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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等你到老

北京的一个雨夜

北京的一个雨夜,在我住的宾馆房间里,我和两位好朋友在一起聊天,一个是海波,一个是殷实。我们已有许多年没见了,就是同在北京的殷石和海波,彼此间也是好几年没见了。不过,当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时,却丝毫没有生分的感觉。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东一下西一下地聊天,随意而又亲切,平和而又默契。

每次到北京,我总是行色匆匆,心累心烦,但只要能和好朋友相聚一场,我马上就能在喧嚣而又傲慢的北京,找到亲切踏实的感觉。

海波问起许多作家的情况,问起军队文学刊物的状况。他依然关注着文学。我不知道殷实是什么感觉,反正我的心里有些酸楚。他是一个对文学创作极为真诚的人,更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好编辑,可如今却远离了文学,或者准确地说,远离了文学事业。

大凡在军队从事文学创作、年龄又在35岁以上的人,恐怕没有不知道海波的。海波作为一个编辑,比他作为一个作家更为著名。我想只要说到80年代的军队文学创作,就不可能绕过海波,当然,也不可能绕过《昆仑》。经他的手编出的好作品不知有多少,在他的扶持下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其中的许多人,至今仍活跃在文坛上。

比如说我。我的小说处女作,就是由海波编发的。

我对殷实说起了往事。我告诉他,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对海波并不感恩。

1984年,初学写作的我,将我的第一篇小说寄给了《昆仑》。海波给我回了信,说我有一定的潜力,并问我手头是否还有新作,如有,可带作品参加他们的新疆笔会。我兴奋无比,马上回信说有新作,非常想参加笔会。一来我从没参加过笔会,二来是去新疆。可我当时还在教导队当教员,创作不是正业。为了请下这个创作假,我几乎和领导闹僵。在经过无数曲折之后,我终于来到北京,来到《昆仑》编辑部,来到我在信封上常常写的那个地址——西什库茅屋胡同甲3号。

我还记得和海波的初次见面,是在走廊上,他迎上来和我握手。照说我该叫他老师的,可他的姓让我觉得不像个姓,叫“海老师”很别扭,就含含糊糊地应付了一下。不知为何,新疆笔会取消了,改成“首都青年军人笔会”,就是说,改在北京了。参加笔会的大多数作者本来就在北京,都有地方住,只有我是外地来的,像个游击队员似的游荡,短短一个月里搬了4个住处。其中有10来天,是和朱苏进、乔良在一起,租了一个大学的宿舍。那算是最好的,每天还能和他们一起聊聊天。后来他们完成了作品,就回鲁院(鲁迅文学院)上课去了,我搬到了表哥家。在表哥家住了一段时间觉得太添麻烦,又搬到了我的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同学的集体宿舍。集体宿舍也不能老住,去找海波,海波就把我安排到了北京军区一个部队的招待所里,八大处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

我不是个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人,这么来回的折腾,早已使我没了写作的心情。最最重要的是,我的稿子改来改去都通不过,或者说改来改去海波都不满意。他总是说我没有“历史纵深感”,对人性的揭示不深刻,而我总是不服他。我们常常谈僵。那时我的确像个中学生一样喜欢抒情,喜欢表现美好(现在也长进不大),海波却希望我能写出人性的另一面。每当他给我一些情节上的建议时,我总是断然地说,人不可能这样的,或者说,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他大为光火,说怎么跟你谈稿子那么费劲儿呢?你怎么那么犟呢?但我就是固执己见。有一回他要我写老两口散步,他说你就让他们默默地散步,他妈的什么话也别说。我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说粗话。当时我想,看来我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谈拢的。

由于稿子修改不顺利,而我请假出来时又跟领导表态说,一定能发表作品,所以到了八大处后,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孤单寂寞,失落沮丧,烦燥不安,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想来想去,决定离开北京回成都。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八大处到文艺社的。偏偏那天海波不在编辑部,这更坚定了我离开的决心。我买了张车票直接去了火车站,在候车室我给海波写了封信,就大半页纸,其它话都忘了,只记得最后一句:让你的历史纵深感见鬼去吧!我回成都了!我把信丢进邮箱,登上了火车。

海波收到信后非常生气,大概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作者,竟敢不打招呼就走,而且出言不逊。当时我们军区的作家简嘉也在北京鲁院读书,海波见到他后就把我的信给他看,说瞧瞧你们军区的业余作者,居然这样!年纪轻轻的那么大脾气!简嘉看了信后幽默地说,她这样做的确不对,但你得承认她的字写得很好。后来每每办笔会,海波必在笔会开始时把我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参会人员,三令五申,不得效仿。当然,后来的事都有些玩笑的意味。我想说的是当时。当我以如此不礼貌的方式告别了海波后,海波生气归生气,并没有记恨我。他非常了解业余作者的处境,知道我离开单位一个月,回去得有个交待。于是在当年的最后一期《昆仑》上,他编发了我最早寄去的那个短篇《绿色的山洼》,那便是我的小说处女作。

当我拿到刊物时,心里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惭愧。

一晃16年过去了。

如今重提这件往事,海波和我都笑了,殷实也笑,觉得很有趣。

海波坦率地说,在他当编辑的10年里,像我这样不好调教的作者他一共碰上3个。有一个是退伍到地方上的青年,写了个爱情小说,不愿修改,便向海波诉说他心中的伤痛,哭得呜呜哇哇的。值得庆幸的是,该同志终于在文坛上大红大紫了,且经久不衰。还有一个是某边防的副连长。这位副连长心性极高,海波跟他谈修改意见,他怎么都听不进去,海波情急之下就亲自为他修改,因为他从边防请假过来,海波怕他不改出来发表,回去没法向领导交待。可是当副连长看到他的稿子在海波的笔下血流成河时,就说,海编辑,我看这样改的话,不如用你的名字发。海波不但没生气,反而对他还有几分钦佩,继续为他修改。在业余作者面前,他常常像个兄长一样厚道。后来小说终于发出来了,落的当然不是海波的名字。

