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仔一个人走在林荫道上。
他慢慢地走近了林荫道深处那座大屋。那就是齐家的别墅。屋子从外面看着就很豪华,但是,宫殿般的房屋带给他的,却是一种从头到脚的陌生和冷漠。
藤尾一个人在路的尽头看着他。她现在很少坐轮椅了,还是拄着拐杖。
她好像已经在那儿等了他好久了,两个人望着彼此,都不出声。
藤尾的目光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妈妈不让她继续治病的事儿,她一定知道了。
明仔走过去:“下午,我们再去老爷爷那儿。”
藤尾说:“不去了。”
“得去。”
“那个人不允许。”
“爸爸允许。”
藤尾抬起头来:“嗯?”
“吴妈跟爸爸说了,吴妈说你已经可以站起来走两步了。”
“啊?”藤尾不相信,“吴妈会去告诉爸爸?她——她和你妈一样,都讨厌我。她怎么知道我会……走路了?”
“有时候,我们看到的和真正发生的,并不一样。”明仔很老到地说了一句格言,“我也讨厌她。可是,是她去跟爸爸说的,她求爸爸让你继续去治病。爸爸早上告诉我了,让你继续去那个老中医那儿。他还说了一句话,可能你不爱听……”
“什么话?”藤尾的小脸兴奋得发红,“爸爸还说了什么话?告诉我,告诉我嘛!”
“他说,去吧去吧,就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藤尾皱起了眉头:“骗人,这是你编的吧?”
“你也太高估我智商了,这么精彩的话,我哪儿编得出来?”明仔笑起来。
这一天,明仔气急败坏地跑进了客厅,嘴里大叫着:“吴妈,吴妈!老余!老余!人呢?到哪儿去了?”
吴妈和老余跑了出来:“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王富贵呢?”明仔瞪着大眼,呼呼地喘着气。
“王富贵?”吴妈看了老余一眼,“我们怎么知道?”
“你们不知道?”明仔把气喘匀一点儿,“你们天天看它不顺眼,还说不知道?”
“正是因为不顺眼,所以才不想看到它呀!”吴妈说,“我没见过。”
“你一定见过!快告诉我它在哪儿?在哪儿?”明仔急了。
老余走到他面前:“少爷,我们真不知道。我们哪敢动你的狗呀。”
明仔看了看二人:“真不知道?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在院子里,我去棋院的时候它还跟我拜拜的,怎么就不在了?我的狗,王富贵……”他的声音里都带着哭音了。
“别急,我们帮你找!”老余赶紧安慰他,“千万别急,你的狗那么有灵性,能跑到哪里去?说不定跟着夫人、先生出去玩儿去了!”
吴妈赶紧制止老余:“喂,喂,别提夫人!她最不喜欢王富贵了!”
“我看,如果是跟夫人出去,那事情可就大了!”吴妈话一出口,老余就拉了她一下:“喂!你会不会说话?”
正说着,妈妈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边走边脱外套:“老天爷,热死了,怎么到现在还那么热?吴妈,给我水!”
吴妈赶紧跑进去:“夫人,您稍等!”
明仔走了过去:“妈!”
妈妈看着他:“怎么啦,什么事不高兴了?眉头皱得跟疙瘩似的?”
“妈,请你——请你把王富贵还给我!”明仔忍耐不住了,冲到母亲面前。
“什么?什么王富贵?”妈妈端着水,“我早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王富贵!”
明仔愣了一下,固执地站在那儿:“王富贵是不是和你出去了?妈,你把它带到哪里去了?”
妈妈扭开脸:“你的意思,我把你的狗弄丢了?我还想问你呢,你那狗到底从哪儿弄来的?是谁给了你那么一条脏兮兮的土狗?”
吴妈和老余站在那儿,老余的脸上毫无表情。
“它不脏,它是我的狗!”明仔喊了起来。
“对不起,是我把它送出去了。”妈妈很平静,“你能确定,那条狗打过预防针?你能确定,它身上没有带着病毒?”
