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驾崩与诞生
沉睡至午夜才幽幽转醒，清婉怎么也没料到卫峥竟还守在床边，一如她入睡前时的姿势，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弟弟，他的脸色平和，竟没有半分不耐。
“卫大人？”
“你醒了就好，起来吃点东西吧。”卫峥难得温和的笑，小心翼翼的将致煊放在她内侧，然后将桌上的饭菜搁在盘子里，端到她面前，“这是刚热好的，趁热吃。”
被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伺候着，清婉心里有说不清的感觉——尴尬、感激、受宠若惊？其实都有，这个之前被她敌视、冒犯过的男子，不计前嫌，这般雪中送炭怎样不叫她感动？
“有劳大人了。”撑起疲惫的身子，酸痛的滋味仿佛被拆过了骨头般。一手拿起调羹，不紧不慢的，秀气地吃完了清粥小菜。
“你腿上的伤不重，卧床几日就会好了，我已经让国师先行回宫，你不用担心。”
“宫里怎么样？父皇知道娘的事——有没有怎样？”
卫峥看着她静默半晌，才轻声告知她这个不幸的消息：“你还不知道吧，皇上驾崩了，在上个月初三。”
“不……不可能……”清婉缓缓的摇着头，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你骗我……”
“是霍乱，在临城，如今已被完全隔离了。霍乱之症没再蔓延，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眼见她一双星眸又漫起了水雾，明明是一脸的悲恸，却落泪无声。不像刚才那般抱着他恣意痛哭，而此刻却像个没有魂魄的陶瓷娃娃，泪如珍珠，无声坠落。
“哭出声来，好好宣泄出来！将你所有的委屈、不瞒和愤怒都宣泄出来！”
仿佛得到了鼓励，看着他，也没理会男女之别，拘谨礼数；清婉任他抱着，再次被悲痛击倒，哭出断断续续，似不能呼吸的泣声。对娘的思念和怜惜，对父皇的敬爱和同情，对弟弟的疼爱和不安，她全都发泄在泪水上。沾湿了他的肩头，却不知道卫峥已不禁为她痛心，疼怜她的悲伤。
月转星移，天将破晓了。清婉的心情终于平伏了些许。卫峥没有再对她说什么安慰的话，却能让她感觉到他无声的关怀和支持。什么时候起，她对他不再剑拔弩张？什么时候起，她竟能看到他外冷内热的心？什么时候起，她竟然熟悉了他温暖的气息？仿佛是一辈子的事了……
“卫大人，请你再帮我一个忙。”清婉哀伤一笑，爱怜的看着弟弟的睡颜，“致煊年幼，不宜在这种局势露面，更不能登基为皇。而且我不得入宫，实在不能将他托付于任何人。所以，请大人做玉滕的后盾，支持、辅助他称帝。”
“那你们姐弟二人，又将何去何从？”
“舅舅那里是不能去了，不然太后那——牵累之罪是曹家担当不起的。所以，我想带着致煊隐身民间；等致煊年纪大些了，时机一到，我会带他回宫的。”
“这不是长远之计，太后已知道皇子的存在，她不会放过你们的。何况这次的埋伏失败了，以后对你们的暗杀计划，只会越演越烈！”
“可是……”
“先别管这么多，公主若相信我，一切就让我来安排，这里的别苑很偏僻，公主请安心休息。”
外面丫环轻敲门扉，待卫峥靠近后便递给他一封信：“少爷，有你的信。”
“嗯，你去把药端过来。”说罢，步回室内，卫峥看着信，眉头不禁紧皱起来。
“卫大人，怎么了？”
“我姐姐，她难产去逝了，只留下个孩子……和德妃一样。”
清婉不晓得该说什么宽慰他，只轻声问道：“那孩子在哪？”
“姐夫在姐姐有孕的半年后就去逝了，如今姐姐也去了，孩子已送到我的府邸。”卫峥难过的闭上眼，接着道，“但是孩子先天不足，前天夜里就夭折了。”
休养好些天，清婉总算是恢复些精神了，幸好有卫峥细心的找了位奶妈，年幼的致煊得到很好的照顾。这回刚打了饱嗝的致煊在她怀里昏昏欲睡。才想着卫峥，他正好就跨进门来。
“卫大人，我想，我该是时候和致煊离开了。”
“不必，我已想到办法了。”卫峥将门窗都关上，靠近她低语道，“同样是李代桃疆的办法。我姐姐的孩子已死，正好让致煊取而代之，用卫氏人的身份留在我身边，让卫家来掩护他。早些天我已让人回城散布流言，现在，太后大概已看到我姐姐死去的孩子了——也就让太后她们认为是夭折的皇子！”
