一个，老二五岁，是老跛和陶姐姐的亲生女儿，她们还不知道没有父亲意味着什么？老跛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发狂了，傻傻地躺在床上，两眼睁得老大，望着天花板。
吹牛角的巫师来了，他走进老跛房间时，用脚在楼板上使劲跺了两脚，老跛看了看吹牛角的巫师有些害怕，往里边挪了挪。巫师吩咐陶姐姐拿来碗清水，他在清水碗上比比划划了一会儿，用嘴喝了大口水，然后用力喷洒出去，细小的水珠漫天飞舞。然后他将剩余的水泼在地上，又取出打扎好的冥币烧在地上，把水碗扣在老跛床底下。
老跛闭上眼睛，呼呼地进入了梦乡，那些来看热闹的乡亲都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了。只有父亲、老汤、玉玉和牛角巫师还留在那里摆龙门阵，观察病人的反应。两个小时后，老跛醒来了，天已大亮了。看到父亲、两个邻居和牛角巫师，他很奇怪，问他们做什么。老汤问老跛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老跛说他只记得经过大水红树下时，看见前面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那人走得飞快，老跛想追上去看看是谁，但是转瞬间那人就不见了，然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巫师说，那水红树上顶得有陈树柏的游师，那穿青布长衫的人就是陈树柏。
吹牛角的巫师用稻草扎了个草人，在老跛家的堂屋念叨了一通咒语，烧了几束长长的板子钱，打了几番卦。然后，将稻草人送到十字路口烧了，老跛就算好了，只要在屋子里多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完全康复。
我很奇怪，陈树柏的游师并不是能找上所有人，有的人从那里过路就中邪了，有的人却永远不会中邪。爷爷告诉我：“这个世上，鬼都怕恶人，只要自己强壮了，什么邪神都不会找上你，这样的人火焰高啊！这个世上啊，鬼也怕正直人，只要你正直了，堂堂正正了，半夜不怕鬼敲门，鬼也会绕道走，这样的人有福气啊！”
被救回来的老跛对陶姐姐态度依然不好，陶姐姐母亲死后，他没对陶姐姐轻言细语说过话。开始他嫌弃陶姐姐不能给他生孩子，直到他们从医院抱回了竹花后，他们才生下了田花。老跛十分疼爱独生女儿田花。十年后，竹花嫁给了五夹皮的儿子暮强，田花招了个倒插门女婿，两代人不生儿的失望也在田花那里得到惊天逆转。
四十二
我们寨上来了许多湖南老板，他们倒卖一种叫杉榔的大树，那是一种很管钱的大树，两个人合抱那么粗一棵就能卖万多块，当地人看到赚钱机会来了，做起了这些生意客的带路人。
带路人捏着根打狗棒走村窜户，他们先是到分布在村子里的各处老坟塘去仔细查看辨认，看看哪棵树是杉榔树，确认后就与湖南来的生意客联系，从中赚取中介费，一单生意下来，带路人就会赚一百至两百不等的中介费。我们寨子上首先被买走的是湾里的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杉榔树，那棵杉榔树大概有两百多年了，长得十分茂密，翠绿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杉榔树被砍下了倒在地上，像一个伟岸潇洒的美男子被人砍去了双脚后倒在地上，帮忙的村民剁去枝叶，留下光光的枝干，随后又被截成了几段，那美丽的树就像一个美男子被剥去衣物，然后被肢解。为了赚取工钱而帮忙的村民们，抬着杉榔树哼哧哼哧地向大公路艰难走去。
看着那许多人抬着寨里曾经迷人的杉榔树，艰难地朝乡里唯一的公路走去，我心里很难受，觉得那些躺在铁络子上的杉榔树，是一具具还带着体温的尸体。我行走在脆黄的阳光下，落寞地抬头仰望天空。我看见无数洁白的天鹤朝着马槽坝那边飞去，它们扇动着优美的翅膀朝马槽坝飞去，美丽飘逸。它们开始是分散的，逐渐，它们挤在了一起，还发出凄厉的叫声。那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后变成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哀鸣。我发现那挤在一起的鸟群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多头鸟，多头鸟的身上有无数翅膀无力地扑扇着，无数白色的羽毛从天空纷纷飘下，像漫天飞舞的雪花。羽毛在风中漫天飘洒，我伸出手承袭，一些细小的羽毛飘落手心，那些羽毛形态各异，有的像蒲公英的种子，有的像小鱼身上的鳞片。我发现每片细碎羽毛上都有铁锈色的小血块。
