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秋雁南飞的季节,我都在学校读五年级了。这一天晚上放学回来,见家里炕沿上坐着个干部模样的人。
他个子比父亲高,一身深兰中山装,很笔挺,围着雅致的蓝红格子线围脖,方方正正的白净面子,慈眉善目的,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他正与父母俩亲热地说话呢。
我瞅着很纳闷儿:“这位干部怎么来家里了呢?生产队给公社蹲点的派饭,从来不往我们成分差的人家领的,再说也不可能坐在家里与父母这样和蔼地交谈了?”
“来,快叫伯父。”父亲见我站旁边放愣,过来一把扯起我的胳膊拉到那人近前,回过头去又指着我介绍说:“五哥你看,这就是鲁强,都上五年级了。”
“啊!鲁强都长这么高了?”
伯父微笑着拽着我的手,拉我靠在他膝盖上,用炕沿下的两腿夹住我的下身。他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胳膊,低头认真地端详了片刻。接着张开那蒲扇一样的大手掌,不住地抚摸着我的头。
“伯父好!”我早就知道伯父在北京是个大干部,可这必竟是头一次见面呀。就感觉特别陌生,尽管又惊又喜的,可被搂在他怀里,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伯父看着我的眼睛说:“孩子你学习咋样?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呀,长大了才能有出息。”
“强子念书挺好的,上学从不用家里操心。”母亲当着伯父的面夸奖道。
父亲瞅着我并没说话,但从他那自豪的表情里能猜得出来,也肯定以为我象在屯里念书时那样,学习一直都挺好呢。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满脸通红,真是羞愧难当。虽在学校里天天都玩疯了,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功课上,辜负了父母的厚望,可此时没勇气讲出实情来。
“北京的条件好,那年都准备好了接鲁强去念书,可第二天因事耽搁了没走出来,结果就一直没搞成。”伯父很遗憾地说。
这件事我还真有印象。记得八岁那年开春,井台上的冰还厚厚的呢。伯父来信要我的照片,说过些日子接我进京去读书。正赶上屯里来了照像的,那天自己穿着补钉罗补钉的一套黑衣服,戴个旧狗皮帽子,站在前趟街儿李本昌家门前的井台上,手按着辘轳把儿照了张像,被父亲随信寄去了北京。
想到此我心生欢喜,这次伯父来家里一定是接我去北京的吧?听说北京很大,那可是祖国的首都啊!自己从来没去过。再说伯父是国家干部,那里的条件一定比家里好多了。
我真盼望早点走出这穷乡僻壤,进入一个幸福的新天地里去,开启全新的读书生活,以便更好地圆自己的大学梦。
沉浸于美好的梦之中,我心里美美的,大人们唠嗑内容似乎也过耳不存了。伯父打开提包拉链,从里面捧出糖果,核桃,还有柿饼分给我和几个妹妹。
“来来,鲁强,小梅你们快过来吃,大家每人都有份儿。”
核桃外壳硬硬的,砸碎外面的壳壳,里面的果仁嚼在嘴里特别香。扁扁的柿饼外面挂着一层象白霜的东西,很象面粉,咬在嘴里艮艮的,感觉特别地甜。
这些东西在前屯供销社里别说从来没见过,就是有,咱家也吃不起,在我们眼里简直都太稀奇了。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唱着语录歌,乐得手舞足蹈的。抬头瞅瞅头上,天是那么蔚蓝,云彩朵朵象一堆一垛的棉花一样洁白蓬松,轻轻地飘浮在天上。大雁排着人字队伍,吟着秋天的歌儿,在白云下慢慢飞过。
走在这田间的小路上,四处一片金黄。高梁扬起头,涨着红脸朝我微笑致意;谷穗子沉甸甸的,低头儿弯着腰,都在向我频频鞠躬;就连那粗壮的玉米棒子也似乎咧开嘴,在不停地瞅着我笑呢。
今天目中的一切都十分令我新奇和兴奋,似乎这一片片成熟的庄稼此刻也同我一样心怀喜悦了。
“家里当大干部的伯父回来了,说接我去北京读书。”仿佛我就要动身去北京了,此刻在向小伙伴们告别一样。
听这一说,几个小伙伴都疑惑地瞪圆眼,用异样的神情瞅我。李长贵耸了一下肩膀,他往上拉了拉书包,走上近前用右手杵了下我的胳膊:“鲁强你真不知道咋的?你伯父在那边儿犯了错误,回来是下放劳动改造的,。”
“我才不信呢,伯父在北京工作,还是个大干部呢!”
“听我爹回家说,他是受管制的反动黑五类分子,已被开除公职。”村主任的儿子张金补充道。
一听到这话,犹如五雷轰顶,就觉得天昏地暗的。这昨晚让我兴奋一夜的美好愿望,立马彻底落空了,两天的欣喜如同硕大的肥皂泡一样,顷刻间就破灭了。
“不许你们再提这事儿!”我虽立刻象个泄了气的皮球,满脸通红的搭拉个头,可嘴里仍然不服气地说。
第二天全村大人小孩儿都知道了,伯父是从高原土城羊场被遣送回来的。
伯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成了我的心病,这就象个怎么也无法解开的迷一样,天天纠缠着我。他的突然出现让我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在同学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孩子,伯父并不是象屯里人所传的那样。”发现我的情绪不对头后,终于有一天伯父拉着我的手说。
我疑惑地瞅着他问“那这一切到底是咋回事吗,他们为啥要斗争你呢?”