“王富贵没有病,我爸爸在乡下给它打过针的!”明仔一急,脱口而出。
“你爸爸?”妈妈一怔,“这狗是你爸爸从乡下给弄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富贵是我的狗,妈妈,你到底把它弄到哪里去了?我要我的狗!”明仔差点儿哭了起来。
妈妈不耐烦地站起来:“好了好了,我晚上还得出去,不跟你缠了!我告诉你,你是齐浩然,你养的狗也得配得上齐浩然,明白吗?那样的土狗,亏你还能牵得出去!老余,听着,不要再让那样的狗出现在家里,明白了?”
老余弯腰回答:“是!夫人放心!”
妈妈转身走了。
明仔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吴妈唉了一声,转身进厨房了。
老余走了过来:“少爷。”
明仔白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坐下来:“少来了,我不是你的少爷。”
“少爷,没关系,我敢保证,你的狗,没事。”
“你怎么保证?”
“我想,夫人只是把狗弄到某个地方去关起来了,她从来不吃狗肉。”
明仔叹着气:“她不吃,别人也不吃?”
“现在吃狗的人毕竟不多了。保护动物嘛。”
“完了,我的狗没了,王富贵没了。这都是你那游戏给害的,你还我狗!”明仔瞪着老余,“你还我王富贵!”
“我到哪里去还你?——好了,别这样啦,实在不行,我们再找一条同样的,好不好?”
“不好!不要!我要王富贵!王富贵!”
正说着,爸爸走了进来:“怎么了?谁在撒野?”
明仔的脸色变了,老余咳了一声:“啊,没事,先生回来了?少爷……少爷的狗不见了。”
“你的狗不见了?”爸爸在他面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然后怪笑了一声,“哈,居然还有人会对那么一条小土狗感兴趣?”
明仔叹了口气:“我知道有钱人都看不起王富贵那样的穷狗。如果狗在你们眼里也要分出个穷富的话。”
爸爸倒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你在那儿嘀咕什么呢?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会喜欢那样一条又脏又笨的傻狗?”
“它不脏,也不笨,更不是傻狗。”
“齐浩然,怪了,去年你突然心血来潮要养狗,于是我给你弄了条名贵的京叭,结果你嫌人家太娘娘腔,转手就送给了琴妹妹。前几个月你又要养什么藏獒了,于是小姨又给你弄了条藏獒,可是你玩了没两天,又嫌人家藏獒凶猛,又送给了杰表哥——藏獒不凶猛还叫藏獒?你知道一条藏獒多少钱吗?——两万块,少爷!”
明仔现在对齐家人随口报出的各种价格已经具有超强免疫力,那并没有吓倒他,相反他昂着头:“管他什么名贵的狗,我就要王富贵。”
爸爸坐下来,很专注地瞧着他:“那狗有什么好,你非要它?”
“它是我的朋友。爸爸,你有过这样的朋友吗?”
齐盛天仰着头想了半天:“有。小时候,我有一只小猫,一只小黑猫,是我外婆送给我的,我叫它‘五月的夜’,你肯定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黑的猫,毛色又黑又亮,可漂亮了!其实它并不太理我,有时候整天都看不见人影儿,你知道,猫不像狗,不像狗那么黏人,它很骄傲的——不过,每天放学的时候,它准在家门口的小树上等我,懒洋洋地趴在那儿……虽然我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一定在那儿等着我,在树叶里面……”
“那后来呢?”明仔来神了。
“后来——后来就不见了。被邻居的一个小伙子用猎枪打死了。”
“啊!”明仔惊叫起来。
齐盛天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发呆:“那是我唯一的朋友。”老余静静地站在一边。
明仔也叹了口气:“王富贵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齐盛天站起来:“好啦,放心吧,没准王富贵明天就出现在你面前了——谁会要你那条小土狗啊!”
他说完,转身走了。
明仔看了看老余,老余摇摇头,不吭声。明仔又叹了口气。
明仔坐在叶老师对面,正在苦思冥想一步棋。
叶老师看了看他,再看看棋盘,笑了笑:“明仔,你最近好像不开心?”
