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失所望,于是一气之下便断定这个便宜儿媳再也办不成任何事情了。
这样一来,沈习还是一样的沈习,然而沈木槿看她却越看越来气儿了。她既不允许任何人顶嘴,但比起这个,她更见不惯有人在她面前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
难道她有虐待过这丫头吗?说到底,一个整日一脸没精打采,活像大病初愈的药罐子般羸弱的女子,走起路来不仅低垂着头,还学男子一样的干家务活,被骂了也不晓得还嘴,好一副任劳任怨的软骨头,天生倒插门的料!
这样一点儿该有的长婴女子的担当都没有,如何当得一家之主?行走在外,又如何使人信服?别说村里人说闲话,她自己看着都不痛快了!
傍晚,沈木槿站在走廊上,越想越气,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她朝廊下啐了一口唾沫。“晦气!”
那头突然传来叫唤声:“母亲,可以吃饭了——”
“哼!”
沈习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只见原本立在走廊外的人,嘭的一下,把竹门猛力的甩上了!声音挺大,她转过身去看,半夏却恍若未闻,理也不理睬谁。也是,只听说过母亲惯着儿子,还没听说过儿子惯着母亲的。
沈习如果是真正的长婴女子,这时恐怕早就忍受不住的跳起来同沈木槿大吵大闹了,然而,要真是这样,兴许结果反而更好了。因为沈木槿尽管太难伺候,可到底属那一类爆竹脾性的人,一点就着,从不拐弯抹角。
有时她倒巴不得儿媳妇能同她一样,或者有她一半的燥脾气。原来老宅院里出来的人,从小就在人多势众的大家族里打滚,大家每日吃饱了没事自然没少斗嘴,你一言我一语,不提高嗓门,从前厅传的话,七拐八弯到了后院,就全变了样儿。有时误会起来,就要打架,这一瞧,偏又都是自己人,这不吵不闹的,就不能过日子,嫌太冷清,也太生分了。
人就是这样。总是枪林弹雨中走来,这一点清净,反倒搞得像活受罪似的,如坐针毡。
归根究底,这死丫头太过顺从了,倒显得像个窝囊废一样没用,这就令人忍无可忍了!要是年轻人太过桀骜不驯,她倒多的是法子能挫其锐气。而这一股子年轻气盛的锐气,挫得下去,便就是可造之材。这不声不响,活像个闷葫芦似的,怕不是破罐子破摔,还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半夏随了她的性子,母子俩都古里古怪的,不太爱理睬人,更别说是讨好。有时老母亲一发火,儿子只当没看见,连脸色也不甩一下。沈木槿看着儿子长大,倒觉得这是少年脾性,不加怪责之余,反倒还甚为喜爱哩!
竹屋里如今只有几个人,她不可能去找自己儿子的麻烦,而这屋顶上围绕着的萎靡之气,不整治整治,免不了要顺着这屋檐点点滴的雨水,顺流而下,盘踞不散。
婆婆一下定决心扫除障碍物,这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儿媳妇了。
当有一次在阁间里,抽查背诵经书的时候,沈习正忍着倦意,在冥思苦想着,却突然被一本书砸在脸上时,一瞬间,她似才发觉四周围很静,静得仿佛她被抛在了时光之外,在另一个黑暗而又停滞不前的地方了。
她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不再费神去回想白日里明明记得牢靠,此时却被自己忘却了的内容,她只是努力的想看清楚油灯后的严肃面孔。那面孔看着着实陌生,似乎不悦,又似乎厌恶非常。
“啊…原来如此。”她忽然无声的喃喃自语,神情仿佛幡然醒悟了什么似的。
她于是又明白了,原来母亲一直以来的挑刺,就仅仅只是挑刺,并不会因为她做任何事情而有所改变。
因此,在一个深夜里,她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屋中,呆坐了许久。
她把头磕在桌案上,闭上眼睛,弓起身子来,把双手交叠搭在大腿上,一袭单薄的衣裙下摆垂在竹质的地面上,窗也不去落下,任由九月初的秋风肆意吹进屋里。
她没来由的感到一室的萧瑟之意,还有鼻尖不断冒出的些许悲从中来的酸涩,尽管她从来就不是那样多愁善感的人。
“奇怪…我为什么要哭啊?”她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愣愣的盯着桌上点点透明的水珠,那水珠顺着竹节与竹节间的夹缝,渗透下去,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团她刚呵出来的水汽。“我又没有犯错。”
“难道…我这是在让自己受委屈吗?”她的头脑里忽然毫无预警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因为她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忍气吞声。
而这种行为,在一个家庭里,是不对劲的。至少它意味着,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并且,还没有被解决。一个家庭,难道不该是和谐的,像自家爸妈那样,讲究开诚布公的闹别扭。
然而她也明白,这世上凡事总有个例外。就像树叶,还各有其纹理。
所以,在这不久之后,她终于还是对半夏坦白了:“半夏,我忽然发现,一个人一旦企图讨好大人,那么她就非要失掉一部分的自我不可。”说这话时,她在阁间里,正拿着拂尘掸掉了书架上的白灰,她转过身来,神色显得平静,也没有忧郁,一如既往的面带微笑。
沈半夏没有抬头,只是手下的动作微顿,笔尖越发生涩,他也不沾沾墨汁,任由划痕再不顺畅,仍一字一句的继续写下去。
屋里沉默了片刻,他轻轻的无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都知道。”
“嗯。我也知道。”她低声的应了。她知道他的了然于心,也看到了他的默不作声。
“近来的事,如果…你觉得有辱尊严,因此而难以忍受,那…”半夏顿了顿,终是换下一张纸来。“你便怪我吧。毕竟,她始终是我的母亲。”
是啊。
她始终是你的母亲…
沈习微不可见的点点头,眼前似乎有一瞬的模糊,她刻意使自己的语气被听出来是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我即使难过,也只不过是难过一下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