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窗前两声清脆的车喇叭声音把我惊醒。没等我下炕，张宝玉提着雨伞已推门进来了。
“这天气还来了，屯后这条烂泥道好走吗？”我又惊又喜。
“今天若不是开德臣书记的兰舰车，北甸子这水洼子还真进不来。”宝玉得意地说。
屋子里没收拾，炕上又脏又乱的。我觉得脸上很挂不住，赶紧用笤帚扫炕席给他让坐。“快坐，快炕上坐！”
宝玉并没有坐，他着急地催促说：“快把行里拿车上，咱们马上走吧？雨再下一会儿就出不去屯了。”
“来鲁部长，你把行里给我。”拿着行里从屋里出来，雨还在下个不停，开车的齐师傅从车上下来帮我放行里。
“啥部长？我就是个干活的。”我觉得被他这样称呼心里很不舒服。
齐师傅是县高官隋德臣的司机，个头不高，一双大眼睛挺精神，秃秃的额头上光亮亮的。细瞅眼前这进口的兰舰车如从泥潭里捞出来似的，已辨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了。
“快打一桶水来，我冲冲前档风玻璃。”
我拎了满满一桶水，齐师傅接过去重重地泼在了前车窗上：“若不涮掉这车轮溅上来的泥浆，咱回去就无法看路了。”
返程路上雨还在下着，一直到了兴隆乡上了公路才雨停天晴。回到县城已下了班，我没有去武装部，在老市场里的杏花村饭店招待了齐师傅和张宝玉。三个人要了几个小菜，一瓶好酒，花四十几元吃了顿饭。
“现在去武装部，俩领导也不一定在。鲁强你今晚上就在县政府替我值班吧？”张宝玉酒多了，红着脸说。
“这没问题。”我酒也多了一点，脸红红的感觉头有点胀，晚上躺在县政府的值班室里就是睡不着。
盼着这一天倒是来了，可那股子兴奋的劲头索然变得全无。一想到明天就要去上班，可我对武装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点还不知道，总觉得自己这个农村穷苦出身的人身上尽带着土气，被一种莫名的自卑缠在身上怎么也挣脱不掉。真的好担心，怕自己无法融入这威严的军事机关。
早上起来与张宝玉在街上吃早点，他突然抬头瞅着我惊讶的问：“鲁强，你头一天上班就这身打扮啊？”
“我真还没有比这更体面的衣服了。”这身洗得发白的旧制服虽说是自己最体面的一件，可没有熨烫，瞅着上面褶褶巴巴的很不平整，穿在身上感觉特别邋遢。
上午，我穿着兰呢子挖四兜制服，下身黑裤子，头戴呢子深兰鸭舌帽，心情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武装部的院子。
此时自己这身打扮象个进城的乡下老农，觉得脚下每迈出一步都是那么别扭。尽管这若大的院子里空寂无人，我的拘谨并没人发现。
可还是感觉在那明亮的玻璃窗之后，有一双双眼睛在审视着我这个步履蹒跚的乡下人，也许他们正你一句，他一句的在瞅着我品头论足呢。
缺乏足够的自信，让我这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躬身萎缩着身子象个小老头似的挺不起腰来。心里一紧张，连这腿也显得笨拙，脚都不知怎样向前迈好了。
仅仅从大门口到办公室这几十米远的院庭，我两条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低头眼盯着地面走了老半天。
进门来一瞅，各办公室各屋的门都敞着呢，空旷的走廊里悄然无声。怕遇到人，路过每个门口时我不敢转头往里面张望，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敲开了古部长的门。
“部长，政委我报到上班来了。”见韩政委也在，我进屋就上前握手和两位领导打招呼。
“鲁强你家都安置好了吗，啥时候往县里搬？”韩政委关切地问。
“政委，家是暂时搬不过来，暑期看看吧？得等买到房子再说。”我向他俩说出自己的打算。
古部长瞅着韩政委商量道：“政工科人已满了，要不让鲁强暂时到县直机关武装部和徐文部长一起办公吧？在办公室安个床，吃饭和你俩在食堂就可以了。”
韩政委点了点头，他叫来了隔壁的徐文介绍说：“徐部长，这是给你配的副部长鲁强，你俩认识一下。”
“欢迎欢迎！鲁部长好！”徐文高兴地握住我手说。
韩政委知道我不懂业务，嘱咐我先介入情况：“你不用急着工作，先看看文件熟悉一下，等进入情况再说。”
县直机关武装部本是政府机关党委的一个部门，为业务上联系方便驻部里办公的。徐文部长比我大几岁，中等个头粗胖的体型，剪着短平头，黝黑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很有神。
他象个亲切的老大哥一样热情地把我领进了办公室，接下来又是搬桌子，又是安床的就忙乎开了。我如刚来到陌生地方的孩子，什么也不懂，瞪着眼睛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只是偶尔帮他搭把手。
“徐哥你歇一会再弄吧？”见他跑前跑后忙了一身汗，让我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韩政委家在扶宁，中午食堂开饭，吃饭的除了做饭师傅王凤山就是我和政委俩了。今天端桌上的是炖鲫鱼，味道香喷喷的直往鼻孔里钻。可与政委同席让我很受拘束，伸筷子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去多夹盘子中的鱼。
