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吃着，有个西装革领，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在辰昇对面坐下，那男人略微发福，但依稀还能看出他年轻时端正的轮廓。
男人款款从西装内兜里拿出名片，双手平递过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商业化微笑，“辰先生，我是...”
“放那吧，”辰昇面无波澜地朝桌子上扬了下下巴，又专心吃起来。他夹了个已经凉透的章鱼小丸子放到嘴里，然后一边嚼着一边由衷地点头称赞，“这个真不错，怪不得她那么喜欢吃，凉了也好吃。”
“您也一起吃吧，”辰昇笑容满面地递过去一双筷子，“急匆匆赶过来抓我，肯定没吃饭吧。”
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张名片，前后看了看，“哪用得着递名片，谁不认识您呢？金牌经纪人，吴瀚先生。”
吴瀚得体地笑着，“看您这个反应，应该是已经知道自己身世了。”
辰昇脸色一动容，仍是继续吃着。
是啊，他知道了。终于知道了这些年为什么母亲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梦想的前面，任自己吵闹、叛逆、哀求都丝毫不曾动摇。
十五年来，母亲明明了解自己那个成为明星的梦想不是一时兴起，而她依然死死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将他从命运的边界扯回来，抹杀掉他所有的希望。
母亲是不会开花的铁树，而他，是仰望星河的小草。
成为明星的梦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天分似乎也是与生俱来的。辰昇从小就和聚光灯十分亲近，从5岁那年，他扒在高高的舞台边上看着母亲排练话剧的时候，就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眼里、心里盛开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种梦幻的，像给人插上翅膀的东西，叫做希冀。
有时候，小小的辰昇偷偷爬上空无一人的舞台，把手放到光柱下，去感受到光的温热。他想象有一天，自己也能在聚光灯下，台下坐满了人，他们都为自己的演出而鼓掌喝彩，他们都因为看见自己而感动、幸福。
8岁那年，漂亮又大方，爱说又爱笑的辰昇被学校推荐，担任市卫视举办的少儿舞蹈大赛的主持人。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就那一次，他知道了自己的梦不是妄想，他知道了舞台是本来就属于自己的地方。他机敏、聪慧、谈吐得体又不失活泼，工作人员、导演，没有人不喜欢他。
无数次的彩排之后，他以为终于等到了翱翔的机会，可是就在正式录制的前一天，小小的辰昇被告知自己被换掉了。那一天，他埋在总导演的怀里无声的掉眼泪，总导演摸着他的头说，“你以后一定不要放弃。我知道你可以的。”
回到家，他看到的是母亲寒如冰窖的眼神。
“你要去当什么主持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辰昇受不了那样的眼神，泪水又涌了出来，他尽全力咆哮着，像是小小年纪就感受到了命运的重量，“你每天都那么忙，我怎么跟你说！”
母亲眼睛里有一瞬间的闪烁，她语气略缓，“以后这种事要跟妈说。搞这种活动有什么意义，好好读书才是真的。”
辰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母亲逃跑似的进了卧室。
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跑到母亲卧室门口，拼命地嘶喊着，死命地拍动着那扇门，似乎用尽全力，就能抗拒母亲霸道的阻拦。可是后来，他再也没能敲开那扇通往梦想的门。
12岁，辰昇成为品学兼优的天之骄子，有火炬一般燃烧不尽的热情，他要向前跑，他要向母亲证明，他能够达成母亲的期待。而那个少年要的，不过是一线希望。
16岁，他参加舞蹈大赛、文艺展演，每一次都是在最后关头被通知“下车”。
没有人能理解辰昇母亲的倔强和冷酷，就像没人能看透她眼里厚厚的坚冰之后，藏着她无言无悔的爱和漫如川海的苦。
18岁，辰昇考上了大学，再也不用被母亲束缚。可是一次次的碰壁让他不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他还能握住话筒吗，他还能镇定自若的站在聚光灯下吗，甚至他怀疑，那个梦想还在吗。
22岁，辰昇终于有了试镜的勇气，他被导演一眼看中了。那是个古装剧里的小角色，却要耗费大量精力，他平日里待在剧组，没自己戏份的时候就拼命读诗词古籍、吃透剧本，或者在组里闲逛。他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个庞大的机器乱中有序地运转着，那是让他着迷的节奏。辰昇从未如此兴奋，他感到曾经被无形的手按住的命运时钟终于往前挑动了一格，他有了新的方向和渴望。尽管他知道，无论从导演、编剧到服装化妆道具、推广宣传，这部戏的水准都是极高的，但是没有人能想到，它竟然一跃成为近五年来收视率、好评度最高的古装戏。
辰昇运气太好了，尽管只是演一个小侍卫，台词不多，却是个十分讨喜的角色。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他，认出他，他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波粉丝。甚至在这部戏播出还不到一个月，他就收到了新戏的试镜邀约。
