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临近晌午时,冯少游乘轿来了初园。一进垂花门,就见慕若初正在荷花池边喂鱼,大老远的笑道:“若初!我带了份礼物与你。”
慕若初抬头看去,见他手里拿着一幅画卷,也笑了:“什么名家名作?快拿来我瞧瞧。”
冯少游笑而不语,走上前去,将画递给她。慕若初接过画来,打开一看,就见画上是一个白衣女子,在漫天星斗的草地上翩翩起舞,身边围绕着许多萤火虫,宛若仙子踏星而来。画上题诗一首,写道:
薄云轻罩月,罗袖拂流萤;
仙子巧笑兮,眸似星月明。
——冯少游题。
慕若初惊喜道:“这是你画的?你画的是我?”
冯少游笑道:“是。画的像不像?”
慕若初惊叹道:“真想不到,少游还有这般才能!画的真好。”顿了顿又道:“不过这诗题的俗了。”
冯少游忙道:“我文采不好,你要是不喜欢,我让梅兄亲题一首可好?”
慕若初笑道:“罢了,这是你的心意,我喜欢的很,明日就拿去让阿离拿去找最好的师傅,把这画印在绸缎上,制成屏风。”说罢把画卷好,道:“咱们进屋说话吧。”说着引着他往迎春堂坐了。
少顷,小红捧上茶来,冯少游说道:“我打听到了那家田庄的主人,是南街的胡生财胡员外,前阵子他儿子喝酒闹事,打死了人命,胡家倾家荡产的要筹钱保儿子一命哩。听说连宅子都卖了。”
慕若初听罢点头道:“难怪了。”
正说着,就见南宫离从外头回来,回慕若初道:“礼物已经买好,放进马车了。”
慕若初起身道:“好,你们俩等我片刻,我换身衣服,咱们就往西门府去。”
须臾,慕若初换好衣衫,三人同坐马车,往西门府去了。
——
绕了三条街巷,马车驻在西门府大门首,门口有个小厮手里拿着杌子,一早候在那儿,见车停了,忙快步迎上前来,将杌子放在马车前,行了一个礼,说道:“冯大爷,慕娘子,南宫少爷,爹吩咐小的在此等候,三位请随我来。”
冯少游先行下了马车,慕若初随即扶着他,踩着杌子下来,南宫离将马车赶到一旁,拿了礼物过来,三人方由小厮带领着往府内走去。
不多时,小厮将三人引入花园,园中中奇花异草争相盛开,许多花都叫不上名来,但觉各种花香冲鼻,令人头晕目眩,冯少游问道:“你怎的带我们来此?咱们不该在前厅等候么?”
小厮回道:“原是该带诸位贵客去前厅吃茶,只是俺爹吩咐,叫俺引诸位到园子里的芙蓉亭去。”
须臾,三人看到一处凉亭,远远便听见亭子上有男女厮闹调笑的声音。小厮疾跑两步,高声回道:“爹,冯大爷已经来了。”
就听西门庆哈哈笑着说道:“快请上来。”话音未落,就见西门庆只家常穿了件白绫长袍,满面春风的迎出来,让三人上得亭子。
亭中已然铺设围屏,挂起珠帘,安排下案席,一位形容娇媚,瓜子儿脸,吊梢丹凤眼,薄嘴唇儿,满头金钗珠环,穿红着绿的女子立在当地,西门庆引荐道:“这是在下近日新娶的小妾,是我的五娘子柳香莲。”又对香莲道:“这三位是我的好友,这位是冯大官人,这位是慕娘子,这位是南宫少爷。”香莲望着三人,不端不正道个万福,袅袅娜娜的去了。
慕若初奉上礼物,道:“说起来,这西门府是我第二次来了,不过正式登门还是第一次,小小见礼,不成敬意。”
西门庆忙命小厮接过礼物,客套几句,命人奉茶。
却说那香莲出了亭子,脸上立刻露出妒意,问丫鬟道:“春梅,你可知那慕娘子是何人?打扮的乔模乔样的,瞧着倒不像是院里的粉头,也不像是那二人的家眷。”
春梅答道:“奴也不甚清楚,只听大娘说过,爹曾多次吃亏与她。”
香莲思忖着,忽然驻足,道:“走,咱们去瞧瞧大姐。”说着,踅脚往后院吴月娘院里去了。
进得吴月娘屋子里,见她正同一个道婆在里间炕上坐着说话,堆了笑走过去向吴月娘拜了一拜,吴月娘让她坐在炕沿上,命丫鬟小玉点上杏仁松子泡茶来与香莲吃。
香莲坐下问道:“大姐可听说了,今儿爹请了位贵客登门做客。”
吴月娘淡淡道:“他成日家请的人也不少,贵不贵的我却不知道。”
香莲道:“这位可是个大美人儿,听爹叫她慕娘子,对她十分器重哩。”
吴月霍然起身,高声问道:“什么?!他请那个狐狸精来做什么?”