据我所知,这样被海波改出来发表的稿子,不在少数。尽管许多人认为,编辑不该这样捉刀代笔,但我却觉得,比起那些对作者(尤其是初学作者)漫不经心的编辑来,海波的做法永远让人感激和感动。海波身上那种对工作的认真劲儿,对作者的热情劲儿,对文学的虔诚劲儿,如今上哪儿去找?!就在我那样顶撞了他之后,他仍继续向我约稿,继续邀请我参加笔会,当然,也继续枪毙我的稿子。他枪毙我稿子时从来不含含糊糊,总是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有两回气得我发誓不再给他投稿了。但不管怎么样,那些年我还是在《昆仑》上发表了许多作品,并且获得了“昆仑文学奖”。

如果说我今天在文学创作上有一些成就的话,那是与海波分不开的;如果说我今天当编辑时,还能够对作者有些热情和耐心的话,也都是海波做的好榜样。

这决不是套话。

回想起来,那个时期的《昆仑》的确是非常兴旺的。《昆仑》的编辑们大都非常敬业,他们团结了一大批军队作家,让《昆仑》在全国众多的文学刊物中脱颖而出,成为一道重要的风景线。从《昆仑》走出来的作家数不胜数,《昆仑》自己的编辑们,也写出了不少优秀作品。

当然,与此同时,也出了不少有趣的谣传。那些谣传在今天想来,倒有几分温馨。因为别人关注你,才来传你,现在谁还有兴趣来传作家的事?造谣者的精力和热情,都放到影星歌星及球星那儿去了。在这种种谣传中,就有关于我和海波的,当然并不恶毒,只是太离奇了,离奇得让人无法生气,只感到好笑。谁让我是女的他是男的呢?海波不在乎。也许是关于他的谣传太多了,他在乎不过来。我虽然在乎也没办法,只好听之解释之,解释不了丢之。就这样,1993年初,海波还是邀请我到《昆仑》去,和殷实一起主持他们的“山外山”栏目。他的坦荡感染了我,我也就不在乎了。

那时纯文学的危机已初露端倪。海波和编辑部的同志们为了留住读者,想了种种办法,办“山外山”便是其中之一。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殷实的,他当时正在《昆仑》帮助工作。我呆了一星期,与殷实有了一次愉快的合作。殷实身上有许多海波的味道,比如对作品的欣赏趣味,对文学的严肃态度,喜欢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以及从不开玩笑的有些沉闷的性格。在写主持人语时,我喜欢调侃,殷实却很严肃。比如他对我推荐的一篇作品不满,又不想否定我,就只写一句话:对××,我无话可说。一次聚会时,我说到西藏时顺嘴开了个玩笑,说西藏的菩萨不会保佑我这个汉人的。他无比严肃地说,请不要用这种语气谈论宗教,让我一时有些尴尬。(十几年后,殷实作为《解放军文艺》的编辑,领着我们几个作者去西沙。在海边他像孩子一样兴奋无比,干了许多恶作剧,让我觉得像另一个人。)

总得来说,他们二位都让我感到沉重,但最终,他们都让我感到亲近。所以做朋友,性格不是最重要的。

后来海波离开了《昆仑》,再后来《昆仑》离开了我们。

尽管海波到八一厂继续当编辑,殷实也到《解放军文艺》继续当编辑,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遗憾,尤其是对海波,他真不该离开啊!我想有这样遗憾的,肯定不是我一人。从海波离开《昆仑》后,我跟他差不多隔两三年见一回,三见两见,就见到了中年。中年的我们,已没有了当年的锋芒和锐气,却依然保持着当年的真诚和友谊。我们仍是好朋友。

如今,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尽管时隔数年,却不用怎么寒暄,也不用什么客套,话题就可以直接切入心的深处,谈我们的困惑,谈我们的忧虑,谈我们的过去和将来。我们依然是那种最容易沟通和默契的朋友。

是夜窗外下着细雨,是那种清新湿润的春雨,是在可怕的沙尘暴之后终于到来的贵如油的好雨。有一阵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我们三个人都不抽烟,令沉默显得纯净。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海波和殷实,心里忽然有了莫名的伤感。我没有将这感受说出来,我知道比之他们,我已经活得太平顺了。既然帮不了他们任何忙,就不要空发那些让人难受的感叹吧。

后来他们走了,是海波自己开的车。尽管他开着很气派的“大奔”,尽管他目前也有事干,而且还非常忙,但我依然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孤独和落寞,那绝不是生活方式带来的。他们走后,雨继续下着,我继续坐着。夜深时我忽然想,我要写写海波,写写这十多年来的感慨,写写我对旧日子的怀想。

其实我这里说的怀想旧日子,就是怀想海波;怀想海波,就是怀想《昆仑》;怀想《昆仑》,就是怀想文学。

只有当美好的人和事远离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怀想。

2000年4月25日

等你到老

新年刚过,一位朋友打来电话,本来说是拜个晚年,却突然谈起了衰老与死亡的话题。他说,过年期间,他专门去请教了一位医生,问医生等他老以后如果不想活了,怎么了断才是最迅速最没有痛苦的?那位医生也就很平静地告诉了他一种方式,大概是吃什么安眠药。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阵发毛。如果不是隔着千里电话线,他一定会看到我的脸色发白。因为我们差不多是同龄人,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老。具体地说,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老,更没想过老了怎么办。冷不丁地听他这么一说,我顿觉得老突然降临了,猛地凑到了我的鼻子尖上。

我不可能将它挥走。

就像20岁时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40岁一样,现在40岁的我,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七老八十的样子。尽管我知道,无论我想与不想,我终究会七老八十的,除非遭遇不幸。我肯定不愿遭遇不幸,那我就不能不老。

但在此之前,我是说在我和朋友谈到这个话题之前,我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总以为老是老人的事,最多是我父母的事,与我无关。我虽然不是青年了,但我至少还是中年,甚至我在父母的眼里还是孩子。老实说,到现在我连中年的感觉都没找到,更不要说老年了。或者说,我连父母的年迈都还没适应,更不要说自己的年迈了。很多时候当我对父母说你们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时,都觉得别扭,总觉得我的父母不是老人,只是成年人而已。

以这样一种心情,自然不会想到老,就是老找来了,也会拒之门外。有一次一个年轻记者来采访,大概为了让我高兴,就说,我小时候就读过你的作品。我差点儿跳起来说,我有那么老吗?

