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学校放假,母亲要收拾土玉米,我去院后隔路的三姨家取簸箕。开门进屋一眼就看见姨家炕稍坐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黑黑的团脸,个头不高,一身青粗布衣的朴实打扮,这人正转头瞅着进来的我呢。
“鲁强放假了吧?”三姨早上已收拾完碗筷,正拿着笤帚在打扫屋子。
“姨你家这是来亲戚了?”
“嗯,你姨夫的叔伯哥。”她说着找出了簸箕,递过来后转身指着我对那个人介绍说:“老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喂了猫。人家这孩子学习好,不象我这些儿子一天没个正调儿,除了淘气,就是领狗上山撵兔子去。”
听此表扬,觉得三姨太夸张了,这样言过其实让我受之有愧,不想太尴尬地久呆在这里。转身告别要走:“姨我回去了,我婶还等着用簸箕呢。”
“孩子别走,我问你点事。”炕边的陌生人伴着外地口音突然向我打招呼。说着,他微笑着走过来抓住我的右手,看看我的手指,把我拉到身边的炕沿下接着问道:“听说你画画挺好的,能随便画一张给我看看吗?”
我胆小从来不愿与生人交往,感觉这人怪怪的,不知啥意思?心里有点为难地瞅着他没说可否。
三姨看我不愿意,劝我说:“强子你别怕,是我说你会画的。他又不是外人,画一张给伯伯看看吧?”
我还是没吱声。表弟陈龙递过来铅笔和纸,在他的目光下,我默默地拿起笔麻利地画出一笔画小鸟来。其实这鸟并不好看,只是画法特别简单新奇,你落笔就不能停,笔尖拉出的线条要一气哈成,且不能回头再重复。大家都觉得这样画挺好玩的,所以在班里很流行。
“我将来教你画画,你愿意和我学习吗?”看完我的小鸟,这位伯伯瞅着我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他的想法,听这口气倒象是在恳求我了。
突然遇上这样的美事,我有点始料不及。平时自己确实总爱在本子上涂画些东西,比如小人呀,花草风景哇,班里每次上美术课都特别兴奋的。可扫兴的是,教美术课的是不懂绘画的体育老师,学校找不到美术教师,让他来上课就是应付差事。往往很多时候是好不容易盼到美术课,可又被临时取消了,弄得我非常遗憾。
没想到现在竟有人站出来主动教自己,难道这是天意?我想都没想,就冲着大伯点头道:“嗯,我愿意。”
过后才知道我的师傅叫陈俊生,他是个历史有问题的人。觉得当地百姓中自己很自卑,这才投奔本家弟弟来的。
现在村里对外来户控制严了,没有挡硬的人进不来,这次他是把大女儿嫁给村主任李明春的侄子---李和尚,才被允许落户到屯里来的。
可事儿办妥后回去迁户口时,让他怎么也没想到家那边又卡着脖子就是不放行。伯伯无奈,只好把漂亮二女儿嫁给了当地势力大的徐家做儿媳妇,才得以顺利脱身。
听说解放前师傅是省立师范的高才生,毕业于国共合作时期。由于接触进步人士少,他走出校门误入了国军,几年后当上了团教导部主任。
全国解放前夕,他目睹了国民党军队内部的种种腐败,对当初的选择十分后悔,遂就逃离了部队,建国后在天津市参加了工作去大学里当教授。
一次在学校的履历清理登记中,师傅自首了隐瞒的历史,被学校辞退,回靖安老家榆树屯参加生产劳动。
师傅不但画得好,而且多才多艺,他书法过人。每逢春节,到他家里求对联的人络绎不绝,他领着儿子陈柱就得写上几天几夜。
冬天农闲。村里成立了文艺宣传队,师傅大显身手,编戏,导戏,乐器伴奏,样样他都是主角。他编的拉场戏思想教育性强,又搞笑幽默,人物刻画得活龙活现。不仅屯里的人欢迎,每次到公社会演都是拿一等奖。
看了他编的戏,全屯子人都知道师傅是个非常了不起的高人,就是村主任的能耐也没法跟他比。后来他曾去村里提出想当个民办老师,奉献余热教书育人,但因历史问题始终未能如愿。
师傅家搬来后盖了三间房子,住在后趟街中间。每当晚上收工,师傅就在炕中间的桌上铺上画纸,戴着老花镜站炕沿旁在瓦亮的灯光下做画。他特别擅长国画,水粉画。
我写完了作业,每晚上都过来这里学画。他一边作画一边操着浓重的关里口音给我讲解,画面怎样布局取景?如何用笔墨的浓淡,线条的粗细去表现景物的远近虚实?一开口则条条是道儿。
