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半个月,浮香集的秋天终于迎来一场寒雨。以往尘沙的天空没了朦胧,路面却变得泥泞起来。
余悦在街头一处拐角默默的看着落魄雨中的陈棋诏,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从砸卦事件结束后,陈棋诏就再也没有出过摊,只是每天走在浮香集的路上。
不去理会望过来的讥讽目光,似没有听到不加掩饰的轻蔑意。直到这些情绪在某天换成小孩子扔过来的石头,他依然沉默,仿若无知无识的走肉。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青色的道袍早已脏如路面,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憔悴不堪,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杀这样的人,有意思吗?余悦在心中质问着自己。
关于心灵的拷问还未得出答案,陈棋诏走进街上一条死胡同。余悦舔了舔嘴唇,悄悄跟了过去。
陈棋诏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泔水桶。此刻右手搅荡着桶中漂着油花的污水,正寻找着食物。
余悦前踏一步,手臂上扬。
被他绑在臂上的小巧手弩闪烁着精芒。
陈棋诏没有抬头,正将根无肉的鸡爪塞进口中。那根唤做“官财”的木条自余悦踏出这一步后,却不知何时横在半空。
余悦慢慢退了回去。懊恼的心想杀意这种扯淡东西,果然真实的存在于这狗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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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会来对不对”?余悦喃喃自语的道“如果可怜能用来赎罪,那岂不谁都问心无愧”?
“你得换换脑子,不然早晚如他钻进狭长的牛犄角”。不知去过哪里的冬季一身脏,呲溜钻进了木屋内自己的房间。全然没有考虑过,当初自己对这可怜学徒所说的剑师理论,为他如今的执着打下了怎样夯实的基础。
过往很长时间,冬季都住在浊河上游那间地下的屋。最近几天搬回来,余悦知道那是他心中有些担心自己。
这种情况以往并没有机会出现。这时听冬季声音传来,觉得心中竟升腾起了丝暖意。
“要不,我跟你去打猎”?
冬季趿拉着鞋就走了过来,很认真的说道“要是现在就走,这衣服我先不脱了。还能让你少洗一次”。
“我要不要先把手弩的箭头换点无毒的?”
“打些小动物用什么手弩”?
冬季正色说道“你要养成,有底牌也不轻易翻开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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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打什么?这怎么还得推着车来?血弄上面,我可不好还人的”。
“十两银子买那么点东西,你还准备还车”?冬季没好气的望了余悦一眼,道“你要过意不去,打到猎物分他点…来了”!
昨天冬季带着余悦来到这里,如回家般熟悉的绕开了冷酷的北凉驻军。而当来到这片荒地的上坳后,便一直注视着前方那片丛林。可丛林如初,连鸟鸣声都没有传来。
余悦此刻趴在满是枯叶的地上。枯叶叠铺,如一片黄绿相间的无边大海。人趴上去并不会寒冷,只是腐烂的叶层内孕养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虫,肆无忌惮的爬进爬出,让本就紧张的余悦心如擂鼓,生出无限腻歪与恐惧的情绪。
“八百里外都能听见你喘气。”冬季望了眼死寂般的丛林,从余悦头顶拽下根发丝,放在了他鼻下,严肃说道“什么时候不动,算及格”。
冬季此刻举止,与以往教导余悦木工手艺时并无二致。他没问原因便下意识的照做,深吸口气便屏息不动。腹部因为气流涌入而鼓起,无数小虫便从他身下四散开来,钻回了潮暖的叶层之中。
太阳照常升起。
只是微弱的晨光洒在身上,不及体内渐涌的燥意。
余悦并不知道此刻身下发生的变化。只是注意到渐起的红日,有些惊讶起来。时间过去了很久,虽然他没有精准的计时器,也知道自己这口气…似乎憋的也太久了。
肺部没有炸开的感觉,大脑也没有因为缺氧而陷入混乱。相反身体每一块肌肉似乎因为某个契机而活了过来。
这种活,是雀跃。如柳暗花明后的那座村庄,仿若暮然回首她还未走的欢喜。似乎只因等的太久,这种莫名而来的感觉便格外强烈。
“无识而施,是为积。有念而舒是为发。”冬季揉了揉余悦的头,道“记住这些暖意在身体运行的轨迹。感受它的存在,然后尽数忘去”。
世界是不同的,可道理是相通的。哪怕你不是张三丰,我也不是张无忌。
可张无忌学会太极拳,那是听张三丰说过其中的道理。你又什么时候教过我?