因为不认为自己老,所以消受不了对老的敬重。

但是听朋友谈了这个问题后,我开始想这个问题了。一但想这个问题,我就频频地遭遇这个问题。

前两天在电视上,我看见一个老太太竟然有个很老很老的儿子,我忽然明白,即使是做一辈子儿子也会老;昨天我又遇见一个很早以前就认识的弱智女子,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了,我又忽然明白,即使是一辈子无忧无虑也会老。一个屡屡受挫失意的人会老,一个总是春风得意的人也会老。

今年春节,我在父亲干休所的布告栏里,一下看见两张讣告,两位跟我父母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在大年初二那天相约去世,这让我突然惊恐地意识到,死神时时都在光临人间,不分时间地点,不分高低贵贱,也不分幸福与否。

我们从婴儿那个房间里出来,奔向四面八方,最终又全回到老人那个房间里去了。我们在两个房间之间踏出千万条路,却只有一个终点。这个简单的问题不是弄不明白,是不愿意去明白。

一想到自己也会老得坐在电视机前打瞌睡,老得吃什么都没胃口,老得穿什么都没有样子,老得不敢过马路,老得大把大把吃药,我就觉得我比怕死还要怕老,我就能够理解朋友所说的要“自行了断”的心情。

朋友说,他认为人老了都应该像他那样明白,自行了断拉倒,免得再拖累他人,也免得消耗更多的社会财富。他认为,花那么多的人力财力去维持一个明知已很难维持的生命是一种浪费。只要本人愿意,就应当允许他结束生命。他还说,人应当坦然地正视死,死就是回去,不是什么坏事。老到生活质量很低、浑身病痛的时候,活着才是受罪,才是坏事。

所以他打算一但老到没什么意思的时候,就果断地结束生命,回去。

我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不知怎么,却很难接受。

是的,很多时候,人们明知这个人的生命已无法挽回,还是不愿放弃努力;人们明知病人本人也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想活了,还是想让他活着。人们不放弃并不是指望奇迹发生——也许会有奇迹,但更多的时候,人们是通过尽最大努力来表达自己的爱,安抚自己的心。我想,让人的良心安宁,让人表达出自己的爱,比什么都重要。

是的,如果所有的人老了以后都能像我朋友说得那样去做,及时地自行了断,的确可以节省许多社会财富。可是反过来想,人们创造社会财富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尤其是衰弱年迈的人,不惧怕贫穷和衰老嘛。

其实我知道,我的这位朋友正是那些不愿放弃努力的人中的一个,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照顾老人,并且非常地仔细周到,我还知道他会一直这么做下去。他所说的老年之后的种种想法,仅仅是一种思考。尽管我觉得他的想法过于悲观,也不能不承认他的思考是超前的理性的。

并且我还觉得,提前想到老有许多好处,除了你会更理解老人关心老人之外,还会更善待今天的生活,会变得更通达、更宽容。一想到那些所谓的名利,那些让你夜不能眠的恩怨,都会因为老的到来而失去意义或者自行消散,你肯定会在一瞬间减少许多烦恼——当然,完全没有是不可能的。

但无论怎样,我还是不会因为老的必然到来而沮丧。在把朋友的话想了又想之后,我仍想对他说,我会愉快地等老。

我不会为此悲观。我不悲观是因为我不给自己悲观的时间。我打算把老了以后的生活安排得满满的,无闲生愁。

从雅的说,我要把现在无法静下心来细听的古典音乐一一地仔细地欣赏,我会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泡一杯茶,闭上眼睛,反复聆听那些大师们创作的美妙旋律,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先进入到另一个超现实的世界里去;

从俗的说,我想学学打麻将,把许多人津津乐道而我一直觉得莫名其妙的那堆东西搞明白。我估计那时我的许多朋友都会围坐在桌前,我就为了和他们说话也得坐上去。

从文的说,我准备练练书法,去参加各种书法比赛或者书法大展,也免得有年轻人要我题字时,我的臭字损坏我德高望重的形象。我母亲的书法很好,并且我母亲说书法和天分有很大关系,因此我对练好书法满怀希望。

从武的说,我准备去大街上扭秧歌——如果警察允许的话,我绝不让自己每天陷在沙发里发呆。我要时常让自己跳得心发慌,腿发软,时常让自己闻到身上的汗臭。

如此这般,我估计我的老年会比现在还要忙。只要我自己不冷落自己,别人就冷落不了我。我会忙得没有时间悲观,也没有时间生病。

其实我不悲观,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有一回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著名主持人写的文章,他说人们总觉得他作为一个重要栏目的主持人,显得过于年轻了。因此他希望自己快些变得老沉稳重起来。我当时想,竟然还有希望自己尽快变老的人。在那以后,我每每在电视上见到他,就会打量一番,然后对他说,你还没老。后来我发现,我竟在等他老。这种等待就像是在等一个熟悉的朋友归来。

