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纷飞,冷风袭地。忘川边的彼岸花酴醾依旧,承着雨珠,似在泣诉。姬媚人粉面带泪,仰起小脸望着身前的黑衣男子,小心递出手中的褐色纸包。
“秦哥,这是我从阎殿偷来的解汤药。吃下去后,那孟婆汤再无效果。定能保你来世不忘今生!”
男子一袭黑衣,迎风而立,容貌不过弱冠。听到美人悦耳银音,低头笑道:“傻瓜,我身为阎君的左御史,那孟婆汤对我有甚效果?等我报了仇,一定回来求阎君允我娶你。”
姬媚人见他不接,慢慢收回手中纸包,闻言垂泪不语。她一袭绯衣因着无边的秋雨已经尽湿,却浑然不觉。
娶?
这一别也不知是几时?
言嫁?
待他平安归来,便会求阎君赐婚娶她吗?
良人如斯,真能嫁得吗?
也罢,相识已有三十载,待他平安归来再说罢!
奈何桥上已有轮回之魂,列队而过。秦天伸手拭去姬媚人腮边泪痕,沉声道:“媚人,等我!”
姬媚人重重点头,媚颜凄楚:“秦哥,我等你!”
秦天点点头,定定看她一眼,纵身越上了奈何桥。
凉意升起,姬媚人紧了紧身上纱衣。隔着无边的秋雨遥遥望去,秦天已经越过前面的亡魂,饮尽了孟婆汤。守卫伺候他褪去黑衣,解下佩刀。他一身墨色中衣,头也不回的跳入了转生门。
姬媚人忘了半晌,冷泪上涌,抑之不住。为何心中如此慌乱?为何他的背影如此决绝?
姬媚人不敢再看,转身回头,沿着忘川边的彼岸花林缓慢踱步。
花林一片,不见尽头。花儿团簇枝头,争相夺妍怒放。细细的蕊丝勾卷伸展,仿佛妖娆玉人。林下花瓣堆叠,石径盘绕。桌椅亭台,棋盘香炉,石鹤如生。
从前,她与秦天常在此对弈品茗,谈讨趣事。如今,故人一去不知归期,当真是物是人非矣!
无尽的绯色花丛中,露出一角琉璃飞檐。檐下不远玄石耸立,上书斗大的篆字:妖冶宫。
姬媚人苦涩一笑,提起罗裙下摆,循着花径行去。
妖冶宫乃地府五宫之一,实为阎君讨好姬媚人专司所建。这里的宫人皆是阎君亲自挑选。因姬媚人喜欢忘川,喜欢魅惑的彼岸花,阎君便在这彼岸花最盛的地方,为她建造奢华的妖冶宫。妖冶宫的妖异冷艳也与地府其他建筑的黑色沉闷迥然不同。
阎君两千年前上位封王,天宫王母择百合仙子为其后,遭他婉拒。每百年按例采女,择姝色封妃,以待觐见天宫,纳入冥牌。
阎君上位至今,冥牌无一名,后宫无一人。从未携哪个女子,觐见天宫拜叩过王母。
独独在妖冶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养着容颜妖异,心思冰雪的姬媚人。他知姬媚人无心于他,也不逼迫。五百年如一日的怜爱娇宠,求等冰山融水,美人颔首。
可惜,还未等到美人颔首,却等到了秦天……姬媚人摇摇头,拂去面上泪痕雨水,穿过繁华盛茂的彼岸花,走到了宫门口。守卫见了她恭敬行礼:“宫主,阎君来了!”
姬媚人点点头,提起纱衣裙摆,款款入殿。转过刻着彼岸花枝的云母屏风,阎君端坐在殿下檀木雕花椅上。刀削一般的俊颜带着沉伤,剑眉禁拧,目色沉淀。
侍婢紫烟头上戴着笠帽,手中拿着绿油娟伞,忐忑立在他身旁。
姬媚人轻声唤:“阎君!”
她音量虽小,年过而立的男子却恍然抬头。见了她绯衣润湿,眼圈通红的模样,心疼道:“怎么哭了?”
紫烟搁下娟伞,急急迎来:“宫主,您怎么了?外面下着雨,奴婢正要去寻您呢!”
姬媚人淡然道:“不过赏了一会花,淋了片刻。无事!”
阎君跨前一步,走近她。右手伸在半空却又停下,星目微闪:“紫烟,扶宫主回殿换下湿衣,当心着了凉!”
紫烟躬身行礼:“是!”转身冲姬媚人轻声道:“宫主,奴婢扶您进去罢,莫要着了凉!”
姬媚人点点头,避开阎君,行去后殿。
刀削俊颜望着她湿冷的背影,踱到檀木椅上坐下。盯着满殿帷幔金砖,目色愈沉。良久,叹一口气:“秦天,你怎就负了她!”
地府左御史秦天入冬转生,前去人世,报恩结怨,实为美事。妖冶宫宫主姬媚人,淋雨重病,阎君愁忧,地府为之一暗。
到岁末,妖冶宫主姬媚人,粉颊苍白玉体羸弱,不见好转。各宫各殿谣言四起,皆言妖冶宫主应不过劫数,怕是要香消玉殒。
阎君日日来探,姬媚人时睡时醒。任他真气宝物齐齐上阵,仍是毫无起色。四处寻访暗查,不得妙法,一时焦急万分。
紫烟捧着檀木食盘立在榻边,望着榻上沉睡的主子小声抽泣。盘上一碗碧荷梗米粥,已经冰凉。身后传来沉重脚步声,紫烟连忙转身,躬身参拜:“阎君!”
