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家里为翠花补办了彩礼,把那台旧缝纫机给了我们,父亲找翠花的表舅张木匠又给做了口木柜子。我自己绘了柜面,又去县城骑自行车背回了一个座钟,一面大镜子。
母亲给儿媳买两块布料,一块深灰色底卡,一块浅粉的确良,说年底打算再给二百块钱。
家庭是温暖的港湾,也是问题和矛盾最容易滋生的地方。在这里只讲亲情,不讲道理,所以维护好团结来,就需每个成员都能充分地忍让,做到高风亮节。说是这样说,但平民百姓谁也很难做到。
“强子你别啥事都护着媳妇,妈老了,家里的活让翠花多干点。”翠花胃病犯了,早上没起来做饭,饭桌上母亲板着脸敲打我说。
我瞅瞅母亲没搭言,为此事责怪翠花我实在张不开口。都说娶了一个媳妇,就等于挤进来个外人,弄不好还会拐走了半个儿子。翠花嫁过来后,我这儿子也不好当了。
没几天,见翠花上午去供销社买了双黄胶鞋,母亲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数落起儿媳来:“翠花你可不能花钱这样大手大脚的,你兜里那点子儿得留着,过日子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妈,我尽是布鞋,买这双鞋雨天去地里干活不是方便吗?”翠花面子有些挂不住了。
母亲的要强,凡事都自己说了算,这些年父亲都总是让着她。现在娶儿媳妇了,避免不了她还会玩起婆婆的派头来。大事小事都不考虑翠花的感受,免不了有时会有些过分。
“你妈咋这么偏心,啥事都向着闺女……”
翠花善良,有话总闷在肚子里不愿说出来,暗气暗憋,自己背后干生气。晚上收工回来,她总是在枕头边上向我诉怨。
“媳妇你让着妈点吧?咋说她也是个老的。”
我觉得这头是媳妇,那头是妈,你说谁都不对,真是两头为难。我只能中立,无法出面替媳妇说话。
而翠花呢,心里有事脸上她可藏不住,不是拉个哭丧脸嘴撅得老高,就是躺在里屋炕上捂着大被蒙头呕气。
进了十月份,翠花的心里压力越来越重了,最终还是抗不住了,浑身没劲儿心跳得难受,一下病倒在炕上。请大夫看,说这病是从气上得的,亏气亏血。我下工回来正赶上这娘俩为抓药的钱争吵呢。
“你闺女看病有钱,我看病就不行了,两块钱你也拿不出来吗?”翠花心里不痛快,憋不住就和婆婆争辩起来。
见儿媳说她不给看病,让母亲很没面子,觉得这是坷碜她,就愤怒了,她对着翠花大声吼起来。“没有,我还给你生去啊!你自己先掂倒吧?”
“彩礼钱还没到手,我哪有钱呀?有病总不能挺着吧?”
这娘俩撕破了脸,互不相让,吵得越来越凶,此时她们谁都觉得自己委屈。
“嫂子这就你的不是了,咋这样跟妈说话呢?”
尽管嫂子心里憋屈,可几个妹妹还在一旁帮腔,用难听的话溜缝儿替母亲说话。这样一来,更激化了矛盾,让翠花的郁闷更加火上浇油。
“你们这是欺负我外来人咋的?还有几个,都一齐上来好了。”
母亲见我下工回来了,就冲着我喊:“瞅瞅你媳妇吧?越来越不象话了!”
“我咋不象话了?要是养不起你们就别娶我。”
“你少说两句不行啊!”我觉得当儿子的此时得给母亲争个脸就上去打了翠花两巴掌,看着是打了,可没忍心使那么大的劲儿。
这下坏了,丈夫不向着也罢,可还打了自己,让翠花更委屈,呜呜地哭起来了。一气之下病更严重了,卧炕不起再不能帮母亲做饭,母亲觉得她是装病瞅着儿媳暗暗地生气。
这下我遭罪了,又给请大夫,又给煎熬中药,天天得伺候着。
方子上缺几味中药,我顶风冒雪骑自行车跑出七八十里,到县城北找姥姥家亲戚的一个中医也没抓全。
父亲跟着同样着急上火,虽同情儿媳,但也说不了母亲。我夹在这婆媳之间,真太难啊!哪个我也惹不起,向着谁都是毛病。想躲开这是非之地,但下了工我又不能不回家。
我开始迷茫了,恨自己没主意,象父亲一样逆来顺受。明知道成家会惹一身麻烦事,男人们为啥还结婚?我责怪自己:“早就知道这是个枷锁,怎么还伸着脖子非把它套在自己的头上呢?”
转眼我已结婚一年,又到了种地的时候。母亲给几个妹妹都买了新袜子,我也有份,唯独没有翠花的,你说她心怎么能痛快?为这事婆媳又吵了起来。
“我这媳妇就是外姓人,咋的都是下眼皮。”
“翠花你结婚时不是买好几双袜子吗,有就先穿着呗?”