当然,我知道:我不等,他也会老;我等,他也不会老得更快。

这让我忽然意识到,在你无可挽回地衰老时,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和你一起老。这些人中有你的至爱亲朋,有你的儿时伙伴。你不是孤单的,不是清冷的。有好些人陪伴着你说说笑笑地一起往前走,走进老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老太太就是和你一起逛商店的女友,老头就是时常说笑得让你脸红的小伙子。你灰白的头发和眼角的鱼尾纹里,全是他们的目光,甚至连你的病痛也是他们的熟人。

同样,你也亲眼目睹着他们的变化,看着他们一天天地老,本来高大挺拔的身材渐渐弯曲,本来一头浓密的黑发渐渐花白,本来响亮的嗓音渐渐谙哑,你目睹着这个生命的过程,并且体验着这个过程。这是多么奇妙的事,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就会充满温情。我觉得人活到老,就是为了体味这样的温情。

所以,我想对我的朋友说,等你到老,我也会老,我们一起老。那时我会到你的城市来看你,或者邀请你到我的城市来看我。我们选一个安静的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地品茶。那时,我会毫不在乎地选择最昂贵的好茶,比如刚刚上市的明前龙井,用洁白的瓷杯和滚烫的开水冲泡。阳光照耀下,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叶片上的脉络清晰无比,就像我们的心情。

我想我老了以后,会是个矮小整洁的老太太。据说人老了都会缩小,我年轻时个子就不高,老了会更矮。那时候你即使依然很高,却不会再挺拔了。我们坐在一起,随意地闲聊,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我们,那是一对极平常的老头儿和老太太。

你尽管告诉我你的烦恼,尽管对我说你的病痛,比如颈椎上的老毛病又犯了,头昏。我会把听来的一个偏方告诉你,让你试试。我还会对你说我也时常头昏,因为高血压。我们说完病痛,就感觉轻松了许多。于是我们聊起往事,几十年前的往事。我们会有许多共同的记忆。那时,所有的谜底都已揭晓,所有的恩怨都已消散,即使是一个曾深深伤害过你的人,你也会关切地问起他(她)的近况,祝愿他(她)一切都好。

当我们抬起头时,会忽然发现,几十年过去了,天没有老,云没有老,树没有老,一掠而过的飞鸟也没有老,当然,我们的微笑也没有老。一种比阳光更明朗的心境,让我们的皱纹和白发熠熠生辉。

一想到这样的情景,我就对老充满了期待。

也许,在去茶室的路上,我会害怕过马路,我会像我遇见的那个老太太一样,主动拉住一个年轻姑娘的手说,我有点儿害怕,你带我过去好吗?

我说害怕,是害怕如流的汽车,而不是老。

新年伊始,我想对朋友说,从现在开始,我和你一起老。

1999年元宵节

十万个姓名

我不知道张崇鱼最早产生那个念头,是否与这个墓地有关?

当我站在墓碑前,听同行的人介绍,仅仅是这片墓地,就埋葬着2200个红军,加上周围几个山头的其他墓地,不到方圆10里的地方,就安葬着7800名红军时,心里一阵悸动。我想,他们都是谁?他们都是些怎样的人?他们就这样长眠于青山之中了吗?

我不知道张崇鱼是否和我一样也产生过这样的悸动。

1932年,红军从鄂豫皖进入大巴山区,几场恶战下来,红军伤亡很大。受伤的红军就被送到这个叫王坪的大山里,住进红军总医院。我从图片上看到,所谓的住院部,就是农家的土房子。当时的红军药物奇缺,粮食稀少,伤员住进医院,不过是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躺着,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除了那些命大的,大多数人,或者说绝大多数人,他们就在这里静静地死去。真是静静的,70年后依然那么静。

这段历史,张崇鱼实在是太熟悉了,他可以倒背如流。

在他们中间,留下名字的,或者说名字被刻上墓碑的,只有40位团以上军官。我一一走过他们的墓碑,看他们的墓志。他们真年轻啊,只有二三十岁。那么,那些士兵,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士兵,一定只有十来岁了。

当然,红军也为他们建了碑。那是一座10米左右高的墓碑,碑体通红,上面刻着黄色的大字:万世光荣。红四方面军英勇烈士之墓。

字体刚劲有力。写字者,红军总医院政治部主任,女红军张琴秋。我在照片上见到了张琴秋,身着军装,飒爽英姿,漂亮而有风度。我猜想她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一定坚强而又勇敢,热情而又快乐,并且渴望着爱情。

碑的左面,刻着两把步枪和一把驳克枪。据说这三把枪,是红军把枪按在石碑上先描上去,然后才刻的,线条里显出一种拙扑的孩子气。墓地四周松柏环绕,山风阵阵。陪伴这些亡灵的,只有这万丛青山。除了一些重要的纪念日,平时只有一个守墓人。

我想,张崇鱼即使不是在这里产生最初那个念头,至少也是在这里坚定了他的念头的。10年前,即1992年,刚刚退休的张崇鱼从纪念红军入川60周年的大会上得知,巴中地区有12万人参加红军,4万人牺牲,他一下被深深地震动了,当即就产生了一个让人吃惊的念头:要用自己的晚年建一座红军碑林。也就是说,他要把剩余的生命,全部用来寻找那些无名烈士和流落红军的姓名,然后镌刻在石碑上。

谈何容易。

毕竟时光已流逝了半个多世纪。

但张崇鱼说干就干。除了找有关部门查阅资料档案,他还一个个地寻访那些尚健在的老红军,请他们回忆自己远去的战友,说出那些姓名。在成都某干修所老红军刘祺的家里,张崇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刘祺当天夜里就失眠了。往事如青山不老。刘祺曾是一位红军医生,他脑子里走马灯似地冒出一个又一个战友的面容,还有那些他救治过的伤员。他们亲切地微笑着,栩栩如生。他生怕自己忘了,索性坐起来写在纸上,想一个写一个,一直追忆到凌晨2点,一共回忆起42个姓名来。张崇鱼高兴极了,带着这些名字回到巴中。不想他前脚到,刘祺的信后脚又跟来了,原来张崇鱼走后他又回忆起12个名字来。