“你怎么不吃菜，一会儿这不都得剩下了吗？”韩政委看出我拘谨，几次劝我。
我吱唔着说：“政委还是您多吃些，我不太喜欢吃鱼。”
“政委可随和了，鲁部长你不要拘束。”王师傅瞅瞅我笑了。
晚饭后单位里只剩下我和政委俩住宿的了。春天日长，瞅瞅太阳还老高呢，政委说：“鲁强你若没事咱俩上街去逛逛。”
“政委我没事。”说心里话，自己觉得能陪政委这样的大领导出去走走非常荣幸。
“卖香瓜了！嘎嘎的甜！”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突然见路边的小贩子在摆摊叫卖香瓜。
“政委咱买几个瓜吃？这可是新鲜物。”说着我就蹲下来挑瓜，觉得就是换成谁出于对领导的尊重，起码都会这样做的。
“鲁强你别买，军人在街上不能吃东西。”政委说着他并没停下脚步。
“刚上市的香瓜肯定能甜，咱俩拿回去尝尝吧？”我叨咕了一句。知道政委是借口，可能他是不想让我破废，就没有理会他。
“刚好十块钱的，交钱吧你？”
“对不起！我忘记了带钱。”挑好瓜过了秤，我一摸衣兜傻了眼，身上分文没带。
无奈地红着脸站起身来快步赶上政委，为这事我再不敢正眼去瞅他了，知道根本无法解释。心想政委一定以为我这是怕花钱，耍耍嘴皮子，比划一下，就是假模假样地在跟他套近乎而已。
一想到政委给自己办了这么大的事，你说连买个瓜吃都没舍得。真羞惭得我无地自容，回来一个晚上都在内疚，连觉也没睡安生。
政工科就高春良和干事武占军两人。科长原在部队是营职教员，虽材料差些，但为人很随和，又擅长做思想工作。单位里谁思想上有疙瘩，或夫妻间闹矛盾吵架的，他几句话就能给和解了。
“鲁强，我总能见到你有文章见报。”科长对我很欣赏，似乎我这个新人写作上很了不起，一张嘴总是客客气气的，简直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武占军部队文书出身，跟我一样为人老实本分，不过说话比我幽默得多。什么暖瓶除垢，什么吃鱼去腥，他往往说得条条是道儿。
虽说文章很少见报，可他有事没事总爱闲扯起往报纸上投稿的“四季歌”来：“春天你得报道备耕生产的事。三月份是**纪念月，你得写好人好事……”
一上班，高科长就抱过来一大罗松辽军分区的工作简报来。“鲁强你先接触一下情况吧？”
“好的科长，对军口的事我真是一点都不晓得呢。”我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专注地阅读着这些材料，这一周过得很快。
周六这天，部里干部配发87式军队夏常服。从后勤张志金助理那里领回来制式军装，还有大沿帽，衬衫，腰带，皮鞋。我脱下身上的衣服。照着镜子从头顶一直换到了脚下，没想到已三十出头，这一下竟然还变成了军人。
小时候就羡慕当兵，**，***，***，***都是我所崇拜的偶像，那时连做游戏都常单臂高高举着，模仿着***炸碉堡的样子。
记得高中毕业时，武向春，陈得书，程峰，卢喜军等很多同学应征入伍成为光荣的军人，而面对自己的出身，这一美好愿望我只能成为永远无奈的遗憾。
怎料想人到中年还节外生枝被调进城，阴差阳错进了武装部，让这昔日的缺憾一下子成了现实，这真让自己始料不及，连做梦都不敢想。
听说武装部是三年前裁军移交给县里的，可依然还是军事机关，工作性质丝毫没有变，只是把大家的肩牌上换成了专武工作符号。
“鲁强你今天正式成为军人了，一定要按照部队的《条例》严格要求自己。”韩政委过来瞅着我眯眼笑着嘱咐说。
我立刻回答道：“政委那是一定的。”
这军装真抬举人，瞅着镜子里的自己与当初报到时候相比，简直前后判若两人。我满面春风的，显得那么年轻而富有朝气，面对自己这英俊潇洒的仪表，心里极度兴奋着，一脸喜气洋洋的。
下午是周末放假，我穿着这崭新的军装蹬车出了县城，心里那股自豪劲就甭提了。一想到一会翠花见到自己的惊喜，还有那乡亲们的笑脸，就归心似箭了，胯下的自行车简直就让我蹬飞起来一样。
路边的垂柳扬起嫩绿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着，今天它们似乎象迎接贵宾的仪仗队士兵一样，整齐地站在路两边。此时农田里忙碌的人们已不见了，大地换上了新装。放眼望去，播种后的地垅一片片，整整齐齐的，偶尔有的地块上禾苗已绿茵茵了。
小燕子成双成对在稻田上低空盘旋着，不时飞到头上来，唧唧地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鸣叫。
骑在车上望着这景色，我心里愉快地哼着小曲儿，不时会低下头来瞅一眼身上的军装，心都陶醉了。
今生做梦都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个鄙贱的乡下人，不仅入了党，提了干，还成为一名共和国军人到全县这样重要的军事机关来工作。
“难道这是历史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吗？”我象是在云里雾里似的，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