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躁、不自谦、爱表现、不持重……
包括陆家几位老爷和太太,心里都不自觉地给陆芳菲定下了这样的印象。她应得倒是挺痛快,可这口气也未免忒托大了,哪里像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座中的窃窃私语和唏嘘,陆芳菲都只当是没听见。语气淡然,像是在说和自己全无关系的事情一般。
“七儿虽不知这上阕作于何情何景,却觉得这繁盛的春景,回京时是亲眼见过的。彼时乘舟北上,总能见到祖父站在船头远眺,想来是觉得船行不及春回那么应时吧。故而,七儿斗胆,以此为引作出下阕。”
老太爷本是佯作闭目养神,听到陆芳菲说自己在船头远眺,便睁开了双眼,看向她那一边。而陆芳菲则是面朝南面,老太爷也只看得到一个背影而已只听得她娓娓道出的半阙词来。
“景玉香浓舞蝶飞。盛世春华,九州沐祥瑞。水弄江风月初晓,千里淮扬一夕归。”
待陆芳菲说完,陆芳茴已是一身冷汗。从老太爷和老太太一个闭目养神,一个专心看着茶碗,她便知自己是失言了。若芳菲下阕做得不好,头一个要大祸临头的,恐怕就是自己。
而她那平时都不声不响的七妹妹,还真就敢应,且不说是否工整,光那“盛世”、“沐祥瑞”之类的,在今日这般场合,就没人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她到底还是差点小看了她这个七妹妹。
人都道是世事无常,便可知人的心思也是无常。先前一众的亲戚,都还好整以暇地等着看陆七小姐的热闹,这会子却又倒转过来,争先恐后地夸奖起陆芳菲的才学来。表面上热热络络的言语,掩藏不住的,是心里的惊讶。他们确实是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敢续上半阙的词,还能让他们都拣不出错处来。
而蓝奕夫妇和蓝迩夫妇,则是完全的波澜不惊。这一位外甥女的风格,他们先前就已经见识过了,今日有此表现,便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已。比之那些初见陆七小姐的人,他们便显得更持重、更沉稳些。
好容易一场潜在的麻烦化于无形之中,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暗自松了一口气,略客气了几句,便把这一页揭了过去。坐在四老爷夫妇下首的姑太太,还小声和孔雁翎说了一句,“以后和你七表妹多学着点。”
她其实也并不喜欢这个侄女,只不过觉得在这个场合,陆芳菲能拿得出陆家人的气度,又能暗暗表出镇国公回京时的归心似箭,以及对圣眷的感念,单这点小聪明就值得借鉴罢了。
姑太太的话孔雁翎当即也没什么表示,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待到散席,陆芳菲在佩云等的服侍下径自往自己的静月轩走,哪成想前边不远的地方竟还有个人等在那里,仔细看去,却是垂手而立的孔雁翎。
陆芳菲见孔雁翎是独自一人,也不见服侍丫鬟,便知是她这个表姐刻意屏退了左右。面上却故作毫不知情,还特特地上前笑道:“翎姐姐好大的雅兴,在这里看夜景不说,怎么连个丫鬟都没带着?”
说着,便偏头唤了簪雨,“我留着一盏灯就是了,那一个匀给翎姐姐吧。夜里露重,仔细沾湿了鞋子——我若是翎姐姐,可舍不得这么漂亮的一双鞋。”
簪雨听陆芳菲说了,才专门低头去瞧这位表小姐的鞋。诚然,不论是面料或是绣工都是上上之选,和自家小姐先前惹了祸的那一双比,只强不差。
明知陆芳菲是在打马虎眼,孔雁翎也没计较什么,只推说自家的丫鬟就在不远的地方,不肯拿簪雨送上的灯。既然陆芳菲提起了鞋,她便顺着说了下去:“我这双鞋算得了什么,七妹妹的那双才漂亮。不然,怎么能让五姐姐和六姐姐都闭门不出,不敢来与七妹妹打照面呢?”
她话里讽刺的意思,陆芳菲听得分明,又继续装傻,只笑不应。恨得孔雁翎直咬牙,又发作不得,只得继续拿话来引她,“都说七妹妹是个好性的,依我看性子太好就是要被人欺负了。妹妹今日特特地去给五姐姐、六姐姐求情,可结果怎么样,她们不还是跟着四姐姐一道,当众想让妹妹难堪吗?也许是我们府里没有这么多姐妹,不懂姐妹之间该如何相处——七妹妹别多想,我只是替你抱不平罢了。我对咱们府里的这三位表姐,可没有半分别的意思。”
她这般绕着弯地说话,倒把陆芳菲逗笑了——海棠树影下,她手里攥着的丝帕,绣的好像也是海棠花——笑够了,陆芳菲便应道,“是,芳菲省得了。恕妹妹驽钝,方才好像是会意错了。翎姐姐别是专门等在这里,要为妹妹抱不平的吧?”
看她这笑,分明就是故意的!状似无辜的眼神和表情,状似恍然的话语和声调,好像她真的是才反应过来的。孔雁翎越看,就越觉得这个妹妹太不老实。自己都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她怎么就能继续装傻充愣,权当自己说的都是笑话?
“陆七小姐,陆芳菲!”孔雁翎只觉得自己就快气炸了,“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就看不出来,今天四表姐分明是在给你下套?今天若是你作的下阕有半点不对,就是外祖父都帮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最后面的一句,孔雁翎几乎是吼出来的,人在气头上,她也确实顾不得还有木有丫鬟在旁边了。说完了痛快了,想起去看陆芳菲的反应时,映入眼帘的,恰是沉静似水的一张芳颜。
“芳菲能理解为,翎姐姐这是在关心妹妹吗?”
孔雁翎看她那不温不火的样子,登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我是嫌你们府里太安静,最好你能仗着外祖父的偏疼,好好和四姐姐她们闹上一闹!不然我怕我陪外祖母住上几日会太闷,行不行!”
孔雁翎说的痛快,倒把佩云、簪雨吓得够呛。都说这位表小姐性子直,如今看来确是不假,可她这也未免太直了吧?
姑太太嫁的的孔家,也是朝中的赫赫有名的仕宦之家,两府里的规矩应该也差不出多少来吧?怎么偏偏就能教得出表小姐这般……呃,惊世骇俗的性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