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西凉女王拜谢而出,得瑞锦制藩服,御赐唐朝贡物数车,同携五十名相貌如玉的面首,荣归女国。因途经子母河,本堂女官追忆前王风流韵事,女王对当年之事,长处于宫廷内阁也是颇有耳闻。王时年青春二十九矣,初登王位,正值意气风发之年华,当下兴起,即刻差来同行使女,一一舀取河中之水,令那堂下五十面首,皆要喝上一碗这子母河汤。其时回到女国,王先后与这五十面首行了燕好之事,数月后,便将这些男子一皆束之高阁,不成想,这些男子竟都先后怀上胎儿,并顺利为西凉产下诸多子嗣,只俱是小儿,无有女婴,一时倒也为女国添足了人丁。西凉女子即使与男子有过欢好,若未曾服得子母河汤,也落不下一女半儿来。今番好事多磨,至此后,女国便开始有了男子,且都是男子生育。岂知后来竟造成了生男容易生女难的局面,这么多年过去了,邻近女国凡有河流滋养之境,其王皆纷纷效仿其风,举国臣民个个上行下效,或多求亲与西凉男子,女国女子也不再愿意生养婴儿了。
听完这类惊世骇俗之闻,沈习堪堪呆滞了一整日,用以消化此信息。妙就妙在,她一边努力抗拒着不被女儿国的风俗观念所同化,一边又难免要受到长婴女子一贯作风的吸引。日子原本都是平平无奇的,可人内心的所思所想与情感,却可以单方面的把它过得跌宕起伏。
就比如从前,她总认为一个人要是敢抛下一切,家庭、父母、子女、责任,而只是为了去追求一个存在脑子里,空洞洞的没有丝毫把握的梦想,不管这个人是男是女,一旦干出这种事来,那就无疑是太过任性,而使人不能容忍了。尽管曾经她余读过《四书》之首大学,然而那时的她,其实心性浮躁,更看不得许多圣贤箴言,粗眼略览半篇,只觉得满纸满眼,字里行间尽是为的他人,实不甚痛快。什么为人子,为人父,为人臣,为人君的,教作这些无用,她想着,如何人竟做不得自己?满是教条,这也不可那也不行的,真个烦它!果断撇下《四书》许久,至今不读。
然而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她又忽而恍然大悟了。原来,没有人可以是一座孤岛,也不可以完完全全是自己。她沉下性子来,去揣摩这句话。于是,她终于同意了它。
人确实不能只做自己,相反,她更应该做好除自己之外的任意一个角色,这是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分内之事,她必须做好这些事。因此,她必须先顾全好别人,再重新考虑自己。除非有时她受到极端的人为冒犯,而这时她终于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她才能不成为别人口中的她。因此,一个人首先必须得是个好子女,懂得如何孝顺,后是个好家长,懂得如何教育儿女。而后类推,如何做好一个朋友,下属,同事,乃至领导等等,因为一个人身处在社会之中,她终归离不了人,所以她也必须懂得如何为人处世,而不可越矩。之后,当她做到对任何人甚至任何事都问心无愧,她自然能够在静坐闲居之时,心安理得的去做自己,而不彷徨,也不焦虑。
可是如今,她却开始觉得像那种随心所欲的行事,仅凭着一腔孤勇,便可以向未知的现实发出挑战,这样的做派,又着实很令人羡慕。她就这样,像柳树那般在风里摇摆不定,受到俗世向她抛出的橄榄枝的诱惑时,内心深处不禁也蠢蠢欲动了起来。
谁知,到了最后一刻,在上天赋予的秉性与无穷无尽的欲望,这两者的相互搏斗中,一触碰上道德的底线,终于还是务实的天性占了上风,起了作用。于是,沈习还是不得不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了,尽管她还没来得及铸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
她忽然想到如果当初,老母亲和半夏没有收留自己时,她如今又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可想而知。横竖她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这般自由,这般快活,却还这般心怀不足,这般无病呻吟。
她的自由,事实上,几乎都是半夏与老母亲给的。因为自由从来都是建立在物质从属之下的产物,沈习自认如今的自己肯定是无法超脱到喝西北风去感受诗意生活的境界了。
于是乎,承认自己是一条咸鱼,是人生开始尝出滋味的开端。
若说她从狐仙山出来之后,仍随身携带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泡泡,那么,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离家出走”之后,这些泡泡则大多已和在后来行路中长出来的脚泡一样的结局,给现实生活颠破得一个不剩了。
她如今考虑的事情,跟她从前考虑的事情,已经截然相反了。
假设没有盘缠,那么首先,她就得被迫为生计而不断的奔波,一如她所见过的,每个被封建制度压迫在底层苟且偷生的长婴女子那样。
也就是说她必须每天干活,只是为了换一顿热食,摸着空空如也的衣袋,偶尔偷懒坐在门槛上,幻想掌柜的什么时候能大发慈悲按时发饷银,而不找些杂七杂八的理由克扣每个人的月份。不止要起早贪黑,还要懂得看人脸色,用自己的身体去劳动,以最大的力气换取最小的利益。因为无论在哪里打工,掌柜的只需要手脚勤快的伙计,而不需要没有用武之地的大脑。
算计永远是东家的活儿,正所谓经营经营,当然谁都想赢。然而有的伙计其实暗地里认为自己的才华实在出众,眼力劲儿也看得足够透彻周全,甚至可以胜得过那些长年累月在商场里打滚儿的行家里手。只可惜生不逢时,后背山头不够严峻,不然哪里容得下那等不如自己的脑满肠肥的背德之辈,对自己呼来喝去。
其时却又免不了一朝得意,自个倒成了当初口中啐沫一般的杂碎混球,同流合污的狠手,掩面也仍不知自羞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