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玄下了龙湾山，阳光晒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小城里头早市上的叫卖之声接连不断，城外趁着天晴日暖早起进城讨生活的人们熙熙攘攘，街道两旁时不时传出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灶间里头柴火在熊熊地燃烧发出的响烈音爆。
天上是各家烟囱里飘出的淡淡炊烟，地上家犬三三两两结伴嬉闹，小儿在啼哭吵闹不肯就食，父母则低语相哄。
这人间的烟火气息，真好。
陈青玄在街上漫无目地转着，只想在这座小城里走走看看，哪怕一切都已经再熟悉不过。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那祁连山脉上的九道宗，还要去云栖山脉上的莲花台。
他有个小小的念头。
既已生萌芽，便将不死不休。
他想要去为母亲折一株冰原峰上的寒梅，也想要在那莲花台的宗主身上捅上一刀。
虽自不量力，可仅此而已。
当陈青玄走进羊肠巷，突然背后被人一拍觉得一阵疼痛，他刚一转头，丁秀就把张似乎永远都是嬉笑着的脸庞凑了过来。
丁秀嘿嘿一笑，搭着陈青玄的肩膀，说道：“大早上的不在院里做早课，跑我这里来干啥？”
陈青玄仔细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丁秀家的米铺前。他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我去了趟龙湾山。”
丁秀显然没有在意，也没有深究，回应道：“哦。”
陈青玄想了一想说道：“我见过了倾湄，她要走了，似乎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学修行。”
丁秀好似早就心中有数，一改往日火燎般的脾性，幽幽地说道：“以前先生就说倾湄的底子好，而且人家家世本就不像咱们，自然是要给倾湄铺个好前程。”
陈青玄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同在巷子尽头的铺子里叫上了两大碗馄饨，少年们一起狼吞虎咽。丁秀的父亲近来得了风寒症，吃过孔笙的丹药后便一直在家卧床休养。
丁秀着急回家料理米铺，丢下了几枚铜钱后，说道：“别抢，这次我来，你下回。”
分别之际，陈青玄突然间问道：“秀秀，你娘一直不愿意你和二先生学炼气功夫，可能怕得就是这般分别吧。”
丁秀挠了挠头，眼珠子一转，眉头皱成三层说道：“我也晓得，可山里头的麻雀还得自个学飞呢，我能守着我家的米铺一辈子？”
丁秀眼里一会又泛出神采飞扬的光芒，说道：“青子，我听学府那些个教习说的，有些厉害的宗派会炼能延年益寿的仙丹，吃上一颗就能多活二十年，我到时非得给我爹娘整上个三五瓶不可。”
陈青玄会意一笑，眼底里却闪过一丝落寞。待丁秀离去，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我也想啊。”
回到小院后，苏士川已然不在院内。陈青玄登上阁楼，发现那案台之上画卷已被取走，唯有笔墨还湿漉漉的。陈青玄环顾左右，虽然架子上的书籍依旧杂乱可陈青玄依旧细心地发现，那盏常年放在画卷旁边的黑色灯盏悄然不见了踪影。
陈青玄猜测那便是苏士川口中所说的往生灯，他对着空荡荡的架子问道：“若可以，能请你将我的父母也带回来吗？”
杂乱的书堆之中有本名为《通窥三虚》的典籍，据苏士川所言此书乃是最为正统的道家经典。陈青玄拾起《通窥三虚》，打开后快速地翻阅着。
其实即便不看这《通窥三虚》的内容，陈青玄也能将其倒背如流。这近十年以来，这本道家经典早已经不知被他翻阅过多少次了，一切内容早已了然于心。
陈青玄倔强地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寻找着书中自己可能没注意过的蛛丝马迹，他心想着或许是老师错了呢，或许只是纳气的方法不对，我必须要再试一试！
他把《通窥三虚》摊放在地面，然后开始盘膝而坐，用最严格的要求，让自己的纳气方法与书中所写分毫不差。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四个时辰后。
体内依旧一潭死寂。
院子里，孔笙望了眼阁楼，心中惋惜。
四个时辰滴水未进，陈青玄嘴唇干裂喉咙仿佛如同火烧，他缓缓丢下了书籍，头也不回地下了阁楼。
小小少年，大约总算心死。
------
陈青玄下了楼，在水缸内舀了一大飘甘冽清水，猛灌下肚子。
日头开始西斜，风也开始带了凉意。在阁楼内闷了一天的陈青玄迎着冷冷的风，好像能把心里头的那点郁气通通刮散，他走出小院往外头走去，想要多吹一吹这凉风。
这风从西来，往东而去，陈青玄跟着风一路信步到了浔阳城的临东门。
临东门的边上有一座刘氏铁铺，铁匠铺子里有三两身影在火炉与水缸之间来回穿梭，中间大小铁锤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这座刘氏铁铺如今的主人却不姓刘，而是姓王。这王铁匠全名王根龙，是个凄苦一生的可怜人。王根龙本就不是浔阳城的本地人，少年时，王根龙随着难民潮逃荒到了浔阳城，之后几年里便开始给人打着短工，当攒了些许银子交了些份钱又成了名佃户，虽然依旧过得清苦，但总归再不用为那一两口饭食而发愁，这日子也就算有了些盼头。