震惊！这可是离经叛道之事，清婉想都没想过：“怎么可以？这很冒险的！若有差池，可就牵连大人你了！”
“太后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对卫家，她看重的是权力和地位，有损卫家颜面的事，她不会大事喧嚷——”
“但她们会来阴险的招数！我们在明她在暗，防不胜防啊！”
“这一切就交由我办吧，明天我们就起程回京。皇子由我带回府邸，公主你则先行回到曹家；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么。这般出奇不意，一时间太后没有任何理由找你麻烦。”
形势逼人，清婉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毕竟让弟弟安全是关键：“但是，就算你的办法没被拆穿，但我不能离开致煊，我要亲自将他养育成人！“
“公主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姐弟相隔两地的。”
不明白自己哪来对他的信任，清婉只知道让卫峥抱走弟弟的那一刹，她的心里只有满满的感激。究竟怎么敢将弟弟的生命托付给他——一个卫家的人，但她却能清晰的看到他眼里的真诚。
京城形势诡异，全城草木皆兵，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就隐匿在身边。太后下旨宵禁，任何人不得出入京城，而卫峥则集中禁军，不仅将皇宫围困，更将太后无形的软禁起来。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朝廷群龙无首，文武百官中有好事者随势起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却给卫峥多争取了布局的时间。
回京的几个夜里，清婉都在卫峥的安排下，秘密进卫府探看弟弟，便也从他的口中得知宫中的危机四伏。
“太后的亲兵与宫里的禁军相当，两者相去，谁也占不到优势。”
“那依大人所言，对峙是否持续？还是，要偃旗息鼓？”清婉推测着，损兵折将的事谁也不愿意，所以，这场无销烟的战争里，必定会有人先撤退。
“后者的机会较大，而且是太后先松手。”
“从何看出？”
沉思半刻，卫峥接着道：“为了权力！如今的鄂伦无才无功，就算他现在为帝，也不会有人臣服，所以，太后会等待时机。”
“事情拖了这么久，却都还是无声无息的，我倒是宁愿来场轰轰烈烈的冲突，大闹皇宫！”
“不，战争谁先发起，无论正邪，最后都会落得一个谋朝篡位的骂名。所以，我们现在正玩一个游戏，叫‘谁先忍不住’。”
清婉的耐性都被磨光了：“但现在——致煊的命是保住了，但以后呢？我总不能在只夜里偷偷摸摸到这里，致煊会长大的，到时候我要怎么跟他解释？”最糟糕的是，现在谁都认为致煊是卫家人，是卫峥的甥子；她这个亲姐姐，身份尴尬啊！“而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舅舅的督统权力已被太后架空，朝上虚假的弹荷不断，曹家被孤立，处于风雨飘摇之危。这全因我们姐弟而起，一想到这点，我就深觉愧对舅舅。”
“请公主稍做忍耐，时机会到的。”
“卫大人，我也知道自己的心急是在强你所难，但我实在没法子不担忧。”对尽心尽力帮自己的卫峥，清婉同样有说不清的感激和愧疚，但需要发泄的情绪，是她所不能控制的，千言万语也不过化为三个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别自责，公主的心情我能理解，真的。”卫峥温和一笑，让他那张美丽的容貌更媚似女子。看罢，清婉不住轻笑，他却觉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卫大人长得真漂亮！”
“胡说！”只见他不甚白皙的双颊透出一层薄晕，腼腆而尴尬的叫他别过脸去，不好意思面对她的笑颜。奇怪的是，她是第二次犯了他的大忌，但他还是恼不起她。
“是我不对，请大人原谅。”含笑的低下头去，逗弄怀里的弟弟，神情温柔至极！
“呃、曹督统如今赋闲在家——他还好吧？”