当我再次抬头看那洁白的多头鸟时，发现那多头鸟正在缓缓下坠，缓缓下坠。血色黄昏的阳光下，多头鸟愈发洁白，发出了迷幻的光芒，最后，多头鸟坠落在了飙水岩的谷底。我看见多头鸟坠落很感伤，想起了爷爷讲过的事：一个地方若是有九头鸟飞过，九头鸟叫声清脆，飘落下羽毛，那地方将幸福美满，兴旺发达；若是叫声凄厉，洒下滴滴鲜血，那地方将迎来天灾人祸。我不知道这些挤在一起变成多头鸟的洁白天鹤是不是九头鸟，也不知道那些洒下来的带着细小血迹的羽毛预示的是兴旺还是凶险，我只希望那只多头鸟能平安飞到马槽坝山顶，幸福栖息。
卖下杉榔树的钱最终按照亲疏分给了与坟地有关系的人们，当然老蛇家分得多一些。买卖杉榔树的风潮过后，又刮起了疯狂买卖杉木的旋风。人们疯狂地购买大杉树做棺材，好像都在为回到泥土里做准备，似乎世界末日就要到来，打生基和合棺材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谁家打了大生基、合了坟大棺材，就会传得很远很远，引来羡慕和嫉妒。
我们寨子中坟塘多，每个坟塘都有大杉树。老蛇说大多数坟塘都埋着他的老祖人，于是在买卖杉树的风潮中，老蛇一棵一棵地将那些杉树卖给了能出现钱的买主，当然他也为自己和活毛留下了最好的两棵杉树。老蛇三十岁时就为自己和活毛打了大生基，很让人羡慕。现在他已经五十岁了，完全有理由给自己割两坟雄壮的棺材。
老蛇卖杉树赚了多少钱没有人知道，但是大家知道老蛇家是发了。很多人都在骂自己的老祖宗，骂自己的老祖宗没能力，没眼光。为什么不在自家的坟塘多栽几棵杉树，为后人留下点儿财富，哪怕栽一棵也好，那样就用不着将一年辛辛苦苦挣下的钱拿去买杉树割棺材了。很多人为了减轻后人负担，就在自己生基旁栽了许多小杉树，希望那新栽下的杉树快快长大，能卖出好价钱，能为后人创造财富。
老蛇成了寨子名副其实的红人，不但是村里的村长，还因为卖坟地里的杉树赚了不少钱，成了有钱人，而且他还有三个儿子，打架也不缺人手。要比权力，也是一村之长，要比钱，他是寨子的首富。当然，也有人不服，说凭什么说那些坟塘埋的就是老蛇的老祖人，坟都是土坟，究竟埋的谁，谁知道呢？又没碑刻作证，即使有碑刻，谁又知道谁是谁的老祖人！于是有人暗地里咒骂老蛇，说他不得好死，坟地的阴魂终究会找上他。有人骂老蛇是在卖老祖宗，点都不地道。
不管怎样说，原本在绿荫中的寨子倒是亮堂了许多，每天第一缕阳光都能毫不吝啬地照到每家每户的院子里。二杆子家原来屋场旁边坟塘里的几棵古树因为不是杉树，幸免遭到买卖砍伐。
四十三
老跛家的房子实在是太旧了，还是陶姐姐的父亲传下来的，陶姐姐的父亲解放前是我们寨子上的甲长，解放进来后坐了牢，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是死在了牢里。老跛家木房的板壁被蛀虫蛀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铆榫几近脱落，风一吹，密密麻麻的蛀孔发出乌乌拉拉的响声，梁栋之间的板片被摇得噼噼啪啪响。一遇大风大雨，雨点子飘在朽坏的板片上渗进去，屋子里也会积水。
老跛决定翻修和扩建破旧的老木房，破旧的木房被拆了下来，黑黢黢的棚藁子和烟熏火燎的木板横七竖八地躺在老屋场，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拆下来的柱头和檩子有的倒在屋场坎上，有的倒在旁边的坟地里，看上去特别凌乱。
帮老跛家修房子的大师傅是老蛇，老蛇说那些原来房屋上的柱头都不要用了，因为那些柱头既朽蛀得严重，又榫不对位。但老跛坚持要用，说买木料要花钱，还要劳力搬回来，很恼火。老蛇没有办法，只好按主人家的意思用了些旧木料。造房屋起高架除了要很多木匠外，还要很多打杂的劳力帮忙。阿炳的老汉老帽已经五十多岁了，也被老跛请了来帮忙。