张崇鱼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寻找那些名字。他和他的同事先后60余次前往红军走过的路线和29个省、市、自治区,行程近30万公里。拜访了1800多名红军将士及亲属,查询了600多个与之相关的单位,一个个地、十个二十个地、一天天地、一年两年地、大海捞针般地搜集到了10万个红军将士的姓名!准确的数字是101068名。这期间,他和同事10上北京,都是坐的火车,住的地下室。路途上他被汽车撞过,被小偷光顾过,甚至被人误解当成骗子抓过,忍饥受冻、风餐露宿更是常事。但他和他们竟然坚持了10年!

张崇鱼他们将他们找到的这10万个名字,镌刻在了巴中城内南龛山顶上,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川陕苏区将士碑林,一共用了3388块石碑。每块石碑高1.2米,宽0.6米,它们一排排地站着,站成了碑林。而上面那些整整齐齐的名字,也像是一片林——生命之林。

我站在石碑前,一一看着那些名字,那些于我十分陌生的名字,那些从浩瀚的历史之河中打捞上来的名字。他们曾经与战友们失散,如今终于又站到了一起。我想他们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了,他们又回到了队伍中。他们站在一起,心里一定很踏实。我还想到了那个距此不远的王坪烈士陵园,那里的无名烈士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的家了。

细雨蒙蒙,石碑上湿漉漉的,但一个个的名字清晰无比。我看见了黄二毛,廖狗儿,张二牛,张四娃,刘幺娃,我还看见了女红军郑吕氏,吕宋氏。我发现在陕西籍的红军里,叫“娃”的特别多。这让我想到了那位著名作家,他也曾是个“娃”。现在,这些默默无闻的“娃”,终于可以和著名作家那个“娃”一样,留名在世了。

在最后一块墓碑上,我看见了新的刻痕,有5个新添加上去的名字,他们是王世云,罗元洲,南存贵,李敬忠,王天钾。张崇鱼告诉我,这是今年春节后刚刚刻上去的,是由内蒙古军区原副参谋长李子金(81岁)写信提供的。张崇鱼还说,有的老红军为了回忆这些战友的名字,给他写的信有三四十封信之多。他们在回忆名字时,也回望了自己的一生。

张崇鱼站在这些碑林中,就像站在自己的家里。

他和他们就像是亲人。

张崇鱼,1939年生,曾当过中学教师,区委办公室主任,副区长,区委书记。身高1.6米,体重不足50公斤。现在,他成了这10万姓名的守护者,或者说,他做了这10万红军的户籍警。

2003年3月

男人瞿秋白

很偶然,我读到一本关于瞿秋白的书:《瞿秋白与杨之华》。从那里面,我忽然知道了许多瞿秋白的故事。它们让我惊讶,让我震动。在我过去的概念里,瞿秋白就是个革命者。而革命者,似乎生来就不同于常人,钢筑铁打似的伟大。现在我却觉得,瞿秋白实在是个有血有肉的常人。他是丈夫,是父亲,是男人。

而作为男人的瞿秋白,更让人尊重,让人敬仰。

我想更多地了解瞿秋白,便去寻找他写的书。

在朋友处,我借到了《瞿秋白文集》,里面有著名的《饿乡记程》和《赤都心史》,还有许多文艺短论。阅读时,我不时地生出这样一种感慨:如果瞿秋白没有投身革命,专心地从事文学,那他一定会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文字清丽而又睿智,见解独到而又深刻,字里行间,更有一种超越了个人的忧郁和动人心魄的悲悯情怀。

在今天,在时隔70多年后的今天,读来真让人伤感满怀。

瞿秋白和他的同志一起,为了他们所向往的理想社会和美好生活而不懈地奋斗着,前仆后继,流血牺牲。尤其对瞿秋白来说,他牺牲的不止是生命,他还牺牲了自己作为一个文学家,将大量著作流传于后世的荣耀。

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却不能不想。当我走进一家又一家书店,走过一排又一排书架,见到许许多多名人的文集,过去的和现在的,却找不到一本瞿秋白的时,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并深深地为他感到不公。无论是作为革命者还是作为文学家,瞿秋白的著作都不应当被忽视。

但瞿秋白并没有为此后悔,过去没有,现在就更不会了。他的灵魂永远安宁地俯视着我们。他的确很热爱文学,这在他生前就时有流露。但一当他发现世上有比文学更重要的事业,有比文学更能改变社会、为大众谋取幸福的事业,他就毅然放弃了个人的爱好,将才华和青春都一起献了出去,无怨无悔。

我以为这就是男人,了不起的男人。

作为男人,瞿秋白同样有七情六欲,有个人情感。

瞿秋白25岁那年,爱上了一位思想进步、充满朝气而又聪慧善良的姑娘。可这个姑娘却回避了他,悄悄地返回了家乡。瞿秋白并不就此作罢,他勇敢地“追”到了姑娘的家乡,坦率而又深情地向她表白了自己内心炽热的情感,并愿意和她一起,去共同解决姑娘身上的“羁绊”。

那姑娘,就是后来成为瞿秋白“生命伴侣”的杨之华。

那天,瞿秋白和杨之华一起,来到了她的前夫沈剑龙家,坦荡地表白了自己和杨之华的心意。沈剑龙早知瞿秋白的大名,一直很仰慕他的才华和人品,一番坦诚交谈之后,更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其实他也明了他和杨之华之间的裂痕已无法弥补,只是觉得面子上还有些下不来。现在面对瞿秋白的坦荡和真诚,终于表示愿意解除与杨之华的婚姻。于是,三个年轻人在沈家的深宅大院里,达成了世人难以理解的共识。