“就是情绪难免低落，暴躁。不过最近舅舅的心情真的很糟，好像不止是官场的事——回来这几天，我还没见过昕儿。我一提起，舅舅整个人就暴跳如雷，府里上下的气氛都被压抑不已。”都怪自己忙昏头了，清婉这才察觉起舅舅的不妥之处，而且至今还不晓得曹昕身在何处。
“算了，现在燃眉之急是你和皇子的事，曹督统的事，以后我会处理的，公主请放心。”
自得知曹昕是去了静慈庵小住，不觉已是转季成春的时候了。清婉曾去探望她，竟不得门入，被舅舅派的门卫挡下了。此等怪异，清婉就是再怎么体谅也忍不住询问了。本以为会招来舅舅的责骂，没想只是得来一声叹息——无奈而疲惫。
终于等到曹昕回府了，却也闻知她要嫁人的消息，而新郎竟然就是严梓悉！清婉没有半分嫉妒或气恼，但感觉却有说不清的压抑和郁闷；看着眼前的曹昕，明知她心仪梓悉，按理说如今嫁得如意郎，该是喜笑颜开才是；可怎么会是这般憔悴、黯然？祝福的话到了嘴边，清婉还是觉得不说为妙，且先问清事况。
“怎么一脸心事重重的？来，告诉表姐。”轻拨她遮眼的留海，清婉柔声问，“是不是害怕和紧张？将要出阁的姑娘都会这样的喔！”
神情慌张，曹昕欲言又止：“表姐、我——新郎是严大哥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喜帖总不会写错名字吧！”清婉开玩笑道，没想却让曹昕无声的落泪了。
“怎么了傻丫头？是不是梓悉他对你不好？”事情肯定另有内情，清婉想起舅舅的恼怒和叹息，和此刻曹昕的泪水，猛地气打一处来，“我这就去找他，问他是怎么欺负你了；竟然让舅舅生气，又让你伤心！”
“不、不是的，表姐别误会！是我——是我不好，会落泪，是怕表姐心里伤怀难过，毕竟——你和严大哥才是天生地造的一对……”
“胡说，你和他——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的一对！昕儿，或许我和他曾经彼此有好感，但那都是短暂而不真实的；你想，那时同一屋檐下，能说话的人就我们几个，交情怎么也是有的。”
“可是，他不喜欢我——”
“昕儿这么可人，谁会不喜欢？别多心，他会喜欢你的，而且在将来，他会爱你的。一份融合了情人、知己和亲人的爱！”
一心宽慰她，只是却不能使她展颜，哀愁凝在曹昕眼里，挥之不去。清婉神情一懔，心想：倒是应该见见严梓悉。
恰好，隔天就是严家下聘的吉日，一直沉寂无声的严梓悉总算是露面了。严家老爷和夫人也亲自登门，舅舅这下的脸色才稍霁，不同前些日的恼怒急躁；和亲家聊开后，倒也客气的留人一起用膳。席上，曹昕推说身子抱恙，所以一整天都没露面；未来公婆也没在意，只当是未来媳妇害羞。席间只有曹督统和严氏夫妇的声音，严梓悉温雅的五官有几分漠然，谈话中只是偶尔答上一两句话。他嘴角上扬的微笑，但清婉看出那只是他敷衍了事的举止。
最后，清婉趁严氏夫妇和舅舅讨论亲事细节时，才逮到想先离开的严梓悉。
“梓悉，我想和你谈谈，是否可以留步？”
“谈曹昕还是谈我们？”
他眼底还有对自己的失落和眷恋，但此一时彼一时，清婉不想再看到了，不禁厉声喝道：“没有‘我们’，表妹夫，请注意你的措词！”
“好吧，你想谈什么？”无望和沉重的寂寥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和昕儿究竟怎么了？大婚在即，两人却心事重重，只有长辈在欢喜？难道——因为我？”
“不，不是的。我——是真心要娶曹昕的，你放心吧，我会珍惜她的。”
“那你们究竟——”
“有些事，不是现在能说清楚的——很高兴你平安归来。不好意思，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先行告辞了。大婚之日，欢迎你来观礼。”
“既然来了，不去见见昕儿？”
严梓悉略为顿足，下一刻，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看到这样的他和曹昕，清婉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无助和苦闷，隐隐约约，她知道他和曹昕肯定发生了些什么事。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清婉泄气极了，被身边的事压得难以喘息，自觉如断翼的鸟，怎么也飞不起来。