母亲看不上儿媳,就拦着妹妹们不让和嫂子说话。她本来就身体虚弱,又被气倒在炕上。
母亲见媳妇不做饭了,她也不想做,就去了城里贾大姐家。可她走了又不放心翠花,觉得离翠花娘家这么近,家里全扔给她,又担心媳妇往娘家倒腾东西。就让大妹鲁梅在队里请假,呆在家里看家做饭。一看拿这样自己当贼待,翠花就更生气了。
“别吃我做的饭,这不是给你做的?”鲁梅做好了饭,见翠花起来吃,就气愤地抢下了嫂子手中的饭碗。
“队里分我口粮了,你差啥不让吃饭?”
“我做的饭就不让你吃,愿吃自己做去!”
见姑嫂俩又吵起来了,父亲早就有分家的打算,现在一看,这个家不分开已再没法维持。他知道如果母亲在家,家肯定是分不消停,莫不如现在分开,等生米做成熟饭母亲回来咋的也得默认。
所以趁中午休工,他骑着自行车去了大榆树供销社,给我们买回一口锅,几个盆,还有饭勺子。三妹鲁芳打开碗柜,从里面挑了两个有裂痕的碗,还拿出了两双筷子。
这些加在一起,便成了我离家的全部吃饭家当。父亲指着这盆碗儿劝我把家分了,我觉得这样也好,所有的争吵都会云消雾散,我这儿子也就好当了。
就领着翠花,拿着这些东西从家里搬了出来。没有房子,振海老叔家三间房里屋炕闲着呢,我俩儿就搬进他家去。
一晃地里庄稼苗绿油油的已长得老高,开始铲二遍地了。中午上工,我扛着锄头进了队院子里,三十多男男女女聚这里正等着出工呢,大家有说有笑的。饲养员屈文把牲口已喂完,三个车老板开始饮马套车,院子里人欢马叫的。我和岳天明,李晓君屈军几个开着玩笑,站在社房子前闲扯着打打闹闹呢。
“鲁强,妈的家东黄豆地靠甸子边那条垅是不是你铲的?”政治队长李明春走进院子就气势汹汹地奔我来了。
“我记得是。不过那垅豆子是生荒,从草甸子边上翻过半个垅台来,豆稞子底下全是麻皮草,这条垅就是神人摊上了也没招儿呀?”听他这一说,就想起是怎的一回事了。觉得这事不怨我,赶忙给队长详细解释说。
“草,你他妈的还敢狡辩?你爹没给你作手咋的?你看看你铲那地,那还是人干的活吗?”李明春脸红脖子粗,嘴里叫骂着,撸胳膊挽袖,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了,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脸上。我无法承受这样的羞辱,气得脸色铁青,反抗道:“这是咋说话呢?李队长你嘴巴干净点!”
“妈的骂你是轻的,我还要打你呢!”队长说着举起拳头就奔我来了。
“让大伙说说那垅豆子咋回事儿?你可以打我,但你说的事我不服!”
“李队长你跟他一般见识干啥,一个刚下地的孩子。”孙守礼大伯急忙跑过来拦住李明春,不让他接近我。
父亲,伯父,振海叔都站在旁边愣愣地瞅着,可他们谁也不敢吭声。
“明春,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快消消气吧?”岳天明怕我挨打,紧忙过来扯着胳膊拽走了李明春。
李明春边走着边回头,嘴里还在不住地骂着:“臭地主,就是没整老实你,真是他妈的张三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
秀才遇上了兵,浑身有理你说不清呀!受了奇耻大辱让我眼里浸着泪水,可委屈又不能哭出来,因为满院子人都在瞪眼瞅着呢,你说那多磕碜呀!此时羞得我无地自容,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隙马上钻进去。
常言道“铲地不铲边瞎,说媳妇不说老丫儿”。我锄这垅就是边瞎,豆苗里面全伴着草呢,密密麻麻的。铲黄豆不象锄玉米,这苗间空隙小,有草你锄角也伸不进去,只能动手薅。
再说了,地里的其它垅上一个草刺没有,别人仅拿锄头在垅帮上松松土就算完事。他们铲地比走道还快,你说摊上这样的垅我怎么能跟上趟?
当时自己觉得,这垅地谁都心知肚明,我尽力干,草能锄掉多少算多少,这种情况下没人会怪罪我。
其实李明春是从来不到田地里去的,他准是听了趟地的车老板子顺嘴瞎掰。
后来想想,他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来欺负我老实,就是杀鸡给猴看,想在大伙面前壮壮自己的威风。真要是遇上个成份好的,他绝不会拿出这出来。
这件事好一阵子都窝在心里,耿耿于怀。每天我一来到队院子里上工就想起它,在地里干活总感觉自己太窝囊了,让队长给坷碜这样,我一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