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这边，明仔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一幕：
菜帮子倒在地上，一个航空母舰般又胖又壮的女人举着一根擀面杖站在他面前，一把扯住菜帮子的耳朵把他拎了起来，厉声说：“这么半天你野到哪里去啦？我叫你买的东西呢？快拿来！”
菜帮子捂着耳朵，杀猪一样尖叫起来：“饶命！饶命！”
“你还叫！还叫！面呢？我叫你买的面呢？”胖女人又叫起来，看样子气得不行，“我叫你去买面粉，你半天不回来，又死到哪里玩去了？是头猪都该回来了！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得越来越不耐烦了！你成心把我气死！快说！到哪里玩去了？”
明仔瞅准马路上没车，赶紧跑了过来。只见菜帮子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望着那胖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莲姐，我没去玩！你相信我……”
那个被叫做“莲姐”的女人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一下子变了脸色，刚才还气恨难耐的神情变得担忧和恐怖，她瞪着菜帮子，嘴唇哆嗦着：“你……你是不是又去——又去下棋了？”
菜帮子耷拉下脑袋，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以为……我以为我能赢……我以为我可以多赚点钱……可是……可是……”
“好啊你……”莲姐大叫了一声，突然抬起脚一下子踢在菜帮子的屁股上，接着火山爆发似的尖声叫起来，“你这王八蛋，你这个败家子儿……你这个败家子儿啊！”
莲姐边骂边扇了他两耳光，菜帮子的脸上立刻留下了五个鲜明的指印。明仔站在那儿，倒抽了一口冷气。
菜帮子抬起头望着莲姐，眼里并没有泪水，也没有委屈，而是一脸的孤绝：“我说过我能赢他们的，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赢他们，一定能把钱给你赚回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多少回了？你总说你能赚回来，你凭什么赚回来？你输的钱还少吗？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菜帮子昂着头说：“总有一天，我会赢他们的！”
“我叫你去买面粉，面粉没买回来，你倒把钱输了……天哪，这日子还怎么活呀！五十块钱我要卖多少菜才能挣回来呀！今天早上我好不容易弄了点钱让你去买面粉，我正等着做面条呢，做好了要给人家送去，你倒好，你把钱输了，面也没买，你这个混蛋……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障……”莲姐说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过，她立刻狠狠地用袖子擦去，大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给我滚，滚！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今天晚上不许吃饭！”
莲姐说完，转身腾腾腾地走了，脚下的路面在哆哆嗦嗦地发抖。
看着她走远，明仔走到菜帮子面前，刚才还满不在乎的菜帮子突然像霜打了似的，垂头丧气，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沮丧和凄凉。他站在那儿，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呸了口唾沫，里面居然带着血丝。
“她是谁？她凭什么打你？”明仔望着那女人远去的背影，又愤怒又不平地叫道。
菜帮子不回答。
“她凭什么打你？打人犯法，连蚂蚁屎壳郎都知道的事儿……简直没有半点法制观念……现在是法制社会呢！”明仔继续愤怒着。
“她是我老娘。”菜帮子哼哼哧哧地说。
“你老娘？”明仔呆了一下，“你老娘？”
“干什么呀，干什么那么夸张？人人都有老娘，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菜帮子自顾自往前走。
“可是……你老娘……”明仔跟在他后面。