在1924年11月18日的《国民日报》上,赫然出现了三则启事:一、从即日起,沈剑龙与杨之华脱离恋爱关系;二、从即日起,瞿秋白与杨之华建立恋爱关系;三,从即日起,瞿秋白与沈剑龙结为朋友关系。

在纷纷攘攘的今天,读到这样的启事,你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瞿秋白与杨之华结婚时,杨之华已有一个女儿,叫独伊。作为母亲的杨之华,对女儿的疼爱是不难理解的。她对瞿秋白说,如果女儿不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就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瞿秋白回答说,如果我不爱独伊,我对你的爱就是虚伪的。我会像爱亲生女儿一样爱她,会让她生长在我们爱的怀抱中。

瞿秋白说到做到,他是个没有一丝虚伪的人。在他的努力下,独伊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工作多么繁忙,多么危险,他都没有忽略女儿。看看那一封封他写给女儿的信,你真很难相信那不是写给亲生女儿的。

瞿独伊,一个多么幸福的女儿。

瞿秋白在就义前曾写到:“我还留恋什么?这美丽世界欣欣向荣的儿童,我的女儿,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我替他们祝福。”

此可以看出,瞿秋白之爱女儿,不仅仅因为她是妻子的骨肉,更因为她代表着美丽的世界,代表着欣欣向荣的未来。他终生未能做父亲,牺牲时年仅36岁。可谁能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一个伟大的父亲?

我从《瞿秋白文集》和《瞿秋白与杨之华》这两本书中见到了瞿秋白。从照片上看,他绝不是个体魄强壮的男人。他看上去是那么清瘦文弱,毫无现代人常挂在嘴上的“阳刚之气”。但他却是个坚强的革命者,是个深情的丈夫,是个坦荡的朋友,是个慈爱的父亲。

是个真正的男人。(写于1997年)

老兵沙蠡

从沙蠡的简历看,他是1970年入伍,1977年退伍的。当他在云南怒江著名的片马风雪丫口守边防时,我还在重庆读书。当他退伍回乡时,我才当兵来到部队。所以在沙蠡面前,我是个地道的新兵。当过兵的都知道,部队里新兵对老兵那是绝对尊重的,故每次沙蠡叫我老师的时候,我总是忐忑不安,好像做错了什么。但纠正了几次他坚决不改,我也没办法了。

不过叫老师都不算什么,毕竟我当过三年老师。精彩的是沙蠡还叫过我大哥。1991年夏,我们笔会一行到丽江,中午丽江军分区盛情款待,给我们喝一种丽江特产的窨酒,其实就是米酒。那酒甜甜的,一点儿辛辣都没有,我放松了警惕,在主人的热情劝说下喝了一杯。没想到窨酒后劲儿很大,午饭没吃完我就倒下了,回到招待所蒙头大睡。那时沙蠡还在当工人,但已经在《人民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过不少作品了。在我去丽江之前,他也给我们《西南军事文学》投过稿。我看他简历中说曾当过8年兵,且是边防部队的,就感到比较亲切,稿子虽然没用,但给他回了信,还寄了我们的刊物给他,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那天沙蠡听说我也来丽江了,就兴冲冲跑到招待所来看我。同行的云南作家尹瑞伟告诉他,裘山山喝醉了,在房间里睡觉。沙蠡说,那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他对我很好的。尹瑞伟就领他到了我住的楼下。没想到沙蠡一进院子就冲着楼上高声大喊,山山大哥!山山大哥!

满院人都笑起来了。尹瑞伟连忙拉住他,说你怎么叫人家大哥啊,人家是个杭州美女,比你还小呢。等我从房间出来时,沙蠡已经是脸红脖子粗了。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和“大哥”相去甚远。沙蠡嘟囔说,噢,我一直以为她是男的。后来每每提及此事,沙蠡都要脸红一次,我倒挺开心。

其实不怪沙蠡,我的名字不像女性,我的字体也不像女性,当编辑时不少作者给我写信都称我先生,认为我是个男人,何况那天我还“喝醉”了,怎么想都该是个“大哥”的。哈哈。

我从丽江回成都后,沙蠡又不断有稿子寄来,无论我回信说用还是不用,他都不泄气,只是一个劲儿地写,不言放弃,也不发牢骚。直到1994年,我才编发了沙蠡的一个短篇小说《越界》。在我印象里,那篇小说写得很不错。从他第一次给我们写稿到这篇作品发表,已过去了6年的时间。

后来我得知,沙蠡从12岁开始迷上创作,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他,完全是凭着热爱和执著走文学之路的。据说他前前后后投了上千次的稿,也前前后后收到上千次的退稿(其中大概有10次是我退的),被发表的稿件只占他投稿的5%左右,年近30才发表第一篇作品。一个被上千次退过稿的人至今还在写作,实在是令人佩服。上哪儿去找这样顽强的人?尤其是现在,有了网络,发表作品变得容易了,一些小青年更是经不住一点儿挫折,你退他一次稿,他就会泄气,就会发牢骚,更不要说无数次退稿了。

沙蠡的人生道路也不平坦,工、农、商、学、兵,样样都干过,历经艰辛,吃了不少苦头。可他始终没有放弃文学,干哪一行都把文学背在背囊里往前走。他自己也说,我在创作上没什么才气,完全是靠苦干硬干出来的。沙蠡的这种顽强,我想除了纳西汉子特有的秉性外,就是军队养成的品格了。如今的沙蠡已出版了44本书,总计3000多万字的作品,真是可观!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文艺评论、学术研究,样样都写过。当然写得最多的,还是关于丽江的种种文字,丽江的传说,丽江的典故,丽江的文化,丽江的风景,丽江的今天……可以说为提升丽江的知名度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眼下他已经是丽江文联主席了。