后来，这王根龙也不知如何，竟被那老刘家的独生闺女瞧上了眼。那老刘家虽算不上什么阔绰的大户人家，但好歹靠着远近闻名的手艺经营着一家铁匠铺子，平日里打造农具铁器售卖，日子也算过得殷实。
刘老头自然是打心底里瞧不上那个名叫王根龙的外乡小子，且不说没份厚实的家底，这人长的也是其貌不扬，竟比自己这种常年赤膊打铁的人都还要黑上几分。
可就算刘老头如何瞧不上那王根龙，终究还是拗不过自家的宝贝女儿。经历了几次崎岖坎坷之后，老刘家的这根顶梁柱终于算是略微松了松口。
也好在王根龙年少时便能安得下心吃得了苦，勤勤恳恳攒了份稍显微薄的家业，这才好不容易做了个倒插门入赘了刘家。娶上媳妇之后王根龙便也算得上是刘家的半个儿子，此后一直跟着老丈人学着打铁的手艺。
没几年刘家女儿十月怀胎诞下了名胖大小子，也正是这一年，老天就像是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生下儿子的刘家女儿当天夜里便因为难产失血过多而撒手人寰，老天送来了一个又带走了一个，好像对他王根龙从不亏欠似得。
老刘家本就人丁不旺，年过半百的老刘头活了半辈子才老来得子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每每看到王根龙怀抱着那个大胖外孙，老刘头心里头终归是有着一份忘不掉的酸楚。
刘家女儿死了不到三年，老刘头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因为酷暑而昏厥，一头栽进了半开地铁炉子里了，就那么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便没了性命，而同年的冬天这刘家老头的老伴也郁郁而终。
短短十年不到，原本合合满满的一家人竟凄凄惨惨的只剩下了爷俩。
打那以后，王根龙一直觉得这老天必定是亏欠了他的，要不就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天大的孽，非得这样残忍的折腾自己才能赎得了罪。
又过了七年，就遇到了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雨，下了整整半个多月都未曾停歇。他十岁的独子追着去逮在雨中打湿了翅膀慌乱逃窜的鸟儿，那鸟儿身体小巧虽然被雨水打湿翅膀不能飞行，却依旧灵敏矫健。王根龙的独子跟着鸟了钻进了废弃的木台子下，木台子上堆满了湿柴和杂物。
当台子下那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支撑主干应声断裂，台上的湿柴将那幼小的孩子牢牢压在台下。大雨倾覆而下，那雨水的嘈杂里，谁都没有听见那声微弱的呼喊。
当孩子的尸体被翻出，王根龙大声的咒骂着老天，直到他躺在泥水里一动不动，再无力气与他认为的那个敌人缠斗纠葛。
数年之后，有个冬天他孤身一人去临城购买铁石，却在离那座城池不远的官道上看到了一队车马，被乱刀砍得破碎不堪，到处都是尸体和散落的行李。而道路边上，那处最高最茂的草丛里躺着一名懵懂的婴儿。
王根龙心中踌躇再三终究还是把婴儿捡回了浔阳城，给他取名王泽。
自此，他再也不敢开口去骂那老天了。
王泽在铁匠铺子里招呼生意，时不时的接过身旁老人的铁锤，对那赤红的铁块猛然挥锤而落。他虽然一只手臂受伤，却依旧力道迅猛。
王泽瞧见了陈青玄笑着向他打着招呼。
陈青玄忽然想些事情，他走到铺子里，托付一般地认真问道：“阿泽，我往后若是出了远门，每年的清明、冬至还有七月半，你帮我给我娘烧些纸钱可以吗？”
王泽虽然不明白陈青玄为何突然这么说，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到王泽点头，陈青玄心里似乎放下了最后的一丝牵挂。
陈青玄仔细一想，又不安地说道：“若有一天你也要离开浔阳城，记得要找个人接替，我存了六十五两银子，都留给你。”
王泽腼腆的摇了摇头，说道：“我爹在，不会走的。”
陈青玄突然哑口无言，心里有了些许明悟，默默地点头说道：“人生在世，是该如此。”
这时，王铁匠佝着黝黑的身子，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干瘦和精壮在他的身上竟然毫不冲突。这位饱经人世摧残的老人露着干净而可爱的笑容说道：“来，吃茶。”
小小铺子中，一老两少坐在长凳上，手里皆捧着一碗热茶。
冬日虽寒，却暖人心。
------
当日头渐渐斜入西山，黄昏下暮色越发浓厚，陈青玄正打算起身回小院里。
天空中突然雷鸣滚滚，一场骤雨毫无征兆地开始瓢泼下落，拦住了所有行人的脚步。
临东门地势低洼，守城的士兵开始推动拦水的木排，以阻止雨水汇聚倒灌进城内。城门外，两道身影一高一低不合时宜地突兀出现在大雨之中。其中中年模样的紫衣男子轻摆衣袖，那两道数尺高的拦水木排竟好似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紫衣男子缓步而入，身边的少年双手撑着油伞紧紧跟随，生怕有一滴雨水打落其身上。紫衣男子进城后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那叮叮咚咚的铁匠铺子里。
陈青玄在铺子里躲避着不是时候的拦路雨，不知为何，心底里没由来地升起一阵厌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