“我把她买面粉的钱拿去输了，你说她该不该打我？”菜帮子把手插在衣袋里，昂着头。
“是这样啊……”明仔无语了，他绕到菜帮子面前，“你——还疼吗？”
“疼？”菜帮子龇着牙笑了一下，“什么叫疼？”
“她打你呀！看，都出血了！”明仔想帮他擦去嘴角上的血迹，菜帮子触电似的躲到一边，“你干什么？我又不是没挨过打！”
“她是你妈妈，怎么可以那样打你？”明仔还是不能理解，“我妈就从来没打过我！”
“哦，那是你走运！有个好妈，我没有！成了吧？我没有！”菜帮子气狠狠地说着，转身又要跑。
明仔站住不动：“我说的是真的！”
菜帮子停住了脚步，走回他面前，叹了口气：“唉，我发现你还挺爱管闲事的，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不去棋校了？我等了你好几天！”
“那棋校太贵啦，莲姐没钱给我交学费。”
“哦……”明仔愣住了。
“叶老师是好人，允许我一次一次地交学费，我想学棋，又没钱，叶老师说，可以一周一周地交钱……最近，莲姐生意不太好，在菜市场卖菜，挣不了几个钱的，所以……所以我就没去了。等有钱的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学棋不一定去棋院对不对？天下会下围棋的人多着呢！”
明仔不说话了，他没想到在城市里还有人没钱上学。在他眼里，除了马六一和二丫那样的流浪孩子，其他人都很有钱，就像黄老师一样。黄老师在家里谈生意一般都是几十万、几百万。几万的事情从来没听他讲过。
两个孩子站在马路边，夕阳把他们的身影照得老长老长。
王富贵也呆呆地站在一边。
“你吃晚饭了吗？”菜帮子突然问道。
“哦？还没有。”
“那你跟我回家去吧，我们家就在前面，就那条巷子。”
“你还敢回家？你妈——你妈叫你滚的……”
“行啦！”菜帮子往前走着，“跟我走吧！”明仔只好随着菜帮子往前走，一路上他的心都忐忑不安。那样的妈妈，乖乖，吃不消。
“放心，没一个妈妈会真正让儿子滚的。”菜帮子说。
明仔笑了起来：“对呀！我妈也经常口是心非！”
才拐了一个弯，明仔就站在了桂花巷的巷口了。那是一条不宽的小巷。巷道的左边是一溜儿小菜市，家家都是小小的门脸儿，经营蔬菜水果、花鸟虫鱼、干杂副食，挺热闹的。明仔觉得无比亲切，这里多像他们镇上的小菜场呀。
菜帮子对明仔说：“喏，到了！”
明仔抬头一看，愣了一下，他面对的，是一间搭在农贸市场角落里的小小的石棉瓦棚子，只有五六平方米大的样子。棚子的前面是菜摊，摆着萝卜、白菜等蔬菜，旁边是个面条摊子，上面堆了一些做好的面条。靠屋子里面摆了张小桌子，上面放着菜帮子的书包和几副碗筷。
那小屋，比明仔家的羊圈还小。
再没有见过还有人住在那样潮湿、阴冷，散发着霉味的破棚子里。就算是在榕树村，也基本上看不见这样的房子了，如果这还算是房子的话。
菜帮子对明仔说：“看吧，这就是我家。”
明仔看了他一眼，迟疑着不敢进去。
莲姐正失神地坐在菜摊前，抱着膝，对前来买菜、买面的人不理不睬。
一个老太太来买面，莲姐不理，菜帮子帮老太太提着面，颠儿颠儿地跟在后面送去。
莲姐望着菜帮子远去，回过头来望着明仔：“你就是明仔？”
明仔战战兢兢地回答：“哦！”
“这是你的狗？”
明仔赶紧点头：“对，它叫王富贵！”
“王富贵？”莲姐看着王富贵，顺手把菜案上的一个被挤破的鸡蛋扔了过去，王富贵看看明仔，明仔不置可否，王富贵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吃了起来。
莲姐对明仔说：“你真是菜帮子的朋友？”
明仔使劲点点头。
莲姐撇撇嘴说：“我们菜帮子哪来的朋友？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个孩子愿意和菜帮子做朋友？唉，就因为没有朋友，他才去学围棋的，围棋就是他最好的朋友……”说到这里，莲姐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光彩，“明仔，你可是第一个到我们家里来的小孩子……如果你不嫌弃，今天晚上阿姨请你吃炸酱面！”
晚上，明仔坐在那张又矮又小的饭桌前，望着那碗面上浇着一层细细的肉末炸酱的面条，久久不动筷子。
“怎么啦？”莲姐用筷子指指他，“快吃呀！你不饿呀？”
明仔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啊！阿姨，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面条！”