“不管遭受多大打击,我到啥时候都坚信党的,说来话长啊……”整整一个上午,伯父把他半生的经历全部都告诉了我。
原来伯父四八年入伍后,没几天就参加了四野攻打锦州的残酷战斗,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跟着解放军队伍从东北一直打到南京。
在部队里,谁都知道伯父是个有文化,有头脑,机智勇敢又重情义的人。一次战斗中亲密的战友牺牲了,他在转移途中整整地背着跑了一夜,天亮后摆脱掉身后的敌人,方掩埋在山上的林中。
做师长警卫员,晚上部队宿营伯父总是把鞋子摆放在床下,放好被褥,伪装成人睡在床上的样子,可他人却到屋外睡在了房顶上。
有一回午夜国民党部队来偷袭,杀死了哨兵,摸到了正在沉睡的罗师长的窗下。多亏伯父机警,从房上发现敌人后,他居高临下开枪射击,打死三个敌兵,救了师长的命,也挽救了被敌匪偷袭的师指挥部。
战场上炮弹飞来,即将在身边爆炸那一刹那,伯父只身跃起,把正在指挥战斗的罗师长按倒压在身下,曾几次救过首长的命。
建国初期,伯父参加了西藏剿匪。一次他所在的团被多股敌匪困在山坳里与部队失去了联系。情况万分危及,若派人求援必需要经过匪帮盘据的险峻山口。
他领着两个战士冒着生命危险,只身闯匪帮,以叛逃部队为借口与敌巧妙周旋。用大智大勇保住了自身性命,胜利地完成了送信任务,领来援兵消灭匪帮,救出了部队。
从西藏回来,伯父被罗师长带到了中央警卫团任参谋,担负起了保卫***保卫党中央的重任。
一次在京郊的保卫活动中,他荣幸地见到了***。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呀,多大了?”***从谷地里走出来时正迎面碰上在地头担任警卫任务的伯父,亲切地主动打招呼道。
“报告主席!我叫鲁振山,今年二十二了!”啪--,伯父打个立正,用响亮的声音回答道。
主席走上前来握着伯父的手,目光慈祥地注视着他,亲切地嘱咐伯父道:“小鲁,听口音你是个东北人喽。你好好地干,将来会有前途的。”
听父亲说,他在结婚前曾到北京看过哥哥。回来告诉村里人哥哥在京做了大军官,天天很忙,没时间陪父亲,是他的勤务兵领着逛故宫看长城的。
不久,考虑到伯父有文化,又精明能干,且作战有勇有谋,部队要培养他做高级干部,准备送军政大学去学习。
那时提干要外调上查三代,要求历史清白,若是有问题是绝对不行的。随即派两人千里迢迢从北京来到屯里,对伯父的社会关系搞“四清”调查。
村里当时正是秋收大忙,村干部李明喜在自己家接待了部队来的两名军官。听说这作证起码得两个人,李又找来了他的东院邻居——我的老辈姑爷范国臣到场。
炕中间放张小饭桌,一个军人从背包里掏出了笔和纸放到桌子上,在炕上盘腿就坐,屋子里鸦雀无声,气氛非常严肃。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央警卫团的,部队准备培养提拔鲁振山同志,所以对他的家庭出身问题来做个调查核实。”炕沿上那个长官模样的军人开口严肃地说道。
范姑爷瞟了眼李明喜,笑眯眯地问:“鲁振山当年就是我手底下的一个孩子,那你们调查啥快说吧?”