香莲一惊,问道:“姐姐认得那慕娘子?”
吴月娘冷哼一声,道:“我去哪里认得那等不知廉耻的寡妇?只是不嫁人,整日抛头露面与一群男子汉混在一处,也不怕吃人笑话。”
香莲愣了半晌,问道:“那她可是爹外头包下的?”
吴月娘啐道:“呸!咱们那位猪油蒙了心的,不知吃她坑害了多少次,只是贼心不死!到拖着俺们娘们儿也去碰了一鼻子灰。”遂又将腊月间去织女坊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忿忿道来。
——
且说芙蓉亭内,西门庆同慕若初三人叙了些闲话,才笑问道:“冯兄、慕娘子,阿离兄弟,你三人此番前来,有话不妨直说。”
慕若初呷了一口茶,笑道:“那我便不绕弯子了,我们来此,是有两件事要与西门兄谈。第一件就是田庄的事。西门兄昨日与我说,有人要卖田庄,不知西门兄肯不肯牵线搭桥,与我盘下这个田庄?”
西门庆笑道:“慕娘子想买,我自然乐的从中作成。这田庄主人是南街的胡员外,正等银子使,只要我一说,今晚便可作成此事。”
慕若初恭手笑道:“那我先谢过西门兄了。”
西门庆摆手笑道:“不值什么,慕娘子且说第二件事。”
慕若初道:“这第二件,我想与西门兄借些银子使。”
冯少游插话道:“是我与若初一同借的。”
西门庆惊讶道:“冯兄家财万贯,何须借债?”
慕若初笑道:“此次我们要做的买卖耗资较大,他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还需西门兄鼎力相助,西门兄放心,利银照旧按五分利算,不会叫西门兄吃亏。”
西门庆道:“都是自家兄弟,利钱好说。不知娘子想借多少?”
慕若初伸出一个手指,笑道:“一万两银子。”
西门庆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问道:“什么?一万两!?二位要做什么?竟使得这许多银子?”
慕若初道:“实不相瞒,咱们买田庄,不为种田,实想在郊外盖一所娱乐场所,所以要使不少银子。之所以找西门兄借,一是想借西门兄的势,有了西门兄这个大靠山,咱们做起事来也免去许多麻烦。再者想来,整个阳谷县,也就西门兄有如此财力了。不知西门兄这座大山,肯不肯给咱们靠啊!”
冯少游也说道:“西门兄尽可放心,我愿和若初一同承债,必不会坑了兄弟你。”
西门庆沉思半晌,笑道:“慕娘子与冯兄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只是...前些日子才借出好几份官利债,现下我手里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这样吧,我先凑六千两银子来给两位使,之后收回债来,再另借给你们。”
慕若初欣然笑道:“好,深谢西门兄。”
西门庆笑道:“好说,我这便叫家人去凑得钱来,自家人,只要你们三分利可好?”
