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约伙被砍柴的奴隶背过了藤桥。
他屁股上挨过打,又是三个昼夜的策马狂奔。今天中午他就觉得屁股上疼痛得有些异样,轻轻用手摸了一把,发现裤子已经紧紧地粘在屁股上,摸上手的不是血而是油一样的黏液,这最后十几里路程就没敢再让屁股挨马鞍。他半蹲着把马骑近藤桥,脚刚接地两条腿就软得无法再支撑起身体重量,趴在地上喊叫了几声。一群孩子跑过来看热闹,好一会儿才有两个老男人露面,把他背到了阿硕土司的面前。
这会儿,他扶着椅背支撑住身体,疼痛在屁股上,痛苦的表情在脸上,见阿硕老爷等着听他回话,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吃力地说:“出事了,少主人让送回来一封信。”
阿硕土司把看过的信狠狠地拍到了桌上,大声说:“这是要干什么!”
约伙见主人发怒,接着说:“我和约卡都被打烂了屁股,少主人也就这里受点伤。”他说着腾出手在额头上比画位置,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阿硕老爷扶了约伙一把让他到烟榻上躺下说话,接着喊列巴去找苏尼弄草药。
约伙趴着歇了一会儿,见阿硕老爷不停地在屋里踱着步,却一句也没问那口大棺材的下落,也没问天佑少爷的情况,刚想撑起身体说点什么却失声叫了声“哎哟”!
阿硕老爷停下步子,小声说:“一会儿苏尼就来给你敷药。”
约伙平时不是多话的人,这会儿见老爷对自己比对儿子还关心,在感激之余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以前出去没见有那么多官兵,现在不一样了,袍哥们投靠官兵能捞到更多的好处,不再像以往那样对我们尽力了。何况现在官家还在推行“改土归流”,那些土司衙门里的事务,越来越多的被汉人军队插足。杂居区那边,有几个土司被弄去吃了官司、家破人亡了。好在这里偏远,那些汉人军队没过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来。
“来了又能怎么样?”
“他们来……”约伙真的撑起了上半个身体,仰起脸接着说,“他们的粮、饷、烧柴都向土司府要。”
阿硕土司听着这些陈旧的故事,还是好一会儿回不过神。
两三个月没出去,世事变化就这么快啊!他不相信世道突然变成了这样,瞪着眼凶狠地说:“敢来,我灭了他!”
约伙刚才的话本来有安慰阿硕老爷的意思,听到阿硕老爷还是那句强硬的“灭了他”,也就不好再多说了。他知道以阿硕老爷的势力灭不了谁。那是军队,军人随便拿出一支枪,火力都强过阿硕老爷的这支火铳子。
“还好,老爷我怕的就是树大招风,一直就没有建牢房、设衙门。”阿硕土司正得意着自己的远虑又正确了一回,却听到窗外热闹起来了。不一会儿,殷张氏带着一帮女眷到了门口,人还没进门感叹声就传进了屋。
“老爷像没事人一样,怎么,阿硕家的奴隶也有人敢打么?”殷张氏说着往烟榻上看了一眼。
殷张氏才从明处进了暗处,这一眼并没有看到约伙,接着说:“尼薇,尼薇到哪儿去了?还不来点松明子。”
阿硕老爷这才觉出刚才忘了叮嘱一声,那两个送约伙来的奴隶已经把事情张扬出去了。
“怎么就乱了方寸?”阿硕土司自问了一句,对自己不再处变不惊很感懊恼,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再谙知江湖,不再是栖云山庄的顶梁柱,天佑的安危才是关乎着栖云山庄的存亡。好在信上的内容和刚才的谈话还没被别人知道,如果这些女人知道天佑挨了打,早就哭作一团了。
约伙被打,这在阿硕家的女人们看来既是热闹,也是大事。谁都知道“打狗欺主”的道理。约伙跟着阿硕不是一两年了,方圆百里但凡知道阿硕土司,几乎没有谁不知道阿硕土司身边的约伙。现在约伙被打了屁股,伤及的是阿硕家的脸面,阿硕土司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好会有一场真正的家族械斗。女人们对这样的事情表现出的是既有惊恐,又有大战在即的兴奋。
“尼薇到哪去了?快叫尼薇来!”殷张氏说着推了一下依清的胳膊。
