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跟江皇后，两情相悦，那也是走过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起的，感同身受，我想，皇上会很愿意成全有情人……”方始的话，轻淡，敲打在老太太心头，却如同重锤，他说：“如果圣谕不行，那就懿旨，我总得求得一个，让你们无话可说。”
“方始——”老太太低声而不满地说：“你怎么能用圣旨和懿旨来压家里？！”
“我不是用这个来压你们，”方始冷静地说：“而是这个办法，一可以堵住众人的口，让你们不难堪，二可以让我绕过赎金和太守的牒文，三可以给紫来尊严。”
是的，三全其美，他想得很美好，老太太摇头叹道：“方始啊，你觉得，皇上或者太后，会给一个官宦公子和官妓下赐婚的旨意？”你不是朝廷官员，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官妓，那可是圣旨，不是儿戏！
方始沉声道：“皇上重感情，太后好面子，这件事对楚家来说或者会难堪，但是对天下来说，却是一段佳话，只要请旨，是很有可能做到的。”
老太太愕然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才冷冷地说：“你这一切，都必须通过妹妹，我，和你父亲，都会明令禁止你妹妹去做的……”
方始将眼光缓缓地停在老太太的脸上，轻声道：“已经迟了，奶奶……妹妹已经答应我了，而且，今天，她就会正式跟太后提及献舞的事，或许这会，太后那里已经有答复了，我想，紫来进宫在即……”
老太太依旧镇定道：“只是进宫而已，我不干涉，但是娶亲，绝不允许！”
方始深深地看了老太太一眼，轻声道：“奶奶，你们可以限制我的自由，不让我去下聘，你们也可以禁止妹妹求赐婚的圣旨，但是，如果紫来能得到太后的欢心，如果她真的爱我，她会自己请旨的，以后的事，也许，都由不得您了……”
老太太一下瞪大了眼，气急攻心地喊道：“方始——”
方始坚毅的面容，低而决绝道：“奶奶，我不是父亲。”
老太太登时脸色煞白！
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问道：“你知道？”
方始低下头去，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头来，缓声道：“当年，你们也是用这样的手段，迫使父亲就范的吗？”
老太太一抽，忽然不语了。是的，孩子，可惜，你不是你父亲。而我，也没有你爷爷那样强烈的手段……
“你觉得父亲过得快乐吗？”方始轻轻地，揭开了冰山一角：“他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一切，名声、地位、威望，可是，你觉得他快乐吗？他辜负了一个情深意重的女人，背负着良心的谴责，会快乐吗？”
老太太默然片刻，回答：“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官妓，谈什么情深意重……不过也是，看中了你父亲当年的条件，想一步登天，嫁入楚家……”
“为什么你要有这样的成见呢，奶奶？”方始幽声道：“你也是做娘的人，你该知道孩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她为什么会愿意舍弃我？你带走我的时候，真的就那么忍心？”
老太太一震，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不能去遥想当年，罪孽深重啊……
“我的生身母亲，”他默然地，剥开了楚家小心翼翼地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就是醉春楼的袁妈妈，当年的花魁娘子，是不是？”
老太太骤然间睁开眼，疾声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方始淡然一笑：“父亲的故事，我很早就听说了，他抛弃了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又抛弃了我……”他看奶奶一眼，轻声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是我去醉春楼的时候，袁妈妈主动告诉我的，是不是？你还会怀疑，她见我长大了，想认回我，给自己安排一个好归宿？”
“奶奶，你错了，她不愿意认我，甚至，都不愿意见我……”他的神色有些凄然：“我只去过一次醉春楼，是为了见紫来，没有钱，便把竹笛屏的玉佩当了三千两银子，还跟母亲要了四百两，一并交给了袁妈妈，她见了我，神色就不大正常，当时我心里起疑，只是没想到，她买通下人问清了情况，愣是把玉佩赎回来给了我，还捎上了四百两银票……她探头进车，狠狠地呵斥我年纪轻轻，不学好样，还说下次不准我再进门，末了竟又软了口气，要我回去不要跟任何人说去过醉春楼……”
“回来一想，我就明白了……她怕我回家受到责罚，她不愿意我去烟花之地，她不在乎那么一大笔银子，她这么有心地替我圆场毫不计较，”他的声音，渐渐地充满了柔情：“这个人，只能是娘……”