“我哪有?”明仔抬起头来。
“你看你,棋路都乱了。”叶老师摸摸他的大头,“脑子一乱,棋路就要跟着乱。孩子,你脑子里东西太多,棋都给挤出来了。”
明仔沮丧地垂下头:“叶老师,也许我不是下棋的料。”
“怎么了?”
“一点点事都能让我乱,这段时间遇到太多事,我……安静不下来。”
叶老师笑了一下:“是吗?”他抬头看了看窗外,“那好,今天我们就不下了,你先回家,好不好?菜帮子都请假玩去了,你怎么不去好好玩一下?”
明仔说:“我还有事。那——叶老师,我先走了?”
“走吧走吧,”叶老师说,“你忘了,老师告诉过你,下棋是为了自己高兴,不高兴的时候不要硬下,那样会伤脑子的。你记着,校园围棋大赛一开学就要准备选拔了,你得回去参加选拔赛,那更要好好休息。明仔,老师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明仔叹了口气,“老师,我都不相信自己了。”
叶老师点着头:“我看出来了——我相信你,明仔,你是下棋的料。老师相信。”
“真的?”明仔的眼里放出光来,“老师你相信我?”
“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叶老师对他招招手,“快走吧!”
明仔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
叶老师的话给他打了气,他一下子又变得神清气爽了。他在路边给自己买了个冰棍——自从到齐家后,老余从来不让他在街头吃这类东西,他都憋坏了。
“浩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一听,吓得赶紧把冰棍藏到身后,一回头,只见老余开着车,身后坐着微微皱着眉头的齐盛天,那人的目光迅速扫过那支刚刚被明仔藏在身后的冰棍。
明仔脸都变了:“爸爸!”
齐盛天望着他:“上车!”
明仔瞧瞧手里的冰棍,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老余像是没看见:“上来吧,少爷。”
明仔坐上车,齐盛天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去触碰他手里的冰棍。明仔摩挲着手,老余说:“如果你还想吃,就赶紧吃了,免得滴在车上。”
明仔咬了一大口吞了下去,整个人凉得倒吸一口冷气。
齐盛天说:“老余,回公司!”
明仔这是第一次和齐盛天到他的公司来。那是一座巨大的办公大楼,楼里到处是绿色植物,还有人工喷泉,美丽、清幽。员工们统一着装,连保安都帅气逼人。每个人看到明仔都对他得体地微笑,微微鞠着躬,明仔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把眼睛朝上。连老余都变得更加谦恭起来。
齐盛天直接把他带到了自己那间并不太大的办公室。
齐盛天对老余挥挥手,老余悄悄地退了出去。
明仔恭敬地站在父亲面前。
齐盛天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来,再看看明仔:“你也坐。”
明仔看了看左右,没有动。
齐盛天捏起一支铅笔,转动着:“不想坐?那好,你就站着吧。别总是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给我笑一个。”
明仔吓了一跳:“笑——一个?”
看来父亲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他吃不消。
齐盛天不耐烦了:“笑一个就是笑一个,笑不来啊你?”
明仔只好咧了咧嘴。
“上下两排大白牙,大尾巴狼?我瞧着你对藤尾倒是笑得很好的,怎么对着我倒不会了?我是谁,会吃了你啊?”
明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我再来一次?”
“得得得,你拉倒吧——我问你,藤尾去医院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你问我?”明仔愣了一下,“好像你应该去问妹妹吧。”
“我要问她犯得着把你拉到这儿来吗?回答我!”
“好多了。”明仔干脆地回答。
“说具体点儿——好在哪儿。”
“好在——她可以扔掉拐杖走几步了。老爷爷说,这是陈年旧伤,得花时间。”
齐盛天眼睛盯着天花板:“时间?我最缺的就是时间!好吧,总算有了个开头,会好的,会好的……”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突然停在明仔面前,“今天,我——你爸爸,要奖赏你!”
“啊?”明仔一吓,张皇失措,“奖赏我?什么意思呀?”
齐盛天看了他半天,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从他面前站起来走开:“知道我为什么要奖赏你吗?”