阿硕不耐烦地看了女人们一眼,淡淡地说:“一大群女人,谁都点不上两支松明子。出去吧,一会儿苏尼来敷药。”
一窝蜂进来的女人们,又一股脑出去了。
阿硕土司回到烟榻边,低声对约伙说:“看到了吧,没你在身边,再小的事也能乱套。”
苏尼剪开了约伙的裤子,从伤处一点点剥离着裤子碎片。
阿硕土司不愿看约伙的屁股,听到苏尼连连咂舌,不由得往前凑了凑,他真有些心痛自己的忠奴了,这些年无论处理什么事,也只有约伙的办事方法最对他的心思。
约伙的屁股和大腿上被打出了大片青紫、瘀血,这些却不是他如此疼痛的根源。这个长期为主子牵马坠镫的奴隶并不经常骑马,不是万分危急的情况,奴隶只能牵马。这回连着三四天的策马飞奔,他屁股上和尾椎骨往上点的地方没经住马鞍子的打磨、碰撞,皮肤像是先被磨出了水泡,接着又磨破了水泡。现在看上去,那些红肿的肌肤上像是被烫烂了一层厚厚的肉皮。
“割肉都没有这个痛。”苏尼说着咂了下舌头,这无疑又夸张了约伙正经受着的疼痛。
苏尼往约伙的伤处敷上了厚厚一层草木灰一样的粉末,这才包扎了起来。
阿硕土司亲自找了条细洋布裤子放到约伙面前,低声说:“穿上!”
“主人,我不能……”
阿硕没等约伙说下去,挥了挥手,打发苏尼离开之后,他接着说:“不能让你光着屁股办差。现在是纸里包不住火了,还得找那些没用的人一起商量商量。”
阿硕土司凑到窗前又看了一遍信,觉得一张纸上的内容还不及约伙几句话说得透彻。他想想天佑写的这封信,只说要上品砚,就没说通过什么渠道能弄来上品砚。
阿硕土司背过身之后,约伙艰难地穿上了主人的洋布裤子。这是条柔软的黑色宽脚裤,约伙觉得这条洋布裤子带给自己的不只是身体上的柔软体验,更是一种心灵上的抚慰。
“主人,需要叫哪些人过来?”约伙说着勉强往门口走了两步。
“让尼薇去叫,让家里人一起到堂屋议事。”
约伙应了一声,就在门口消失了。
堂屋里有着能架起烤全羊架子的火塘,火塘边设着一圈藤制可坐可躺的长条矮凳。四姑娘跟着姐姐进来的时候,约伙正在条凳上趴着。尼薇进了堂屋,她悄无声息地拨开塘里厚厚的热灰,往灰坑里添了一把干茅草,热炭把茅草烤出一股浓浓的白烟,她用一支两尺多长的青竹吹亮了热炭,吹燃了干茅草。
欧阳在尼薇旁边小声说:“好像是出事了。”
尼薇没理会欧阳的话,看到阿硕土司示意,她退出去之后顺手掩上了门。
阿硕土司一坐下来就说:“家里丢失的那方砚最好还能找出来。”
听到又要查找砚台,依清迅速望了殷张氏一眼。
阿硕看了看门口,确认门已关好,才说:“现在说的话都听仔细了,对外不许吐露一个字,那方砚已经非常重要了。”
堂屋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除了阿硕土司没有谁再敢说什么。阿硕却沉默起来,好像要说的话非常重要,也非常难于启齿。他扫视了众人,最后把目光停在约伙身上,低声说:“都看到的,约伙挨了打。”
他见这话没引起大家震惊,接着说:“在离蓉城一百多里的地方,约伙挨了打,少主人和约卡也挨了打,驻军连人带物都扣下了。要我们拿砚台去赎人。”
听到天佑被打、被扣,依清低着头小声抽泣起来。殷张氏把手搭到依清肩头。沉默好一会殷张氏才问:“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信在这儿。人家要的是上好砚台。”阿硕土司说着从袖筒里掏出了那封信。
殷张氏说,“除了‘南无阿弥陀佛’之外,就是‘唵嘛呢叭咪吽’,其余的字我也认不了几个。”她没接信,也没看阿硕土司一眼。
阿硕土司没收回手,顺势把信递给了欧阳。
四姑娘突然说:“那会儿少主人让婵儿出来说的‘是误会’,也许他本来就知道砚的下落。”
依清停了哭声,抬头看着四姑娘。
阿硕土司说:“他那时是急于给外乡人开脱,如果他知道砚台的下落,这封信就不会让我为难。土司家的东西被盗已经很丢人了,现在他们主、奴在外面又挨了打,事情传扬出去,阿硕家的脸面就彻底丢尽了,阿硕家的威风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说话的语调很低沉,也很郑重,不时地打量在座的几个人,就像眼看着自己建立起来的小小王朝走到了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能够力挽狂澜的人就在这些人中间。