老帽做活很踏实，无论是帮人做还是自己做都卖力。他一个人扛檩木往木匠场送，他扛第二根檩木往木匠场送时，无意中踩着了一块晃荡的石头，一个趔趄倒下了地，并从院坝边缘翻下进院坝坎下面去了，肩上的檩木也从院坝坎上翻滚下去，砸中了他的头。老帽顿时七孔流血，血流出来凝固成一个人影的模样，老帽再也没有醒过来，死在了老跛家的院坝坎下。老跛家的木匠场不得不停工，老跛家得为老帽的死负责。
按阴阳先生的说法，老帽属于凶死，他的尸体不能上阶沿进堂屋，灵堂设在老帽家屋檐下的院坝里，老跛家为老帽支付了所有的丧葬费，共两千多块，这让老跛家背上了很沉重的经济负担。
后来一个走村窜户的阴阳先生说老帽的死与老跛家使用旧柱头有关，因为榫位对不上，用过的柱头上有许多穿孔，那叫天空地漏，肯定要发生血光之灾，要死人。当然，阴阳先生没对老跛说，只在漆树和泡泡客面前炫耀自己啥子都懂，漆树和泡泡客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老跛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关于老帽的摔死还有一种不同版本的说法。有人说，老帽的死是因为老跛家的老屋场曾经有人吊死过，老跛家正房在解放进来时曾经改给一个叫三百棒的单身汉，吊死鬼要找替死鬼。六一年大饥荒，三百棒忍受不了饥饿的痛苦，偷了集体的粮食，被二烟举报了，队里准备开会批斗三百棒，三百棒害怕，就拿一条绳子搭在房梁上，把颈子挂上去，一命呜呼了。后来有人说，那间屋子闹鬼，没人敢住。但是老跛的丈母娘不怕，住进了那间房间，她说自己的丈夫死在了外面，每天晚上她都梦见丈夫回来和她说话，叫她只要把女儿养大就行，不要担心他，他的尸骨会有人收殓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安生，不会埋怨她，他的阴魂会暗中保护他们。
每天夜晚，老跛丈母娘的屋间里都会传来唧唧咕咕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摆龙门阵。陶姐姐曾经多次贴在母亲的门缝上听，想听清楚她究竟在和谁说话，或者说些什么。但一次也没听清过，她好像听到了陌生人的声音，又好像没有，她想透过门缝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人，可屋子里永远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好作罢。
有时候，老跛的丈母娘也会给陶姐姐和老跛讲述那间正房里发生的事。她说白晃晃的阳光从坟地里古树枝桠间的缝隙照进屋子来，照在北墙的板壁上，一块块苍白的阳光碎片在板壁上晃来晃去。三百棒抖着身子瑟缩在墙角喊饿，喊一阵子后，就用手指在苍白的阳光碎片里抠，他抠下了一片片羽毛状的灰尘在屋子里迷乱飞舞。苍白的阳光又通过羽毛状的灰尘反射，使屋子里挤满了游动的光亮。满屋的光亮中，三百棒很激动，他从屋角站起来，走到屋梁下仰望。他说那里有一架通向天堂的长梯，他要从那里上到没有饥饿和批斗的地方去。于是她告诉他，没有通天的梯，只要挨过这阵子就好了，不会感觉到饿了。三百棒说他挨不过这阵子，他很饿，总是很饿！他要到没有饥饿的地方去。然后，她看见陶姐姐的父亲从照进屋子的阳光里走出来，他穿着一件土布大衫，脸上带着微笑，走到三百棒身边，和他一起仰望屋梁。他们挨在一起慢慢地飞了起来，逆着照进屋子的阳光飞走了。他们在飞出屋子的时候，都转过脸来看她。她拼命地喊他们，让他们停下来，或者带她一起走，可是他们没有停下来，而是慢慢地穿过透光的缝隙飞走了。
老跛的丈母娘死后，那间正房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了。在拆除那间正房时，屋梁上堆积得厚厚的灰尘纷纷地掉落下来，在地面堆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山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