很多人都说沙蠡是个执著的热爱文学的纳西汉子,而我,更愿意说他是一个勇敢顽强的热爱文学的老兵。

我以新兵的名义,向老兵致敬。

2006年6月

修改于今年八一前夕

(非常遗憾的是,就在我这篇文章发表后的第二年,沙蠡在丽江病故。谨以此文怀念他。)

我一直叫你家海

家海,你终于走了,就在我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虽然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我还是感到异常的难过,我没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消息,也没能最后看你一眼,送你一程。作为一个相处了20年的同事,我的心里有着太深的内疚和不安。但我想,也许这是你的意思吧,不让我看到最后那个场景中的你,让你留在我记忆中永远是活着的样子。

家海——我一直叫你家海,从你调到我们编辑部的那天起。虽然你比我年长,因为我们创作室都随了主任杨景民的习惯,每位同事都以名字相称,叫你家海,叫他景民,叫我山山。这20年里,你做过我的领导,后来我又成了你的领导,但无论何种情况,我都没改过口。虽然你的性格比较倔犟,有时脾气也不好,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心地善良,正直正派,廉洁自律。几年前你从歌舞团团长改任创作室主任,走时连团里给你配备的手机都退还了。到创作室后,你是唯一没有手机的。正因为你的心气太高,对人对己都要求很严,所以活得很累,总是抑郁寡欢。我常劝你不要太在意一些事,不要太好强,可这是你的性格,是你的命,旁人无法改变。

家海,虽然我叫你家海,你却始终很拘谨,一直叫我裘编辑,整个创作室只有你这么叫,我也习惯了。但在最近这一两年,你改口叫我山山。也许是因为我做了主编?今年春天的某一天,你打电话给我说,山山,我想用一下车。我胃不舒服,想去作个检查。事后我问你检查情况如何,你说做了胃镜,是慢性胃炎。我松了口气,因为我自己也有胃炎。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在路上遇到你,你说还是没有好,吃不下东西,正在输液。你都输液了也不吭一声。我马上和编辑部的同仁买了营养品去家里看你,你居然还在画画!你真是太能撑了!我当时跟你说,你不能大意啊,胃不舒服很容易被误诊的,很容易掩盖住其他毛病的,最好再查一查。后来你来办公室,我又说了一次同样的话,于是你又去做胃镜,又去做了B超,还是没有检查出什么异常。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震发生了!你好像忘了自己有病,5月14日一早打电话给我,说要去灾区采访。我告诉你没有车,驾驶员不在。你想自己开车去。我请示了领导,领导不允许。你说,那我骑自行车去,我说绝不可以的,最近的都江堰都有几十公里。后来你获悉解放军报的李鑫主任要来采访,部里给他配了车。你说要与他一块去,我马上决定与你同行。我在后来的采访手记中说,熊家海一心要下去的劲头感染了我,我马上收拾东西和他一起出发了。的确如此,我是在你的感召下走进灾区的。

在灾区采访的那些日子,你哪里像个病人?比我们跑得还快还远,有时我们在路上与人交谈,你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5月15日在北川,你一个人走穿了北川的新老县城,背着那么重的摄影包,饿着肚子。你还给妻子发短信说,到灾区来我的胃反而不痛了。其实那是因为你的心思完全被灾区抓住了,忘却了病痛。

回想起来,我们在灾区采访的那些日子,对你的身体是一种折磨。每天有一顿没一顿的,吃干粮,喝冷水,大强度的行走,肯定加重了你的病情。而我们,也忘了你是个病人。在映秀的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棚子里,你冷得睡不着,就爬起来坐在外面和志愿者一起烤火。半夜里,听见有人喊“解放军快来帮帮忙,我们又救出一个幸存者”时,你第一个跳起来说,我们去抬吧。王龙,还有一位海峡之声的记者,马上跟着你一起冲出去抬起担架把伤员送到了医疗队。你根本就忘了自己是个病人。在从映秀出来的路上,遇到了大塌方,我们冒着危险往外走,走了四个多小时,四肢并用。我感到有些支持不住了,你就抢过我的包帮我背,我不忍心,又拿过来自己背。当我们同甘共苦,一起走到水库边坐上冲锋舟时,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其实我和你一起经历生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10年前我们一起带领10位作家去西藏走边关,也是历经磨难。当我们到达亚东时,被告知去乃堆拉哨所的路断了。我和多数作家认为就不要去了,尤其是我,害怕出意外,毕竟是主办者,负有责任。可你坚持要去。于是邓一光、李鑫和你一起去了,最后一段路你们完全是爬上去的,李鑫还因此吃了救心丸。你们返回后我依然很生气,冲你发火。这大概是我们之间发生的为数不多的一次矛盾。笔会结束前一天,我们遭遇了巨大的泥石流,车子险些掉进雅鲁藏布江。当我们被困在尼木兵站时,那天夜里你大声地说着梦话,高喊:我们一定要把杜鹃花送到哨所去!因为睡的是兵站大通铺,很多人都听见了,一边笑你,一边又被你的精神所感动。而我还知道,这句话不仅仅体现了你的勇敢和尽职,还体现出你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人。我常说,你比我们几个作家更具有诗人气质。你发言时常常充满激情,说出诗一样的语言。你有几句名言:一句话是,让我们把句号拉成叹号吧!还有一句是,放心,我熊家海是个有肩膀的人!

