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赵英杰无可奈何地在美国加州的黄金海滩上嚎叫,李弘文正一如既往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刚刚五十出头,身材圆润,长着一脸圆乎乎的脸,两颗小眼珠圆溜溜,十根手指伸出来就像十根足料的香肠,乍一看让人觉得憨态可掬,绝不似一般贪得无厌之辈那般脑满肠肥。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憨厚的气质,让人一望就愿意与之亲近。李弘文是个天生的外交家,十分懂得运用自己的天赋。无论是刚刚从学校毕业的愣头青还是混迹于职场多年的老油条,他都一视同仁对以和颜悦色,从不对人颐指气使,这种老练的作风使得他在所有员工中声望极高。多年来他扎根在沈氏,培养出了一班忠心耿耿的手下。
李弘文处理完手上的例行公事,本该开始着手关注一个即将开始竞标的大项目,但是他却把相关材料搁置在一边,郑重其事地给总裁办公室打起电话来。“喂,Lisa,沈总在吗?——什么?她到现在还没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对,要不还是去问问吧。好的,那就麻烦你通知我。”他心满意足地挂上了电话,在四下无人的办公室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可这笑容就如同电光火石一样倏地在他脸上闪过,很快又恢复成一脸憨态。他当然知道沈柔嘉到现在都还没到办公室。她现在正被五六十个工人堵在家门口出不来,怎么可能来上班呢?
昨天是周一,晚饭时分在上海SJ区一片杂乱又狭窄的弄堂里,愁眉苦脸的江峰正在不到十五平米的“鸽子笼”里吃一碗只加了少许酱油和盐的素面。他生得眉眼细长,几年前从江西老家到这里打工,在佳图科技公司里一步步从普通工人做到了工头,最终成了商务负责人,专门对外接洽订单。这碗面素得清汤寡水,他也吃得索然无味,想到沈氏企业拖欠了两多年总计两千多万的代工费,他就实在吃不下。味同嚼蜡地勉强嚼了几根面条下肚,他便把碗往小桌子上一放,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转转散散心。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他打开门一看却发现连个影子都没有,正觉得百思而不得其解,无意中却发现大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古北区台北路108号沈氏公馆。
李弘文挂了电话,就翻开了刚刚被搁置在一旁新的项目资料,仔仔细细地开始阅读竞标规则。与此同时,他在脑子里开始想象沈柔嘉第一次被人堵在家门口要钱的囧样:她肯定大吃一惊,说不定还会花容失色,可惜他不能前往现场亲眼观看。两千多万对于一个大企业来说,不是一个大数目,却足以让一个小企业濒临绝境,而作为总裁的沈柔嘉在今天之前却对这个危急懵然不知。这件事就像那句西方谚语说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一笔两千多万的烂账也不是一天能够烂得出来的。这件事情要从沈诚刚刚继任总裁的时候谈起。
就在沈氏刚刚成为总裁的时候,沈氏并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副烂摊子。沈子山作为总裁,一向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到集团的整体盈亏小到每个部门的日常支出,就没有他不清楚的。可沈诚成为了总裁之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公司的管理制度,专心一意关注企业的战略调整以提高整体盈利能力。可是一个创立15年的大企业就好比一个人人到中年娶妻生子,意气风发早已不在。整个管理层除了三个刚刚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其他所有人加起来的平均年龄都超过了五十,每天心心念念着如何能保住眼前这点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处;再加上公司当时的规模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创始人的预期胃口,因此管理层对总裁沈诚的战略改革反应十分平淡。主管商务的李弘文尤其如此,虽然他表面上还是全面支持沈诚,但是实际上却是主动地在消极怠工。那两年沈子山斗垮了另一位核心创始人柴光华还把对方整得身败名裂,一脚踢出了沈氏。沈子山临死之前就把侄女沈柔嘉正式安排进了沈氏,从此以后沈柔嘉就成了和李弘文平起平坐的商务总监。一个商务部门里居然同时出现两个总监,两人同时向总裁汇报。一时间流言四起,所有人都觉得李弘文很快就会成为第二个柴光华。李弘文每天照常上班,却几乎无事可做,心中已经十分苦闷。迫于流言飞语的进一步压力,以前一向积极工作的他也懒散了下来,平时的公务一下子全被搁置一旁。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无意中埋下了沈柔嘉今天被围困在家中出不得门的祸根。有一家叫做佳图的公司,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设备生产和加工商,多年来一直为沈氏生产各种电视相关的产品,彼此之间合作得也一向还算愉快。可是沈诚一上位,沈氏和佳图的合同条件就被更改了,除了先出货后付款的大原则没有变之外,以前的按季付款变成了年付。没想到沈诚在总裁的位置上还没待够两年就一命呜呼了,欠付佳图的款项也因为沈氏企业内部的混乱而拖延了下来,直到沈柔嘉正式上任,佳图的人也没能从沈氏要来一分钱。原因其实并不复杂:沈子山一死,沈氏的账目就越做越乱;等到沈诚死的时候,账目已经乱得一塌糊涂,大家都懒得去整理,沈柔嘉一个人根本也理不清楚;佳图多次上门要账,沈氏的财务人员却连从前到底付过多少钱也搞不清楚,这两千多万也就以此为理由拒绝支付。
沈柔嘉这个时候仍然被围在家里出不来。她从窗口走开,又从黄花梨双龙头衣架上拉过湖蓝地香水百合真丝睡袍,在空中画出一个美丽的圆弧再披在身上,屋子里顿时充满了一种浓而不腻的花香味。她把那如同饱满的黑玫瑰一样勾结而诱人的黑发一甩,浓重的卷发就像玫瑰般怒放开来;随后她窈窕的身影一闪,化作惊鸿一瞥消失在门口,潘明之根本来不及拉住她,就像蜂儿逐蜜一般追了出去。