慕若初恭手笑道:“西门兄果然够情义,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西门庆痛快唤来家人来保去各铺子筹钱,来保应诺去了。
时至晌午,西门庆令家人在前厅铺设围屏,安排酒宴齐备,又叫了一起乐人,吹弹歌舞,当下与慕若初三人分宾主入席,家人丫鬟在旁侍奉,众人饮酒谈笑,猜枚行令,不在话下。冯少游以手臂受伤为由不吃酒,慕若初仗着自己素日量深,便陪西门庆喝了几杯。
酒过数巡,众人酒足饭饱,便一同去了西门庆后花园中投壶,摸骨牌耍子。
正玩着,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茶,一个端了一碟牡丹糕走来,慕若初正口渴,于是走到凉亭里,喝了口茶,拣了一块牡丹糕吃,吃完立刻赞叹道:“这牡丹糕做的又精巧又好吃,堪比宫廷御膳了。”
西门庆听说,忙唤了丫鬟说道:“兰香,去后面叫你四娘再做一盒牡丹糕来。”
慕若初听说是四娘子做的,忙拦下道:“不消生受嫂子。”
西门庆道:“不值什么,便叫她做来吧!”兰香听了这话,一径往后面去了。
约摸过了一刻钟,那兰香急急慌慌跑来,回道:“爹,四娘和五娘在后面闹哩。”
西门庆蹙眉,问其原委,兰香便将方才之事一一说了。
原来那五娘子香莲,早也要了牡丹糕,兰香去时,因见她要的急,四娘子孙雪娥便将刚做好的拣了一盒交与她,兰香才拿了盒子要走,迎面撞见春梅和香莲来取牡丹糕。
那香莲听孙雪娥把给她做的糕给了旁人,登时气的暴跳如雷,叫喊道:“打量我好欺负是不是?拿我的糕去讨汉子喜欢!”
那孙雪娥立刻发作起来,骂道:“呸!我也不是灶上的奴才媳妇子!不过是看在大姐的面子上做盘牡丹糕与你,爹既要,自然是要紧着爹的,没的到要先紧着你!”
那香莲听了这话更是怒火中烧,骂将起来,兰香上前劝解道:“五娘,这牡丹糕是爹吩咐与慕娘子带走的,咱们在家,想吃多少吃不得,莫拂了爹的颜面。”
香莲听了这话,更觉心头火起,抢过果盒摔在地上,骂道:“呸!凭是谁,也不能抢我的吃食!不给我,大家都别吃!”说罢就要走,那孙雪娥怕担责任,哪里肯放她走,急忙上前和她拉扯起来。兰香见劝不住,月娘又推脱身子不自在,不管事,只好跑来告诉西门庆。
西门庆听了大怒,骂道:“贼银妇!惯会撒泼!去告诉那银妇,滚回房里不许出来!若再闹,免不了一顿好打!叫你四娘也不许闹,快快的再做一盒来。”兰香应诺去了。
慕若初跟瞧戏似的,强忍着笑,说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惹得西门兄房下不睦。”
西门庆叹息一声,道:“不干娘子的事,我这第五个小妾,素日就是个爱咬群的骡,常闹得我心烦气躁。”
众人说笑一阵,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兰香才拿着一盒新做的糕点走来,西门庆吩咐小厮把果盒放到慕若初马车上。
直等到日落时分,方见来保引着小厮,抬了三张箱子并一杆等子秤来,回西门庆道:“银子已尽数凑齐,六千两整。”
众人当下开了箱子,将银子上等子秤细细称了,清点停当,西门庆同慕若初冯少游写了文书,慕若初便要作辞离去。
西门庆哪里肯放,定要留她三人吃酒,慕若初本不想再留,无奈有求于人,只好让阿离先将银子送回家再来,她和冯少游又随西门庆往前厅去了。
酒席上,西门庆忽然谈起武松,说道:“听说武都头昨日在十字坡,活捉了母夜叉孙二娘,那婆娘不知害了多少来往客商的性命,武都头又为大家除了一害,夏提刑非常赏识他,今晚请他到府上吃酒,有心提拔他哩。”
慕若初闻言笑容一滞,淡淡道:“武二哥老虎都打的死,抓一个母夜叉自然手到擒来。有什么好惊讶的?”说罢举杯道:“来,我再敬西门兄一杯酒。”说罢一饮而尽。
连饮数杯,冯少游担心起来,劝阻不住,急得要不得,心里只纳闷南宫离怎么还不回来。从未见她喝过这么多酒,已然醉了。
冯少游见她还要喝,急得伸手夺过酒杯,高声道:“若初!你不能再喝了!”
慕若初抬起醉眼,看向冯少游,忽然一胳膊搭在他肩上,呓语道:“少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说要盖庄园,你二话不说的支持我,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要不...我以身相许好了。”
冯少游脸一红,看了看一脸惊诧的西门庆,支吾道:“若初...你喝醉了。”
慕若初摇头道:“我没醉!我心里清楚,有时候,也内疚。可是我...我喜欢的人是二哥...我喜欢...”正说着,忽然看见有个人走了过来,不禁疑惑道:“二哥?”
冯少游和西门庆同时看去,就见南宫离身旁有个青衣男子,气势汹汹的走来,正是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