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我病好又回到了学校。可蒋老师已调走,换了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老师。她叫张雅芳,刚从县里的简易师范毕业,是屯东头张四奶奶的女儿。她丰腴而高挑的身材,白白净净的方脸上两个杏眼,明亮的眸子美丽而有神韵。
但一走上讲台这个漂亮的姑娘却变成了冷美人,脸上总挂着严肃,动不动就对大家横眉立目的。
听说她刚来那天,班里的淘气包子李长贵以为这年轻的女老师好欺负,他搞恶作剧,趁张老师面向黑板写字时,扔粉笔头打她的脑袋,可老师刚好一回头,被逮了个正着。
“李长贵!你给我站起来,到黑板前来!”孙老师大怒,那声音如怒吼的雷声,震得大伙儿耳朵嗡嗡直响。她几步蹿至后排桌,把李长贵扯着脖领拽到了讲台前。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老师你都敢打?啊,明个儿你还不得出去杀人啊!去把你家长找来,我不教你这样的学生了!”
不断用教棍敲着他的脑袋瓜儿,严厉地批评了一通儿。
这架势把全班学生都震住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象一群惊呆了的鸭子,都伸长了脖子愣愣地瞅着,一个个傻傻僵在那里,丝毫都不敢动一下。
“老师这可不是我。”李长贵被彻底镇住了,他只嘀咕这一句,便低着头立正站在那儿,缩着个脖子再就不敢吱声了。瞅那样子,此刻恨不得钻进墙角的老鼠洞里去。
“以后你们谁再捣蛋,就跟他一个下场!”老师脸板着说,这让全班同学都望而生畏。
对我来说,不管老师的面孔是严厉的还是微笑的,都一样害怕,总是老老实实的,从来不敢不听她的话。
张老师对我这个认真听话,老实巴交的孩子特别喜欢。每次我与班里同学吵架时,她从不问原由,甚至有时知道是我的错,她也袒护着,批评的总是与我吵架的那个同学。
现在想想,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对我这个沉默寡言,胆小自闭的小男孩儿,如不树立良好的自信,她肯定是觉得会毁了我一生的。
“妈!”
老师对我的关怀似母亲一样,也许是心灵的感应吧?一次交作业时叫老师,我竟鬼使神差般无意间喊了她一声。等话出了口,才发现叫错了,我就觉得刷地一下子满脸通红。
张老师听了一惊,她羞涩地瞅着我说:“鲁强你咋走神了?快回座位上写生字去吧。”
“人家还是个大姑娘呢,怎么能叫妈?”我在心里责怪自己。全班同学都愣愣的瞅着我,羞臊得我不敢再瞅张雅芳老师一眼。
我老实听话,和同学范喜民俩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还记得加入少先队那天,我们五名入队同学并排站在头排课桌和黑板间狭窄的过道里。张老师给我戴红领巾时,看着她那灵巧的手指在胸前转动打结,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突然涌上来,觉得眼前站着的似乎就是自己的母亲。
“为新入队的同学鼓掌祝贺!”听老师一声令下,教室里立刻拍起了噼噼啪啪的巴掌来。
我的红领巾是两小块红布做成的,中间这条拼接的缝儿很显眼,两只长巾角大小又不咋够长。
虽然班里别的同学的红领巾没有拼缝儿,又比我的大,可佩带着它我还是觉得很满足。因为家里的条件就这样,这还是母亲用舍不得给我们吃的鸡蛋换的呢。
父亲在队里干重活儿伤力了,一到冬天就睡不着觉,整宿整宿的咳嗽,早上起来母亲都舍不得给冲个鸡蛋水喝。我心里明白,这条红领巾来的多么不易啊!
上四年级了,课堂上蒋老师在黑板上讲课,我坐在座位里手也没闲着,低头摆弄桌堂里的小人书,一页页地正看得起劲儿。
“啪---”的一声,一个粉笔头飞到了我的脑袋上。我一愣神儿,猛然抬起了头。
“鲁强你给我站起来!说说这道题咋列竖式计算?”蒋老师一脸怒气,冲着我板着脸呵斥地瞪着眼睛。
“这---,这---”根本没听课呀,我红着脸站在座位上,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贪玩让我没心思学习了,渐渐地把学习当成了负担。瞅着是坐在课堂上听讲呢,可对老师讲的内容不过脑子,只是被动地敷衍。学习成绩逐渐滑坡,最终连这小数除法列式计算对我来说都成了难事。
看着我是每天早早地背着书包上学了,这些事儿父母一点不知,就是全屯子的人都认为我仍然还是那个不讨厌,老实听话,学习又好的孩子。
那时候很穷,用自来水钢笔的孩子很少。多数学生都只买几分钱一个的笔尖,插在用秫秸做的笔杆上,蘸着二分钱的颜料片泡出的墨水写字。
可每蘸一次,只能写几个字。时常一不小心把墨水瓶碰洒了,会把桌子,本子上,甚至是身上的衣服袖子和前大襟都染蓝一大片。
母亲疼爱我,她知道我喜欢自来水钢笔,就凑两块钱给我买了支。可拿到手还没等我稀罕够呢,笔尖却不翼而飞,不知让谁给拔走了呀!好几天心里郁闷着,还不敢向父母讲。
“这事咋整?到底该怎么办?千万不能让父母知道。”
我吃不香睡不着了,母亲看出来我有心事,再三追问我也没告诉她。
折磨了几天后我决定铤而走险:“别人能偷我的,我为啥不能偷他的呢?”