尽管是小小的一步，可是他心中激荡着无比的喜悦，那些雀跃的狂想在心里起伏着，无处安放。他无数次深夜难眠，甚至想象自己有一天站在电影节的颁奖台上，意气风发地举起自己的奖杯。他想，即使是现在，要感谢的人都说不尽呢，到时候颁奖致辞，就更是会有无数要感谢的人吧。
除了激动，还有惆怅。辰昇知道，母亲又会站出来反对自己。可是他决定了，无论如何他都要走这条路，他不要再被任何人束缚。
果然，母亲来找他见面了，她很平静。记忆中，母亲从未歇斯底里，只是以平静的沉默就足以给自己千万斤重的压力。而他已决然不会退缩。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母亲仿佛真的老了许多，疲态毕露，眼里已经不再是冰湖，而是死水。
他瞪大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让她别说了，可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岳平川。”
辰昇只感到“轰隆”一声，如同雷声炸裂，直直落向头顶。
只这三个字，仿佛耗尽母亲所有的力气，她第一次难掩痛苦，低头落泪。她不出声音，却让人痛彻心扉。辰昇看着母亲，他都快忘了她是何其骄傲的，如莲花一般美丽的女人，那一尘不染、一丝不苟的圣洁外表下，原来早已是碎成粉末的灵魂。
“孩子，妈妈求你。当时我跟他承诺过，绝对不会让你再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保住你唯一的办法。如果你也往那个圈子里走，就真的藏不住了，”她近乎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名利双收，不会允许人生有任何...有任何瑕疵。”
说“瑕疵”的时候，母亲犹豫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抖。辰昇只觉得自己被兜头浇了盆刺骨的冰水，眼前渐渐模糊。他看到那条洒满星辉的长廊，此刻正“咔嚓”“咔嚓”，由远及近的熄灭一对对灯，在漆黑的中央，他无法再迈出一步。
原来，自己连小草都不是，不过是棵杂草。
辰昇知道自己早该认命了，可是看着下一部戏的剧本，他不舍得放手。那是自己和梦想最后的牵扯了。离试镜还有一周，他只身来到日本。这是个疯狂又幼稚的决定，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还是想再拖延久一点，再久一点。
岳平川二十年前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天王，如今虽然处于半隐退状态，但地位不减，仍然是娱乐圈人脉网络顶端的人物之一。也许，他从未松懈，一直在背后死死盯着自己，这个他人生中的“漏洞”。而辰昇的侥幸出道，应该让岳平川吃了一惊吧。
辰昇等着，等着他来找自己，但却没想到他消息如此灵通，动作如此之快。自己仅仅在下午露了一下脸，岳平川的经纪人竟然立刻就大老远跑来日本抓自己。谁能想到，一个蝼蚁一样的人物，竟然如此有面子。
辰昇慢条斯理地擦擦嘴，顿觉口干，于是仰头吞下了一大口冰水。冰水熨帖着喉咙和心肺，终于按下了他心头涌起的燥热。
辰昇翘起二郎腿，挑眉讽刺，“大叔你是来给我送卡的吧。”
他伸出两根食指，认真地在空气中画出一张长方形卡片的形状，“不是要给封口费吗？”
吴瀚不动声色，文质彬彬地在桌上放下一张照片，“这是岳先生和辰女士二十三年前的照片。”
辰昇脸上的假笑垮下来，不由自主地拿起那张泛黄的照片。这是在海边的沙滩上，女人短发飞扬，白纱短裙亦在海风中轻舞，她一手提着双鞋，一手挽着男人结实的小臂，视线朝下，仿佛在专心看着自己的脚，而嘴边是灵动鲜活的笑。男人身着衬衫，挽起了裤腿，也光着脚走，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松弛，略含笑意，正微微侧脸，低头凝望身边的女人。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们二人，曾经真心相爱过。可岳先生还有自己的家庭和责任，你母亲也要守护你和自己的声誉。造化弄人，谁也怪不得。岳先生只是不想让陈年旧事再伤害到更多的人。”
吴瀚又拿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岳平川的全家福。岳平川的妻子和他在一部戏中相识相恋，两人早早结婚，二十多年恩爱如初，早就传为无人不知的佳话。
辰昇无数次以旁观者的角度为岳天王的阖家幸福点赞时，何尝想过自己会荣幸的成为这个家庭的不定时炸弹呢。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十六岁的男孩，一个是刚刚七岁的女二。儿女双全，圆圆满满，本不该有任何人搅乱这种平静的。如今，他倒是做了坏人。
“我从未想过要争抢什么，也从未觉得岳先生该对我和我母亲的人生负责，”他苦涩地笑了，“我只不过是想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既然你们选择要阻碍别人的人生，就别装出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
吴瀚目光深聚，神情复杂地打量着他。
“但我接受。”辰昇迎着他的目光，投去毫无感情的空洞眼神。
他埋下头继续吃，比之前更加汹涌地渴望有什么东西填满自己，哪怕填满的不是心。
吴瀚如他所想，放下了一张卡，然后迈着持重的步子离开了酒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