“我终于明白她当年，为什么要舍弃我……”方始的眼睛里，浮现起淡淡的泪光：“你说她当年，是看中了父亲的条件，想一步登天，也许是事实。水往低处留，人往高处走，做官妓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改变，何错之有？她要是自私一点，完全可以留下我，她是花魁，她养得起我……但是她没有，她把我给了你们……不是她无情，不是她狠心，而是，她太爱我，她希望我有个好出身，连她自己，都鄙弃自己的出身，她不想，我被别人鄙弃……所以，这么多年来，她虽然一直就跟我在同一个城市，却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她把她认为的，最好的东西给了我，宁愿自己痛苦，这样的女人，还不够情深意重么？”方始幽声道：“你们打小就跟我说，竹笛屏的玉佩是父亲的一个好友送的，其实，那是我娘留给我的……父亲为什么会钟爱那支玉笛，是因为，娘的名字，就叫袁满笛……他对娘，到底是爱多，还是内疚多？这么多年，一直都放不下……”他的话里，渐渐地带上了寒意：“父亲的心上，始终套着枷锁，他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心债，永远地折磨他自己，会一直到死，这就是报应，这就是公平！”
“奶奶，你不觉得你很冷酷，很残忍么？你们当年对父亲和我娘所做的一切，今天，又要在我身上重演，施加了这样的痛苦给我们，你们到底得到了什么？！”他冷声道：“我要去找父亲谈的，他不后悔他当年的选择，但是我不是他！我绝不会跟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老太太长吁一口气，缓缓地往后一靠，躺在了软塌上，她长久地盯着天花板，默默无言。
方始啊，就是太聪明了——
还有笛娘子，这么多年，不容易，真是难为她了……
老太太心里，充满了矛盾和不忍。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然后，柔声道：“方始啊，奶奶再想想，行吗？”
方始点点头。
“先不要去找你父亲，”老太太轻声道：“三天以后，奶奶给你答复。”
方始已经离去很久了，老太太还躺在软塌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的心绪非常复杂，一方面，对楚家清白名声的维系促使她要狠下心来，另一方面，违心之举带给她经年的折磨，也让她常常是夜不能寐。当年她也曾心软，可是丈夫执拗，最终儿子在强权之下低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晋次正如丈夫当年预料的那样，得到了所有他想得到的东西，可是，他不快乐。笛娘子，始终是他的心结。
老太太正想得愁肠百结，忽然听见身旁一声轻响。
她睁开眼睛，丫环靠上前来，细声道：“老夫人，有您一封信。”
我的信？！
老太太诧异地接过来，一展开，竟是半晌无言。
笛娘子约见，想是为了方始。
老太太轻轻地叹了口气，方始啊，用爱的名义伤害你的，也许不止奶奶一人啊……不论什么样的伤害，最终，都是为了你好……
她的眼前，又飘过二十年前的一幕，笛娘子，缓缓地拜倒在脚边，抱住了她的腿，戚声哭泣道：“夫人，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他有个当官妓的娘……永远也不要让他，涉足烟花之地……”
“对不起，我没做好……”老太太喃喃道：“对不住了……”
王爷将西瓜一小块、一小块地摆在桌子上，然后，打开了笼子，轻声喊道：“出来吧，小家伙，这可是你最爱吃的东西……”
小刺猬缓缓地爬了出来，轻轻地靠近，就在王爷的手指边，轻轻地啃起西瓜来。王爷成心逗它，把西瓜拨开，它转过来，再拨开，它又跟着转过去。王爷一忽儿，把西瓜块都拢道一边，用手掌盖住，小刺猬急了，围着王爷的手掌拱来拱去，软软的鼻头顶得王爷痒兮兮的，他呵呵地笑着，把手拿开。小刺猬急得一头扎进去，抱着西瓜使劲啃，吃饱了，还贪心，蜷成一个刺球，一滚，把西瓜块都扎到了刺上，这才慢慢悠悠，一摇一摆地散起步来。
王爷好玩，用食指去勾它的肚皮，小刺猬略微拱了拱，赶紧散开，也不多理会它，王爷见状，又去逗它，直接点它的鼻子，小刺猬忽地对着王爷打了个喷嚏，小脸皱成一团，完了还哼唧不停。那憨态可掬的样子，王爷哈哈地大笑起来。
墨梅见了也忍俊不禁：“王爷，功夫不负有心人，你可把它养亲了，现在它都不怕你了……”
“那可不，我还从来没这样侍候过谁呢，”王爷笑着，又拈了几颗瓜子在手心里，摊平在桌上，喊道：“小东西，过来吧……”小刺猬应声笨乎乎地掉转头，爬了过来，直接坐在王爷的手心里，象个小人一样，捧着瓜子吃起来。
“还吃呢，小肚子都要爆炸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王爷爱怜地看着小刺猬，轻轻地拨弄着它身上的刺：“从今天起，把你放出笼子养啊，你自由了……”他回头，叮嘱墨梅道：“还是在房间里看着它，别出去让人踩伤了。”
墨梅应了，问道：“就让它随意在屋子里爬么？”
王爷点点头：“我现在能叫它出来了，你就不用太管它，关上门，只要它不跑出屋子就行。”
“王爷……”卧室外，管家的声音。
王爷问：“什么事？”
管家回禀：“醉春楼袁妈妈求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