黑衣金冠的男子两步行来,冲她摆摆手。紫烟屈身施礼,端着食盘退下。
阎君踱到榻边,仔细瞧了一眼。姬媚人苍白着小脸,蜷在粉色丝被里。一双剪水睫长长覆住眼睑,下颌尖削,唇色灰白。
阎君重重叹一声,小心替她掖了掖被子,就榻而坐。案上银烛闪着微光,映着室中二人,愈发凄惶。
昨夜密召亲信,商讨此事。一人献策,应当即刻成婚,请旨天宫,觐见王母,或可求取王母蟠桃,保得宫主魂魄。
阎君左思右想,难定主意,一夜辗转。
五百年前,他于南国救下姬媚人。因她媚艳无双,一见倾心。他瞒着父王天宫,舍了半颗保命元丹,方才护住七魄消散的心上美人。
这些年来,他拒了天宫旨意,拒了地府姝丽,拒了百官进言,独独宠着她一人。
地府之人,皆知姬媚人的身份是未来的王后。就连姬媚人心里也是明白的,终归有一天是要嫁予阎君,做他的妃子。
可惜,这横空冒出的秦天!便要毁去他千年心血、百年痴心!美人香魂欲殒,玉颜恐难再见,岂敢儿戏?
黑暗中,男子星目璀璨,剑眉飞扬,久久沉默。
腊月初八,阎君有旨:
妖冶宫宫主姬媚人,贤淑温婉,大方端庄,容貌和美,冰雪敏慧。特立为阎君侧妃,诰姬妃,赏一品美人书。择腊月廿六行册妃大典。
旨意一下,各殿奔走忙碌。阎君因着册妃之事,上下行文置柬,忙的脱不开身。只盼着大婚礼毕,好携了重病的姬媚人,前往天宫觐见王母。求旨赐得蟠桃,救她魂魄。
姬媚人十四醒来,紫烟将赐婚之事说与她听。地府之人不知因由,只道阎君痴心。怕姬媚人魂去难留,竟要提前纳娶,了结百年夙愿。
姬媚人吃力听毕,沉默不言。片刻,玉手撑着身子强要起身。紫烟急急扶她:“您怎么了?快快躺下!”
姬媚人面色苍白,冷清道:“替我梳洗!既是嫁人,怎能如此随意?”
紫烟一鄂,听话的扶她。吩咐门口侍女前去通报阎君,垂首立在主子身后仔细收拾起来。
阎君得了信,搁下公务,匆匆行来。
镜前端坐的美人眸若湖水,面似芍药,耀人眼目。紫烟替她描眉贴花,挽鬓插簪,小心细致。
“媚人!”阎君轻声唤。
姬媚人转头,轻声道:“阎君。”
阎君见她醒了,极为欢喜。知她性子冷淡,不敢表露,关切道:“醒了就好!为何梳妆,不去歇着?”
姬媚人淡淡道:“蒙阎君册妃,怎能失了礼仪?”
阎君心上一沉,缓声道:“我知你无意!”
姬媚人摇摇头:“并未!”听不出喜怒。
紫烟替她妆扮整齐:“宫主,好了!奴婢扶您歇一会?”
姬媚人摇摇头:“我去走走!”紫烟不敢驳斥,小心替她披了外罩纱衣,系好丝带。拣出一双常穿的绣鞋,蹲身服侍。姬媚人待她穿好,缓慢行去。
阎君见她走了,望一眼紫烟:“备些吃食茶水,带两个守卫。远远跟着,小心体弱跌倒!”
紫烟忙道:“是!”
“待睡下了,再来报!”
“是!”
高大的黑影背手离去,紫烟觑他走了。慌忙忙备好杯盏碗碟,寻出宫去。
腊月底,地府一派喜意。妖冶宫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前殿金砖上,一律的紫檀箱笼,坠着火色灯笼,攒着雪色纱幔。各色的珍玩玉宝,各式的头簪鬓钿。贴花的金叶,描眉的炭笔,便连捆扎的大红丝带上也绣着瑰色彼岸花。
妖冶宫人忙着布置打扮,交口笑谈。如今宫主大病忽愈,承了婚旨,并未反对。廿六便要成为阎君姬妃,不日肯定是要封为王后的。这些宫人在地府的身份立时上抬,各个宫人面上都带着喜气,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阎君大婚,对姬媚人的宠爱已是尽致。她说不想离开妖冶宫,阎君便把姬妃寝殿定在妖冶宫。她说阎殿住不惯,阎君便把成亲大殿也设在妖冶宫。她说不喜阎殿黑郁的气氛,阎君便准她不必入阎殿。
只因她说的,他便照着做了。就连奏折公文,饮食起居,也已吩咐大婚后一并搬到妖冶宫中。她哪里也不用去,只管大婚那日穿着凤冠霞帔成亲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