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低下头，默然无语。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二十年前醉春楼里的一幕——
大清早，街面上还人烟稀少，老王头那是还是当铺的学徒工，刚替师傅倒完马桶回来，拎着空桶刚出小巷子口，往店里走，忽然面前急速地跑过一支小马队，他收步不住，差点撞上，这里擦着冷汗，探头去看，只见马队中护卫着一辆青篷的马车，直奔醉春楼而去。
那青篷马车，可是专属官家的，这队人来头不小啊。这么早就有人来接官妓出游吗？小王头嘀咕着，想起刚才的一幕，那侧头回望了他一眼的马上之人，面色冷冽阴沉，似乎有些来者不善……他偏头想想，愈发觉得有些不对。这会再去望，马车已经停在了醉春楼前。远远地，只看见马车上，下来一对有些年纪、穿着讲究的男女，楼里主事的妈妈迎出来，竟不敢抬头相望，只鞠着身子，引了进去。
小王头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他顾不得回店里放马桶，拎了撒腿就往醉春楼跑去。
这些人果然都是官府内侍，一身青衣，也是一脸冰霜，把守着门口，似乎还带着杀气。小王头看了看那马车，青色的门帘子上，一个白色的圆，上书一个大写的黑字——“楚”。骤然间，他明白了，楚家来人了，定然是冲小笛姐的孩子来的——
作孽啊，孩子出生才不过三天……
“休得靠近，滚开！”一个青衣侍者低声喝道，同时示威似地握住了手中的刀柄。
小王头镇定地笑笑，晃了晃手中的马桶：“大哥，我是楼里的杂役，才出去倒马桶了……”
那侍者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手一摆，及不耐烦地说：“快滚进去！”
小王头一进楼里，就觉得气氛紧张，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楼里的人除了没出屋子的，都在下廊里回避着，天井里侍者站了一圈，都是满脸凶光，那年长的男人坐在天井中的桌边，阴沉着脸，硬得就象一块黑色的铁板，沉默地注视着花魁娘子居住的阁楼，眼睛长时间地不眨，泛出冷光。妈妈佝偻而瑟缩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不时地，偷眼去瞟楼上。
怎么不见那个年长的贵妇了呢，难道她进了小笛姐的房间？
小王头缩在柱子后面，也朝楼上望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阁楼的门“吱呀”一声轻响，开了。那个微胖的贵妇人走下楼来，对男人说：“老爷，她答应了……”
“恩，”楚大人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哼，他缓慢而毫无表情地问：“那，孩子呢？”
“待会送下来，这会正给孩子穿戴呢……”楚夫人低声道。
“还穿戴什么？难道我楚家的孩子，还会要官妓楼里的物件？！”楚大人冷声道：“你不是带了襁褓来？赶紧抱了走！省得等下街面上人多了，看了非议！”
楚夫人隐忍着看了丈夫一眼，迟疑道：“老爷，你也看见了，没用我多费口舌，她已经答应交出孩子了，也算是个懂事理的人……看在她才生完孩子不久，以后也未必得见了，就容她点时间，给孩子穿戴一下吧……”
楚大人冷着脸，从鼻子里长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阁楼上还是没有动静，楚大人看了妻子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再上楼去抱孩子。
楚夫人顿了顿，说：“她说，弄好了亲自送下来。”
“谁要她送！！”楚大人猛地一下起身，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我不见她！”
“你去给我抱下来！”他气势汹汹地命令妻子。
楚夫人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这时，听见头顶一声轻语：“楚大人，请你不要为难夫人，我要见你，是交出孩子的条件。”阁楼上，一个妙曼的身影，虽然面容苍白，神色凄婉，却依然是美丽清秀、仪态万方。
楚大人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复坐下，凛声道：“你还有什么条件，一并说出来。”
笛娘子抱着孩子走下楼，静静地站在楚大人面前，说：“我要见他。”
“不可能。”楚大人一口回绝：“别说他不愿意，就是他愿意，我也不答应。”
泪水一忽而就要涌出来，可是笛娘子死死地忍住，她绝然道：“这话，我要他，亲口跟我说。”
楚大人默然片刻，变换了口气，除了原先的冷淡，还有不屑和讥讽加入其中：“你要见他，不就是还妄想打动他么？你以为，就凭你那点青楼的媚功和官妓的手段，就可以让我们这样的清白之家为你赎身，容你进门？”他一扬手，从前襟里扯出一把银票，朝笛娘子劈面一甩，扬声道：“你数清楚了，这可是你交给我儿子用来赎身的银子……都在这里，一分钱都不少！你是官妓，我们不昧你的钱，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太脏！”
笛娘子顿时涨红了脸，忿声道：“你们干净？那他当初身无分文的时候，为什么不拒绝？那个时候，怎么不嫌我的钱脏？！”