“不知道。”
齐盛天叹了口气:“为了藤尾的事,我要感谢你。”
“我还是不懂。”
“你要懂了就奇怪了。知道吗,就是因为藤尾,这么多年来你妈妈一直在跟我冷战,好多年了,这个家,一直都像个冰窖……今年好不容易把她从美国接回来,但她心里还是没有原谅我的……还有藤尾,我一对藤尾好点儿,你妈妈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藤尾,爸爸有好多好多说不出的愧疚——浩然,最近你帮我做了好多事,陪藤尾治病,让她高兴——这些爸爸都知道,爸谢谢你,儿子。”
“感谢什么呀,”明仔大方地一摆手,“哪有爸爸谢儿子的?”
齐盛天拍了他一下:“说得好!”他盯着明仔的眼睛,“真的不要钱?卡上的钱用光了吗?我再给你存点儿?”
明仔摇头:“不用啦,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一不买房子二不买地的。”
“那——我们购物去?想买什么?玩具?书?”
明仔想了想:“都不用啦,你家里那么阔,什么都有,不用买了。”
“你最近有点怪,老说你家我家的,什么意思?齐盛天的家难道不是你的家呀?我看得再给你请个语文家教,中文都不会说。”
明仔投降了:“你饶了我吧,好好好,我好好说!”
齐盛天拍了他一下:“好,现在,闭上眼睛!”
明仔很不解:“干什么?”
“闭上!”
明仔只好乖乖地把眼睛闭上。
他感觉到齐盛天好像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喘息声,有人在吃吃地笑,还没等他抬头,只听一声熟悉的吠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扑了过来,趴在他的身上,险些把他扑倒在地上。明仔大叫了一声:“王富贵!”
可不是吗,扑在他身上又亲又叫的东西,不是王富贵是谁?
明仔睁开眼,抱着王富贵,抬头看时,齐盛天和老余站在他面前,老余脸上笑嘻嘻的,齐盛天则歪着头,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怎么样,这个礼物酷不酷?”
明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任由王富贵把他弄得一脸口水。
“你……你在哪儿找到它的?我以为,我以为它都成了狗肉火锅了!”
老余笑起来:“你以为人人都爱吃狗肉啊?”
齐盛天研究地看着他:“这狗好像——好像比你爸你妈还重要,从来没有看到过你为了什么东西这么魂不守舍的……听说你为了王富贵不吃饭,你妈都被你吓住了。”
正说着,又一个人走了进来,明仔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是妈妈。“妈!”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又蹲下去,抱紧王富贵。
妈妈走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他,抬头对齐盛天挑了挑眉毛:“瞧瞧,把我当敌人了。好像我会先吃了他,再吃了王富贵。”
齐盛天和老余笑起来。
妈妈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脑袋:“孩子,不生妈妈气了?”
“是夫人把狗弄回来的!”老余在他耳朵边悄悄地说。
明仔一脸灿烂:“谢谢妈妈!”
妈妈捏捏他的脸蛋:“我要不给你找回来,你得跟我拼命,是不是?好了,现在怎么办,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要不这样,你们先请我吃个饭,然后我们再一起去看电影,怎么样?”
“啊?!看电影?”齐盛天一愣,“我都一万年没看过电影了!”
“所以说正好去看一场啦!”
那天,明仔硬拽着爸爸妈妈一起去吃了一顿串串香,把爸爸妈妈辣出一身大汗,再带着他们去王府井影城看了一场《金刚》。整个剧场里都是一对一对的年轻人,满场尖叫,爸爸妈妈也人手一桶爆米花、一大杯可乐,又是跺脚又是笑,完全没有了一丁点儿上流社会成功人士的高高在上。明仔在宽大的坐椅上打滚,乐不可支。
开车回家的路上,坐在后座的明仔看见爸爸把妈妈快速地搂了过去,趁明仔不注意时偷偷地吻了一下妈妈。
妈妈拍了爸爸一下,回头看看明仔,脸红红的。
明仔笑了。
王富贵则躺在旁边,惬意无比地啃着一堆只炸鸡腿,那是齐盛天专门给它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