“画龙别点睛,点睛则飞去。”师傅的话很深奥,往往听得我很朦胧,一时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真谛。可过后细细揣摩,每次都会有新的体会。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初拿起毛笔来我手不听使唤,动手作画非常吃力。形画不准不说,笔下的轮廓线条粗细也描不匀,就象长虫吞了鸡蛋,一会儿粗一会儿细的。
我跑到县新华书店找专业书,买来了店里仅有的《怎样画速写》和《怎样画油画》两本小册子,置办了颜料和笔,师傅画啥我就跟着画啥。看着家里的墙上挂满了自己的习作,明知很粗劣,心里还是有种满足感。
师傅不画人物,可我练人物速写后觉得还是画人上瘾,就把现代京剧中的人物***,李玉和的亮相剧照临摹下来,从中体验色彩的运用,明暗如何处理。等这两幅画完成挂在墙上,从父母那惊奇的眼神里,让我体会到了成功的喜悦与骄傲。
周末了,我到大姨家串门。一进屋,见表弟春宇拿着姿势坐在地中间的木凳子上,不远的炕沿上一陌生人正面对表弟手执铅笔在纸上全神贯注地描着呢。他熟练地在笔下拉出线条,很快把脸部的轮廓给勾勒出来,把表弟画得逼真,看得我目瞪口呆。
“你们看看,象不象他?”撂下铅笔,这个人自信地把素描递过来给大伙儿。随后不紧不慢地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上,叼在嘴里吸着,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瞅着我们。
大伙好奇地传着看这画,我抢在手里端详着脱口称赞说:“简直一模一样,这也太象了啊!”
“你是谁家的,怎这么喜欢画画?”陌生人感觉我这个孩子过分地关注他的画,用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打量着。
大姨坐在炕沿上正看儿子的画像,听到这样问,抬头告诉说:“他是东头我老妹子的大小子,也会画画。”
“啊!我说呢。”陌生人用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又吸了两口烟,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张口说道:“县群众文化馆正在筹备业余美术爱好者作品展,你有作品没有?拿来给我看看。”
“有啊!”我觉得自己有张素写画能拿得出手,巴不得在他这样的行家面前显呗一下呢:“那老师您等一下,我这就回家给你去取。”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取来了画,急切地摊开在他面前。
这张画的标题是“我也要争当体育健将”,画的是球场旁的大石头上,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人正坐着往右脚上蹬运动鞋呢。他只穿着背心裤衩,胳膊和大腿呈现出健美的肌肉来。背景是宽阔的篮球场,远处一个运动员正欲跨步上篮,还有几个球员在阻挡投篮,相互间争着球。
“画得不错啊!,选题也很好,这幅画正回应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伟大号召。”他瞅着瞅着脸上露出了惊讶。
“不好,是我瞎画的。”意外被他称赞,让我脸上有点不自然
陌生人抬起头正重地告诉我说:“我叫冯玉林,在县文化馆工作,你要是愿意的话,这幅画我带走。”
“当然可以。”我觉得自己的画能去县城展览肯定是件好事。
“我们文化馆经常办美术爱好者培训班,你家不在县城真太可惜了。以后学画遇上啥问题去馆里找我吧?”
冯老师关怀的话语,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多么羡慕城里的孩子们啊!奢望也能去文化馆参加培训。真要是将来能端上这碗饭,做个画匠脱离乡村那也是非常荣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