“你闭嘴！”楚大人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会离家出走？会身无分文？会要你接济？！你才是始作俑者！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诱他上手，跟家里作对，离家出走，然后施恩于他，妄想得到他的心，然后又准备拿这个孩子做要挟，要他给你赎身……你还妄想进我楚家的大门！”
“你做梦！”楚大人恶声道：“别说我楚家容不得你进门，就是做妾、做丫环，都不会允许！甚至不进门，给你赎身，都不可能！你不但卑鄙，而且下贱！我就是要让你当一辈子官妓，让我儿子对你死心绝念，免得你还指望旧情重续！”
愤怒、绝望和羞辱一股脑地砸向笛娘子，她怒道：“既然我这么卑鄙下贱，你还要我的孩子做什么？”
“孩子不是你的，是楚家的骨肉！”楚大人义正言辞道：“我们楚家门风清正，绝不会让孩子沦落在这种卑污之地。”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笛娘子看了怀中的孩子一眼，无奈地软了声音，再次请求：“我不要他娶我，也不要他给我赎身，你让我见他一面……”
“他不会见你的，”楚大人漠然道：“他已经准备下月初一迎娶中书令大人的女儿，正在家里准备成亲的事宜。”
原来竟是这样……笛娘子身体晃了晃，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递落在孩子的脸上，她抽了抽鼻子，咬住了嘴唇。许久之后，她才说：“妈妈，烦劳你，把这些银票拣起来……”
真是识时务。楚大人看着妈妈俯身去拣银票，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怡然道：“花魁娘子，你也别说我楚家做得绝，我们家三代单传，就一个儿子……如今你也给生了个男孩，也算有功……这样，我们楚家另外再给你五千两银子，从此后，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也不认识我儿子，如何？”
楚夫人默默地看了丈夫一眼，垂下了头。
笛娘子闻言，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不卖儿子。”
楚大人愠怒道：“你答应了给的，怎么出尔反尔？”沉吟片刻，问道：“你嫌钱少？”随即又怒道：“你休想拿不给孩子来要挟我什么，告诉你，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孩子带走！”
笛娘子紧紧地箍住了孩子，厉声道：“你若强抢，我就摔死他！我得不到，你也休想！”
“你！”楚大人一甩袖子，恼怒而无奈地说：“真是婊子无情！”愤然地坐下，吼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就是个婊子，只做婊子的事！不过我再无情，比起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好上几千倍！”笛娘子说：“你要我当没生过这个孩子，不认识你儿子，我都可以答应，但是，我不要钱，只用条件做交换……”
楚大人思忖半晌，扬扬手：“说。”
“我不要你们楚家的钱，非但如此，这些我曾经交给他用来赎身的钱，也不要了……全部留给孩子……还有，我挂在孩子身上的东西，要永远地留在他身上……这些钱物，都交给夫人保管……他毕竟是楚家的骨肉，日后他娶了亲，不是亲妈，也不知会不会待他好……所以，你们带了他去，就一定要好好地疼他，不要让他受委屈……”笛娘子说着，垂下泪来：“只要你们能答应这些，我就没有其他要求了……我保证，从此以后，我跟他、跟你儿子都不会有任何关系，不见他们，不提从前，就当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说得心碎，眼泪再一次滴落在孩子的脸上，她轻柔的拭去，望着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脸，不禁又悲从中来，但随即想到，眼泪是打动不了他们的，便又抬起头来，绝然道：“我不违约，你也不能用职权赶我离开百洲城……我不打听，至少我有权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只要他过得好，我就绝不多事……作为条件交换，我愿意呆在醉春楼一辈子，做一辈子官妓……”
楚大人认真地听完，思虑许久，说：“如果你违反约定……”
“你可以随时杀我。”笛娘子抬抬手：“妈妈，拿笔来，我写个承诺给楚大人，如果违反，甘愿伏诛，我自愿书状，楚大人无罪。”
直到将书状细细地看了，楚大人才说：“我答应你。”
“你是清正之家，我相信你会遵守约定。”笛娘子说着，无比留恋地看了怀中的孩子一眼，纵有万般不舍，还是决然地一咬牙，闭上眼睛不去看，缓缓地伸手，朝楚夫人递过去。楚夫人表情复杂地接过孩子，刚要说话，只见笛娘子“扑通”一声，跪在了跟前，泣声道：“夫人，我把他交给您了——”
“您也是当娘的人，请夫人记得刚刚在楼上答应我的话，好好照顾他，”她戚声哭泣着，抱住了楚夫人的腿：“夫人，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他有个当官妓的娘……永远也不要让他，涉足烟花之地……”
她连连地磕头下去：“求求夫人了——”
一行清泪，从楚夫人眼中流出，她哽咽道：“你放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