美酒佳肴当前本该好享受，只是卫峥此刻毫无食欲可言，坐席上不只自己和太后，还有早已不在京城久居的母亲，竟也会出现在面前。这安排肯定是太后的主意，所以卫峥一点也不例外，只是可惜喝入口中的美酒，因此而觉得索然无味。
“峥儿，别一直喝酒，来，过吃一点，这都是太后特意吩咐御厨做的。”
卫母向来骄纵，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来就不曾和颜悦色的对待过任何人。但此刻的她却破天荒的对自己嘘寒问暖——还有布菜盛饭？！卫峥冷冷一笑，必定是太后的意思，只是不晓得太后用了什么来笼络卫母。
他冷漠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太后，她在笑，却神色疲惫，眼神狼狈却也愤恨。是的，这场靠实力和势力的竞赛中，她露出了弱势；毕竟党羽虽多，可其中却没有姓卫的族人从旁协助，办起事来，总是不太方便。
“谢谢太后的心意了。”卫峥赏脸的吃了口卫母给他夹的菜，心头却涌上万分滋味。
“都是一家人，就别客气了。难得今天共聚一堂，哀家可有很多心里话要对你们母子说。”太后笑着握起卫母的手，一脸慈爱，“心萍你看，转眼二十几个春秋，卫峥都这么大了，如今成了杰出的才俊高官，真是我们卫家的福气和荣耀啊！”
“太后夸奖了，峥儿有今天，还是多得太后提携！”卫母喜不自禁，被太后一夸，笑容连连，自觉骄傲不已。
“你不知道，哀家一个女流之辈在这皇宫里，就如一只狭逢求生的蝼蚁。不过为了卫家，哀家不负众望，总算是攀到了今时今日的位置。奈何有名无实啊，哀家手中无权无势，多年来都不能为卫家有所贡献。”
“是太后对自己太苛求了，卫家有太后才是真正的福气啊！”
太后和卫母俩人一搭一唱，卫峥实在觉得可笑，冷眼相看，他倒好奇太后想要还说什么“迷惑人心”的话。
“其实是卫家女子没能力，哀家年轻时未能生得一儿半女，这份痛一直在心头，沉如大石。好不容易寄盼于如今的皇后，没想却只有两位公主，而且又所嫁不淑。这又是哀家心头另一痛啊。虽说先帝无子，收养了鄂伦和玉滕，但他俩一个不成才一个病恹恹。若将王朝交到他们任何一人手上，哀家都不放心啊！”
“哦，那太后有什么打算？”卫母明了太后就是等这一句问号，自然配合，眼角还徉装不经意的看了儿子一眼。
“都怪哀家老糊涂了，当初就不该选鄂伦入宫。卫峥从小就聪明能干，能文能武，这才是难得的人才啊！”太后一脸悔不当初和可惜，这话是故意说给卫母听的。
而卫峥一听，本来慵懒的心情紧绷起来，眯起透出凌厉冷光的眼，他明白了太后挑衅的举动了：“卫峥无德无能，是太后太抬举了。”
“峥儿说什么傻话，你若没本事太后会说这番心里话吗？卫家人尤其你这一辈年轻的，放眼过去，有谁能与你相提并论？”卫母可不许他坏了大事，忙不停的说起自傲的话，忽略了一旁太后微怒的神情。
“所以说啊，卫峥，哀家一直都很器重你。看当今之势，我们都是一家人，天下根本就是卫家的囊中之物，为何还要为玉滕和鄂伦那些外姓人争个你死我活？你说是不是？话说透了，你才是最适合坐拥天下的人！”
“太后的话真动听，只不过我看到的却并非如此。太后夺天下不仅是为了卫家，更是为了你、自、己——发起内政，不过是你想成为女帝前所铺的路，今后就算真的让鄂伦称帝，把持朝政的却是将垂帘听政的你。而现下要与我合谋，不过是想在事成后给我一个谋朝篡位的罪名，要我做替死鬼罢了——太后，您年过半百了吧，但野心真不小啊！”
嘲讽的话直接而真实，毫不给面子的戳破太后的冠冕堂皇，卫峥冷笑着，乐于看她如龟裂的怒容。毕竟已是剑拔弩张的形势，假惺惺的姿态卫峥都懒得维持了；这回把话说白，也好断了自己母亲的奢念和欲望。
“不识抬举！若非看在你是卫家人的份上，哀家早就饶不了你了！”太后怒而拍案斥责，“卫峥，别以为如今的朝庭为你独大，如今你会得到百官的支持，是因为他们看在你扶持正统的份上；若让他们晓得你府上私藏龙袍，有夺位野心——”
“一派胡言！”卫峥目光寒如风雪，神情阴狠似索命阎王。
不怕他的否认，手握把柄，太后冷冷一笑：“你曾私下皇袍加身才是多久前的事啊，卫峥，难道你以为哀家真的拿你没办法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