这些疑问还未出口,对面丛林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唏嗦声响。十来头野猪哼哼唧唧的探出头,警惕的驻足不前。
余悦的脸色有点发白,不确定的小声问道“这是你说的小动物?虽然我以前没看过活的,可这些野猪是不是个头有点太大了”?
“那不还能多吃几顿”?冬季舔了舔嘴唇,心想要是让你知道它们背后还有更大的,你岂不要吓尿了裤子?
“我去引它们,你找落单的下手”。冬季说完就窜了过去。
“喂…喂!”余悦目瞪口呆的看着冬季的背影,回首望车上的简陋工具…有些想哭。
远处丛林中的那群野猪,没有去拱地上的蚁窝,更没有将身躯朝满是油脂的树上蹭去。它们分站四处,圆滚的眼珠注视着各个方向,似乎…正在观察?
一头野猪首先发现了靠近的冬季。眼中竟有着丝类似人类的狐疑。它退了一步,将庞大的身躯埋进树下阴影之中。无数的野猪却迎着不断突进来的冬季低下了头。
低头并不是臣服,而是积蓄拼命的力量。冬季梗着脖子冲了过去,跨过无数阻碍前路的獠牙,一巴掌扇在族群中有着领袖地位的那头野猪脸上。
野猪群瞬时躁动起来。冬季一击得手,拔腿就走。那头野猪首领却没有挪步,只是唇齿闭合时发出的响声愈发刺耳,显然处于狂暴的边缘,却不知它还能克制多久。
望着冬季下贱到极点的挑衅,余悦的心情已没了初始的紧张。只是看他因缺右臂的别扭跑姿,似想要固定住身体平衡的沉重落脚,又不免格外担忧。
然而哪怕冬季的动作如何笨拙,那群野猪却始终只能坠在他的身后。锋利的獠牙连番拱刺他的身体,却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相反被他用这种胡萝卜逗驴的方式引得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森林某处。
这时余悦才开始沉思于冬季的不俗表现,竟觉得那些沉重而略显笨拙的步伐十分熟悉。不知在何时何地曾经见过,自己还曾练过。
那是用锯子断木,用脚踩住让其不会偏移的踏下。是刨子行走在木上时,腰腿的用力方法。还有很多…竟会有这么多。
他从未想到,曾经苦练了许久的木工手艺…再看破那层伪装后,竟蕴含了这么多古怪稀奇的东西。
余悦站了起来,从身后小车中挑出最锋利的工具。觉得这很适合今日之境遇。
余悦向那头野猪首领走去。笨拙的,踏在冬季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上。
这是条格外清晰的足迹,如一段笔直的狭路。横亘于原野,将其断成二片。
咔嚓,咔嚓!
野猪首领听到了,望向今日第二个胆敢挑衅它的人类。眼中疑惑更浓,愤怒更甚。
它从未见过有人类拿着把破剪子就敢向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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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物种的迁徙,都要遵循某些规律。
更充足的食物,适宜的环境,不被打扰的生活。所以从任何角度来讲,这片有北凉军驻守的土地,即便只是路过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但就有这么一群野猪翩然而至。虽无绝色之资,但一身美肉想来没有肥赘。余悦盯着落单野猪,心想你既然如此白痴,我哪有不成全的道理?
黑色的野猪首领看不懂余悦眼眸深处隐藏的那抹贪意,但并不妨碍有蠢人接近时展现最为暴虐的情绪。它低着头,后腿蹬地瞬间便猛然带动身体窜出!二根獠牙穿行于风中,如两把蓄势许久直冲云霄的利剑。
余悦的脸在这瞬间有些苍白,但好在还算冷静。此刻身上涌动的无数暖流似被这等带着壮丽凶残的狠意激荡的兴奋狂躁起来,行走于脉络骨骼的潺潺溪流便开始壮大,直到阔如江河。
两把利剑离余悦还有五米,周遭空气仿若点燃,凌厉有声。
余悦手臂上扬,剪刃映着一缕阳光的暖意,尖锐直刺向野猪首领的颈腔三分处,划出条侧骨寒光。
昂……!
一声兽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