莲姐笑了笑，脸上的线条变柔和了：“香就快吃呗！告诉你呀，莲姐我做的炸酱面，可是这条街上最好吃的！今天你能吃到，是你运气好！”
菜帮子低着头稀里呼噜地吃着面条，小声说：“又吹牛！”
莲姐说：“你老娘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从来不吹牛！”
菜帮子看了看明仔，见他低着头吃得喷香，笑了笑说：“明仔，我妈一顿面条，就把你收买了！”
明仔说：“收买了好呀，要是能天天吃到这样的面条，我愿意被收买！”
莲姐嘎嘎地笑起来：“好，明仔，以后你天天来，阿姨天天给你做最好吃的面条！我跟你说呀，阿姨不仅会做炸酱面，我还会做牛肉面、怪味面、鱿鱼面、打卤面、酸菜肉丝面……告诉你，这四川的面条，我莲姐没有一样不会做的！”
明仔抬起头，望着满脸放光的莲姐。
菜帮子说：“那倒是真的，我妈没文化，但是在做面这件事情上，贼有文化！”
莲姐继续唠叨着：“我跟你说明仔，别看一碗普普通通的面条，真要做好，那可是不容易的，这里面学问大着呢！我跟你说，做一碗好面，关键在汤上，好汤是好面的基础，就像盖房子一样，最重要的事情是打好地基……”
“得得，我妈的面条经又出来了！”菜帮子皱着眉头，“你可不能招她说面条，一说起来，三天三夜也没个完！”
明仔叹了口气：“菜帮子，你真幸福！”
吃完饭，菜帮子随着明仔一起走出小巷子。
“你真的不去棋院学棋了？”明仔问。
“不想去了！”菜帮子踢着路边的一个小石子。
“可是，你下得那么好，不去太可惜了！”
“谁说的？我们巷子里到处都是老师！我告诉你，就莲池街那儿，就有几个棋王呢！”
“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了！烦不烦呢！”菜帮子抄着手，“走你的吧！”他一转身，跑回去了。
明仔忧伤地回过头，慢慢地走了。
第二天，明仔找到了菜帮子，他正在菜摊上一边卖菜一边看书。
“嘿！”明仔对他笑着。
菜帮子很意外：“你怎么又来了？”
“叶老师叫你从明天起去棋校上课！”
“怎么着？”菜帮子先是很惊喜，接着警惕起来，“怎么回事？”
“你别管，反正明天你得来上课，要不，你那学费就白交了！”
“我的学费？我什么时候交过学费？”菜帮子把书扣在一边，站起来望着明仔，“你在捣什么鬼？”
“我能捣什么鬼？”明仔扔下一句话，急急忙忙想离开，“行啦，只要有人给你交学费就成了，还担什么心？你得去上课，听见了没有？你明天要是不来，小心叶老师剋你！”
“喂！喂！”菜帮子在后面喊叫着，明仔已经带着王富贵跑远了。
早上，明仔和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听叶老师讲课，他不时往教室后面望去，菜帮子始终没有出现。明仔失望地回过头来。
他望着叶老师的嘴巴在蠕动，但是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正在胡思乱想呢，突然，一个人影悄悄地走了进来，坐到明仔对面，明仔抬头一看，乐了。
菜帮子坐下来，看都不看他一眼。
明仔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把书竖起来挡住自己，凑到菜帮子身边：“你屁股上有条虫！”
菜帮子哇地一下子跳起来，明仔哈哈大笑。
下课了，明仔拍拍菜帮子的肩膀：“待会儿放学了陪我去书店，我要买本书。”
菜帮子不理他：“我没空！”
明仔说：“顺路啦，不耽误你时间的。”
菜帮子抬起头望着他，很严肃地说：“东方明，等我挣了钱，我会还你学费的。”
明仔一愣：“什么呀？”
“我说，你代我交的学费，我会还你的！”
明仔歪歪脑袋，有些讪然：“得了吧，那点钱……没关系啦，我只不过是想帮你……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学棋，没有别的意思……”
“总之我会还你的！”菜帮子把书包往背上一搭，“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有了钱！我走了！”
望着菜帮子远去的背影，明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午，一辆亮闪闪的奔驰突然停在了莲姐的面摊前。
小巷子里的人都很奇怪，像这样开着奔驰来买菜的人毕竟很少见。大家正抬头看着，一个小孩子从车子里钻了出来，莲姐一看，吓了一跳：是明仔！她睁大眼睛，连手里的豆角差点撒了一地。
明仔指指坐在驾驶室里的黄老师：“莲姐，我们老师要吃你的炸酱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