沈柔嘉刚刚走到二楼,就听到屋里的电话铃声大作,大门外又传来惊天动地的喊声:“还钱!还钱!还钱!。。。。。。”随着金属大门一阵急促而痛苦的叫声,要债的声音越来越近。“不好!”她惊叫道,意识到人群已经冲进了院子里。那本来是她为了迎接潘明之故意留着没关的,现在却意外地方便了这群阎王爷。沈柔嘉正要转身往楼下走去,却和在地上哭得快断气的白素心正好撞了个四目相对。
白素心趴在地上,正在死命地想从潘明宏的怀抱里挣脱开。不管潘明宏如何求饶,她都不想原谅他,只想冲上楼去找沈柔嘉。没想到她却不请自来,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下子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白素心早就听过沈柔嘉的名字,却从未想过有一天真的会遇到她,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丈夫会因为这个女人背叛她。她是个内心清高的人,一直蜷在象牙塔里生活,从未真正体会过滚滚红尘的烟火味。她知道自己应该伸出十个又尖又利的指甲往她毫无瑕疵的脸上划下去,可是她却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望着沈柔嘉发呆。沈柔嘉也看着她发呆,没有半点畏惧。沈柔嘉是一朵生长在不毛之地的土耳其黑玫瑰,即使天上落下鲜红的血雨,她也能把那夹带着腥臊的液体全吸进体内开出令人一生欲罢不能的妖花,相比之下,白素心那张哭得没了血色的脸和她的一身素裹一样,像一朵虚空中白得透明的花,单纯美好却缺乏真实感。
沈柔嘉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没有任何动作,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抽身继续向楼下跑去。这种时候她实在没空理睬白素心,她的确诱惑了潘明宏,但是并不认为自己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她这一生已经注定在感情上一败涂地,哪还有什么资本去承担别人以道德之名冠上的情欲之罪?
沈柔嘉独自奔到楼下,在要债的人群冲到客厅的铁犁大门之前把它紧紧关上,又飞快地锁死窗户。已经开始失去理智的工人们纷纷冲到门窗前,活像一群力大无穷而的无脑僵尸,疯狂地拍打门窗要冲进来,各种咒骂声从四面八方如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屋里的电话铃声还在响个不停,就好像从地狱深处打来的一样。沈柔嘉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难道今天就是沈家的末日?就是她的末日吗?
“嘉嘉!赶快打电话报警!”潘明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也跟着跑到了一楼,看到眼前这一幕,曾经数次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他也禁不住大惊失色。如果外面那些人一起冲进来,毫无疑问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撕成碎片!
沈柔嘉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此刻她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着,她的一只手紧紧拉住潘明之的手,她看着他的眼神却是迷离的。“厨房!”她突然叫道,“有一扇窗户破了!快走!”
“砰砰砰——”正当他们俩向厨房奔去的时候,一连串清脆的玻璃爆裂声从厨房传了出来。毫无疑问有人已经发现了那扇破窗户,说不定还顺便发现了那把从窗户里冲到院子里的菜刀,拾起它敲掉了上面剩下的碎玻璃。潘明之和沈柔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互相对望了一眼,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往前走。
“潘明之!”宋晓莲的尖叫声从楼上传来,潘明之终于停住了脚步。他犹豫了一秒钟,努力思考自己是继续往厨房跑还是折回楼上。楼上又传来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素心!”接着就是一声沉闷无比的响声,有什么重物从楼上掉到了花园里,院子里突然变得像死一样安静。就在同一时刻,两个留着平头青着脸的工人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各自拿了一把菜刀,杀气腾腾地看着从客厅冲到厨房门口的两个人。沈柔嘉也停住了脚步,面不改色地看着两个汉子,大声冲他们喊道:“谁敢在我家里动手伤人,我一定搞到他倾家荡产!”
伴随着锲而不舍的电话铃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潘明宏衣衫不整地跑了下来。他不顾一切地打开了大门,冲进了又冷又湿的院子里。
“你们杀人了!”沈柔嘉看着潘明宏冲进院子里,转过脸来冷冷地对两个工人说道。
“什么?你别瞎说,我们俩冲进来可是什么都没干!”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工人抬高音量恶狠狠地说道。
“你——们——杀——人——了!”宋晓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越来越近。潘明之惊讶地回过头去,发现她正向厨房走了过来。她愤怒地伸出一只手指着两个工人,手臂上有几处新鲜的青淤。“就是因为你们俩闯了进来,沈家的人才会从三楼跳下去!你们俩就是凶手!”
院子里传来潘明宏呼天抢地的声音。两个可怜工人的脸色很快从难以置信变成惊慌,又从惊慌变成了恐惧,两把菜刀都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们就这样束手就擒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