陶罐口腾起了白雾,锅架上的水开了、茶香了。约伙艰难地爬起身,用木棍挑着陶罐的提梁,把茶移到了火塘边。
听到事情的严重性之后,依清收住了泪,又悄悄看了殷张氏一眼,殷张氏不吭声,她也没说话。
约伙给每人都斟上一碗苦荞茶之后回到先前的位置接着俯卧,堂屋里顿时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四姑娘有些坐不住,堂屋里的人除了欧阳之外都是阿硕土司的亲信、至亲,就连尼薇和列巴都被排除在了门外,自己跟着姐姐依清,才算被网罗了进来。她坐在火塘边,心里惦记着天佑,也担心着鲁生。
“少主人是书生,他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依清说着又看了看殷张氏。
“是啊,是啊。”殷张氏随声附和着,并没说出新的内容。
阿硕土司对殷张氏说:“现在想想,佛堂离朝暮阁最近,那天夜里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或者响动?慢慢想也许能想起来。”
殷张氏点头应着,阿硕土司转而对视着欧阳恳切地叫了声:“欧阳先生!”
欧阳的身体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他怕的就是别人在说砚台的时候提到自己,阿硕土司又这么做了,他只好应了一声等着阿硕土司说下去。
“现在少主人有了难,我估计你不会坐视不管。”几个人谁也不明白阿硕土司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没接着明说,吩咐了殷张氏和依清关注失窃砚的下落之后,又说让约伙歇两天就到人口密集区寻买上品好砚。
做好了兵分两路的安排,他把目光再次放到了欧阳身上,接着说:“找砚、买砚都只能是画饼充饥的无奈之举,也许有这个好运气。我想到的最保险的办法,是想请欧阳先生做砚。”
“做砚?”欧阳说着,惊吓得白了脸。
阿硕土司感觉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看着欧阳又说:“虽然时间要慢些,毕竟能有一天天接近完工的时候,既然对方已经知道少主人的身份,想必不会太为难他。”
欧阳看到自己没有了退路,想起既然四姑娘在这里,估计鲁生也没有走远,赶紧说:“如果江鲁生在这里,雕起来会快很多。”
阿硕土司看了看约伙,接着对欧阳说:“慢就慢点吧,约伙这伤也得养几天。”
婵儿一直没吭声,在这个火塘边还轮不上一个汉妾说什么。她知道鲁生的想法,鲁生雕砚是要以此证明他不会去偷砚,现在让他来当帮手,这种事他一定不会答应。
欧阳也着急,偏偏这会儿婵儿和四姑娘没有帮他解围的意思。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了太多,轻轻“吭”了一声,接着说:“不请江先生回来,就雕不出砚,我在雕砚的事情上是会说不会做,只能纸上谈兵。”
“啊!”
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了惊诧。像是欧阳往火塘里丢下一颗炸弹,炸得大家都愣了神。
欧阳在阿硕土司府四年了,一直以制砚大师的身份自居,现在突然说出了不会雕砚,在众人的惊讶中,他自己也感到无地自容。
婵儿提前一天已经知道欧阳不会雕砚,却想不到欧阳敢于在这种场合上如此告白。现在,她除了对天佑担心,也对欧阳的举动感到震惊,小声说:“既然是这样,还是快点把江先生请回来才行,好在他并没走远。”
殷张氏看了看依清,这才说:“江先生早该做砚了,‘偷一罚十二。’本来就是现成的规矩。”
“事情已然摆在面前,多头并进,就这样吧。”阿硕土司还想再多说两句,烟瘾逼得他不得不长话短说。
这场“家里人”的秘密议事就这么结束了,四姑娘的担忧疯长起来,她确信鲁生能回到栖云山庄雕砚,更知道雕一方好砚绝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的事。她此时发觉自己心里有了鲁生,却还依然牵挂着身处劫难中的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