“你们俩个是村里的贫农代表,希望你们要对党负责,对鲁振山同志个人负责,实事求是地给他出份证明。”
屋里空气象凝固了似的,静得掉地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姑爷范国臣外号“老怪头”,他眯缝着灵活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手捋着山羊胡须瞅瞅李明喜,又瞅瞅俩当兵的,老半天也没说什么。
李明喜长长的脸瘦得蜡黄蜡黄,一点没有血色。他眼睛看着地面咧起嘴想了半天,方抬头开口说道:“鲁振山出生在我们屯,他家成分村里人都知道,土改时定的是恶霸地主。”
“对!对!一点没错,确实是恶霸地主。”
地下凳子上坐着的范国臣听李明喜这么一说,不知出于眼红的妒嫉,还是当年他在我家打头干活时对这个总逆着他来的侄子坏印象,马上眯眼冲炕上的军人微笑着连声附和道。
张家与赵家是屯中的两大家族,村长芝麻官这些年两家轮流干。不知为啥今天在对伯父的调查取证上,他俩意见却出人意料地一致起来了。
“这是件很严肃的事,要是出假证明你俩可是要负责的,一会儿还要在证明上签字按手印呢。”
“行!可以在证明上签名按手印,错了由我们负责。”李范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发问的军官摇了摇头,无奈地抬头望着屋顶棚,他默不作声了。
趴桌上写证明的另个军人脸上无表情,欲写又停,慢腾腾地在纸上半天才写完了证明书。
“你俩过来看看这证明,没意见的话就在下边按个手印吧?”桌子边上的军官非常严肃地说。
李明喜和范国臣本都不识字,怕被这外来的军官笑话,他俩并没吭声。
俩人先后走到炕沿近前假装瞅一眼证明书,直接把二拇指伸进桌上的油墨盒里闭着嘴使劲地摁了摁。此刻他们脸上那专注的神情,简直就象鲁迅笔下描写的阿Q临刑前画押时一模一样。
“长官,是往这儿按吧?”李明喜问了句。两人抬头对视着瞅了一下,随后认认真真地在材料上面分别按上了手印。
后来据伯父讲,几日天部队团党委会议室内,气氛严肃。七位党委成员坐在圆桌周围传阅着伯父的外调材料,大家看后凝眉不语,都觉得这太意外了,谁也没想到调查结果会是这种情况。
主持会议的罗团长,环视一下大家,清了清嗓子,以严肃而缓慢的语调张口说道:“材料大家都看到了吧?我就不重复了。鲁振山同志解放前入伍,跟我多年,我对他非常了解。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他有能力有水平,出生入死,对党忠诚,是在战火中锻炼成长起来的优秀军人。”
“那他这家庭成分怎么办?”不知谁突然插了一嘴。
团长回答说:“每个人的出生是不容自己选择的,重在看表现,我的意见是选送上学培养深造,以将来为我军建设担负更重要的工作。”
停下话来,他端起了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水,眼睛看着大伙儿,又接着说下去。
“这件事对鲁振山来说是人生的好机遇,涉及到个人的前途命运,大家做为团党委成员,一定要慎重考虑,不能光把眼睛盯在他的出身问题上,我应该全面加以考虑。”
“团长你说说,我们在政治上应试怎么来衡量鲁振山同志?”白政委突然打断团长的话插嘴问。
团长瞅瞅对面的政委,有点莫明其妙,迫于面子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政治上是否合格?为了革命振山同志不怕牺牲,这是多年经火线流血考验铁的事实。所以我觉得他早就与地主家庭划清界线了。”
白政委步步紧逼地说:“那军事上你是咋看的?”
“军事上是否过硬?我认为应着重看他指挥作战的能力。振山同志在战场上的表现大家都有目共睹的,我想就不用我啰嗦了吧?往下大家都要表个态,咱们发扬民主,今天会上就把这个事定下来。”
团长的意思大家都听得十分明白了,会场的紧张气氛开始有所缓解,有的人点上了香烟,有的人端起杯品着绿茶。
“振山同志确实不错。”后面挨着坐的副团长和参谋长俩正在交头际耳,好象在交换意见,商量着一会儿发言的口径。
罗团长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这才放下心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笑着对大伙说:“大家畅所欲言,谁有不同意见也可以说说,咱们来个先民主后集中。”
“我有不同意见!”白政委用右手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接着忽然举起右手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他是团党高官,看到在坐的都偏向了鲁振山一边,觉得气氛不对了。做为政治主官,他感到干部这一块是自己分管,再不表态自身就失职了一样。
“好!老白,说说你的看法吧?”罗团长尴尬地笑了笑,无可奈何地说。
见政委如此表态他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出现了。因为这件事会前已和白通过气,他没说可否,只说先听听其它党委成员的意见,然后再定。其实他刚才那番话主要就是说给白政委听的,希望他也能支持这事儿。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白政委脸上了,他把手中的烟在灰缸里掐灭,喝了口水,一脸严厉的表情说:“鲁振山同志是不错,军事上能打善战,智勇双全,出生入死履立战功。但是我们应该明白培养一个高级军事干部,不能光看这些呀?更主要的是要看政治上是否可靠!”
罗团长追问道:“那你是说振山同志政治上不合格了?”
“对!他出身在恶霸地主家庭,如带病提拔他,将来万一出了问题,我们怎么为党负责啊?头脑清醒一下吧同志们!你们不感觉这样做太危险了吗?”政委斩钉截铁,一脸严肃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听完白政委这一番话后,大家面面相觑,往下没人敢再替伯父说话了。事已至此,罗团长知道已爱末能助,只好顺水推舟,最后无奈地接受了这一残酷现实,他草草结束了会议。
伯父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按政策规定,这么多年他档案上成份一栏填写的一直是“革命干部”。上学的事本应尊重这一历史事实,可这次外调的结果使得其反,部队说伯父对组织隐瞒了恶霸地主的出身。
一个星期后,伯父被清理出中央警卫团,发配转业到边远的青海省皇源牧场。在那里他凭自己的能力几年后干到了场长的职位,后来在运动中有人说他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因此被夺权回乡劳动改造。
听完伯父的遭遇令我心事重重,感觉自己的前途命运永远与生我的家庭绑在一起了。特别是看到父辈们在村里见人就陪笑脸,站在树下都怕树叶掉下来砸坏脑袋的样子,更让我忧心忡忡,越来越变得沉默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