“到底该偷谁的呢?”班里有好几个同学的笔都和我的一模一样,觉得不能偷好朋友的,就偷常万和的吧?;因为他这个公社主任的儿子很高傲,向来与我们这帮农家孩子不和恋儿,就是班里的万人烦。
下课了,我长这大小没拿过别人东西,心一个劲儿地跳啊!脸也红起来,还没伸手呢就吓得不成样子,真有些犹豫动摇了。害怕归害怕,可是一想到自己笔尖是被别人偷去的,这勇气又来了。
同学们陆续走出屋奔向操场,教室里仅剩下自己一个人时,鬼使神差,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我动手了。
桌子之间的过道儿本就很窄,常万和的座位又处于一大长排桌子中间,处于离过道儿挺远的里面。
我用眼睛盯着窗外,瞅瞅四下无人,就鼓足勇气,三步并做两步急速窜到他的桌前。此时脑子似乎一片空白,心砰砰地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双手哆嗦得几乎不听使唤,不知受何力量驱使,迅速打开他的文具盒掏出钢笔来,双手哆嗦着不听使唤,费了吃奶的劲才把钢笔尖拔下来,赶紧攥在手心,迅速转身朝教室外跑去。此时真恨不得插上翅膀,快快飞离这是非之地。
第二天,我胆胆突突地安上这个笔尖,可刚用一节课,就被常万和趁下课我去操场的时候给拔走了。
见事情已败露,我傻了眼。偷人东西是多么大的耻辱啊!自己在班里没脸面不说,传回屯里给父母也丢人!他们从小就教育我不能图小儿,别人的东西再喜欢也不能动。
这丑事一曝光,我的脸面,我的自尊心彻底垮了,感觉天要塌陷下来一样。一念之间,彻底颠覆了我这个仁义孩子形象。
“谁偷的,你找谁去?你笔尖不是我偷的!班里人都可为我作证。”抬出了同学做帮手,我硬撑着脸找到常万和,没有底气地嚷嚷道。说心里话也不是为要回那笔尖儿,只想在班里讨回个脸面。
常万和手里紧巴巴地攥着钢笔,他象生怕被我抢走似的,嘴里反驳道:“你钢笔尖丢好几天了,大伙谁不知道?昨天偷了我的,今天就安上用,我说的不对吗?”
“你胡说!我那是拔下来扔家里了。”我声嘶力竭地抻着个脖子辩解道。
常万和也不示弱,他用手指着强硬地说:“除了你没别人,没把你告诉咱老师就已给你面子了。”
一听这话,身边不知实情的李晓军,李长贵等几个同学说话了:“走,走,鲁强,咱们去找蒋老师评理去?”
“鲁强,给你钢笔尖。以后自己东西保管着点。”
结果出我意料之外,常万和被叫到办公室里,蒋老师帮我要回了那个钢笔尖。因为同学们一口同声地做证说,他们眼瞅着常万和偷去了我的笔尖,蒋老师也不相信我这个一向诚实的孩子会偷别人东西。
“笔尖就是我的,鲁强才是小偷。”这让常万和浑身有嘴难辩驳,丢了东西反倒遭到了严厉的批评,他委屈地趴在桌子上乌乌哭了起来。
李长贵和李晓君冲着他指责道:“竟顺嘴扒瞎!你没偷咋把笔尖还给人家鲁强了呢?”
“就是装可怜,长贵你们俩别嘞他!“我虽然争回了脸面,可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喜悦。
“姨,你家鲁强偷了我们钢笔尖,还倒搭一钯。”晚上放学,让我没想到的是,常万和被姐姐常燕领着找到家里来,她向母亲告我的状。
母亲质问我:“鲁强,你实说吧,到底偷没偷人家东西?”
“我没拿,是他偷了我的。”我正在写作业,被母亲责问得搭拉着脑袋涨红了脸,手里摆弄着这支钢笔,有气无力地辩解道。
母亲一看就明白了,她抢下来我的笔,拔下笔尖,随手递给了人家。怕母亲打我,吓得我转身跑掉了。躲是躲不过的,当晚的饭桌上,父母狠狠骂了我一顿,并警告妹妹们不要学我这个当哥哥的。
常万和要回去笔尖的事,在学校里并没有声张,也没听到谁再提起过这件事。
我很感激他对自己的体量,暗自庆幸着这件丑事自消自灭。可总觉得心里不痛快,脸上不光彩,被这内疚折磨着,让我好长时间在班里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