灾区采访之后,你马上开始创作大型丝网版画《废墟中——生命的最后定格》和《子弟兵——我们的生命通道》。你高兴地告诉我,我干了两个大东西,真的是大东西,两幅画的长度分别为16米和26米,这令艺术创作成了体力劳动。创作完成后,你马上送到北京去参加“抗震救灾主题展”,之后又回成都参加抗震救灾画展。前一幅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整整三个月,你都处于高度紧张的运转中,每天奔波忙碌,比一个健康人还要劳累。而那段时间我们也赶着写作出版长篇报告文学《重兵汶川》,无暇顾及你,直到你再次病倒。

家海,我清楚地记得,3个月前的那天早上,你突然从门诊部给我打来电话说,我撑不住了,让刘成(驾驶员)送我去总医院吧。我吓了一跳,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表明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否则,你会撑着,或者自己悄悄去医院。我让副主编张甲利带着刘成去门诊部接你,没想到他们把你送到总医院,做了检查后,就再也没能接你回来。我从你妻子口中得知情况很严重,或者说就是绝症,真是难过得无法接受。毕竟你才55岁啊。我们创作室,甚至我们政治部机关,都还没有那么年轻就罹患如此重症的。

我们一次次地去医院看你,每次去看你都是一种折磨,眼见着你一次不如一次,眼见着生命从你身边一点点离开。可我们却束手无策。因为怕你绝望,我们一直瞒着你,不敢告诉你病情。所以每次面对你都要说假话,明知一切都已无法逆转,还要装出笑容来宽慰你。这样的看望真是一种折磨,我特别怕去看你,又不能不去。有的时候还抱着一线希望——会不会发生奇迹?然而一看到你就明白了,上天是残忍的,没有给我们留任何希望。

而你依然要强,每次去都对我们说,你们那么忙,不要老来了,回去吧。住院的最初一周,你甚至不肯换病号服,一直穿着迷彩裤。你以为你很快就能回家,总是跟妻子说,我还有好多事情呢,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有时你也问妻子,山山是不是知道什么情况瞒着我?我看她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是的,我承认,我做得不好,每次都不坦然,总是不敢直视你的目光,东拉西扯的,想让你忘掉自己的病。直到最后一段时间,我们还问你明年想订什么杂志,我们也确实按你说的给你订上了,总希望奇迹发生,到了明年杂志送来时,你依然能拿在手上翻开……

家海,最后一次去看你,是21日上午。早上你妻子突然打电话说你情况很糟,我连忙赶去医院。你说话已经有些接不上气了。看着你瘦得变形的样子,我真是不敢与你对视,宽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沉默着,眼睛盯着墙壁。可你还责怪妻子,说不该把我叫来。因为以前我总是下午和晚上去医院,上午出现让你生疑。我连忙解释说,正好有顺便的车,所以过来了。后来你忽然叫我的名字,我走到床边靠近你,你微弱地说,山山,我不能走路了。我听着心里真是太难过了,无比辛酸。我努力找出安慰的话,但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无法听到,我说,你太久没吃东西了,有些虚弱,以后能吃东西就好了。

后来你妻子告诉我,在我走后的那天夜里,你和她谈了个通宵。你终于面对了真象,嘱咐她顺其自然,一切从简;还说如果出现昏迷,就不要抢救了,这样活着,除了浪费国家的药材,什么用也没有。你还跟她说,在家里给我留个房间吧,我想回来坐坐。妻子说好的,一定给你留着。你回来的时候,托梦告诉我;我叫你的时候,你要答应。你说好的,我答应。

你安静,从容,以极大的毅力,面对着渐渐逼近的死神。夜里你疼得无法入睡,情况非常糟糕。可第二天领导去看你,问你有什么困难时,你依然说,没有困难,什么困难也没有。我的经济情况挺好。孩子也挺好。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你永远不会说我不行了,帮帮我吧。你永远不会说,我很困难,能否给我些补助。你永远不会顾影自怜。你是个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要强的人。

家海,我相信人与人是有感应的。27日、28日两天,我这个从不失眠的人,连续在无比安静的山中失眠了。当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时,我脑子里不断闪出念头:是不是家海走了?因为身在异国,电话联络非常不便。当30日晚上得知消息后,我才明白,那两夜,正是你最后挣扎和离去的时刻。

家海,你走了,我想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我曾经也伤害过你。好像是三年前,你当主任时,有一次很严厉地批评了一位女同事,女同事哭了。为了安慰她,我就调侃说,你不要跟他计较,他这个人就跟头倔牛一样,每天就知道在地里耕啊耕,结果把地耕得乱七八糟。女同事破涕为笑,把这话告诉了你(她没说是我说的),你很伤感的地打电话给我,说,唉,辛辛苦苦忙半天,他们居然说我像一头牛。我吓了一跳,讪讪的说,是开玩笑的。你还是黯然地说,开玩笑也让我难过。后来的日子,我有几次想跟你解释,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对不起,家海,我不该这么调侃你的。你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尽管有时候效果不理想,但依然应该受到尊重。如果连你的敬业都不被尊重,还有什么值得尊重呢?家海,我还想告诉你,大家都很敬重你。就是你批评过的那位女同事,对你也非常好,在你住院期间,她是跑医院最多的一位;还有,和你曾经有过不愉快的一位同行,也在你去世后伤心落泪。我们编辑部几位和你接触不多的年轻人,都在为你的事跑前跑后,尽心尽力。你若在天有知,会感觉到温暖的;还有,你若在天有知,就原谅我的玩笑,说一声没关系。

30日夜里,我在异国他乡做了个梦,梦见我和编辑部的同仁们一起在为你办后事,忽然看到你就站在我身边,依然穿着那件很旧的深蓝色夹克,很瘦很小,好像比我还矮。我惊讶的问,你怎么来了?我们在为你办后事啊。你露出难得的微笑说,我没事,大家一起干吧。

家海,我真希望那情景能在现实中出现,真希望有一天你走进办公室跟我说,山山,我又干了个大东西,或者说,我想自己开车去川藏线,可以吗?

我会对你说,家海,你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只是,一定要平安。

2008年12月2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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