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近亮机械地走着，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病房的。老范正在护士站焦急地询问，当看见何近亮呆滞地走出电梯，才放下心中之石，随即跟在后面。
“咸鸭蛋买回来了。”老范说道。
何近亮没回应老范，只顾说着：“没了……”就推门走进了病房，歪倒在床上，拉来被子一盖过头。
老范看见何近亮的这般模样，只好暗叹一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刚才他在一间食店吃了午饭，刚好此店有新鲜咸鸭蛋出售，于是就叫店家煮熟用保温瓶带了回来。进门却没看见何近亮，心慌地跑去护士站询问，幸好现在何近亮回来了。
干巴巴地坐了一会，老范也犯困了，倚着椅子打起顿。直到有人推门进来，吵醒了他。
“23床要转科，收拾一下行李。哦，是老范啊，不用我多说了，叫醒病人，我带你俩到脑科去。”进来的是直属医院管理的护工，跟老范所属的护理中心有所不同。
“知道了，知道了。何生，醒一醒，要到脑科啦！”老范轻轻扯开被子，却见何近亮睡得正甜，还打起鼻鼾。
这样也能睡得着？比我还能睡呢。老范用力推了推何近亮。
何近亮唔了一声，睁开眼睛，“什么事啊？老范，有什么好吃的？我现在很饿。”
“咸鸭蛋，很新鲜的咸鸭蛋。”老范心想真是奇怪，这个何生睡了一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拿来给我。”何近亮一手拿过保温瓶，拥在怀里，“老范，我的腿很累，帮忙找张轮椅。”
“轮椅就在门外，我推进来。”那个医院护工说着真的推来一张轮椅，放在何近亮床边，“老范，收拾一下病人的东西，咱们要走了。”
“他没什么物件的，刚才我已放好在一个塑料袋里。”老范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塑料袋。
何近亮坐在轮椅上，“走吧。”
“那就出发吧！老范，还是你来推轮椅，我来拿塑料袋。”那个医院护工说完提着塑料袋，走在最前面。
“老范，那个饮料罐——”何近亮想起这事。
“收好了。”
老范推着轮椅跟在护工之后。何近亮打开保温瓶，看见里面有五只咸鸭蛋，壳已剥掉，闪着诱人的光泽。也许真是饿极了，何近亮拿起咬了一口。味道刚好！于是吃个停不了口。
老范看见了，心想这个何生真能吃还犯傻，刚才唉声叹气的，现在竟然吃得这么欢。
“到了，这里就是脑科。等一下，我去护士站看将病人安排在哪个病房。”那个护工朝护士站走去。一会儿就回来，“去304房7床。”
三人来到了304房前，那个护工推开了病房的门。
“有新病人来了。”
老范推着何近亮走进去。里面有两张病床，一张已躺着一个病人，还有一个家属在窗台旁愣坐着。
听到动静，八床的病人醒了，睁开了混浊的眼睛，看着进来的三个人。
“老神仙——老神仙——”八床的病人忽然伸出右手指着老范，大喊几声。
“小神仙——小神仙——”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那个病人转而指着何近亮。
何近亮吓了一跳，差点被咸鸭蛋噎了。
老范却见怪不怪，笑笑对邻床的病人说：“呵呵，老大哥你是什么仙？”
那个病人反手指着自己，响亮地说：“善财童子！”
老范和何近亮顿时哑然。
旁边的医院护工掩嘴笑了，将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老范，你的东西，我回去了。”说完就溜了。
“见谅见谅。”八床的家属走过来，五十多岁的男人指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不清楚，不清楚。”
老范一听，“没关系，彼此见谅。”
何近亮瞪了老范一眼，老范诈看不见。
“老神仙！小神仙！”八床的病人指向老范和何近亮，不停地说着。说了一会见没人理会他，只好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何近亮从轮椅上站起来，将保温瓶放于床头柜上，然后爬上了病床坐着，打量这间病房。
“何生，洗把脸吧。刚才你吃了这么蛋，晚餐可能没胃口。”老范打来了温水，让何近亮洗了脸和手。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的医生和一个护士，“7床，叫什么名字。哦，不愿说话？好吧，我先作介绍，我叫吕平，是你的主治医生，我来帮你作个检查。”
何近亮没出声地躺在床上，机械地配合着吕平医生和护士对自己的检查。检查完毕，吕平说：“7床，你的身体恢复很好，剩下的就是脑部的问题。别紧张，咱们慢慢来，你会没事的。”
何近亮还是没说话。那个护士就问老范：“你照顾的病人不会说的？”
“会的。”
“怎么叫他不回答的？”
“他喜欢说就说，不喜欢就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老神仙！小神仙！”邻床的病人醒了，指着吕平医生和那个护士不停地说着。
“别说，别说，这是医生护士，再说给你扎针。”他的家属做了个往他手上扎针的动作。这个动作很有效，八床的病人立即把手藏在被子里，但是嘴上还是小声地说：“老神仙……小神仙……”
“老神仙——小神仙——”何近亮不自觉也说了几句。
“喂，七床，你叫什么名字？”
“何近亮。”
“何近亮？病人资料上写着你的名字叫高天赐，怎么回事？”护士翻看着一叠资料。
吕平听了，深思一会，“病人的头部碰撞过，有点失忆现象，要慢慢观察。好好休息，我先回去啦。”
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
何近亮躺在床上，目光静静地望着天花板。老范跟八床的家属侃闲话。
“老兄，你照顾的病人怎么尽说神仙话？”
“他啊，是我的表哥，病了快一年了，都是学气功惹的祸。”
“学气功？气功不是让人身体健康么？”
“物极必反！我表哥本来快退休的，忽然就迷上了学气功，除了上班就是练气功。大清早就去爬山爬楼梯，餐餐只吃素，说是以后能成仙长生不老。出事那天就是去爬山摔伤，入院一查是中度脑血栓。你呢，看你的衣服好像是护工，你照顾的病人好年轻好帅气，得了什么病？”
“不小心撞到脑袋，不灵活。”老范低声地说。
“诶，可惜了，这样一个大帅哥。”
就在两人说得兴致正浓时，一个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了，“七床要打点滴。七床，叫什么名字？”
何近亮没回答她的问话。
老范急忙走近，“高天赐，他叫高天赐。”
“他不会说话的？这样一个帅哥，可惜了。”护士说着开始给何近亮扎针打点滴。
老范没有接护士的话，只是看着护士的一系列动作，“就打一瓶？”
“就一瓶，吕医生开的，打完你就摁铃。”护士推着小车离开了。
可能是药物的作用，一会儿，何近亮就觉得很累想睡觉，“老范，我困得厉害，晚饭你才叫醒我。”
“知道了，你睡觉吧。”
昏昏然的，也不知过了久，何近亮被老范叫醒，“何生，醒一醒，要吃晚饭啦。”
何近亮睁开眼睛，觉得很累想继续睡，在老范的再三催促下才坐了起来，看见窗外已暮色苍茫，“呵，天都黑了，晚饭吃什么啊？”
“辣椒炒排骨，给你增加钙质。”
“吃完我想继续睡，不洗澡了。”
“这么懒啊！算了，天凉不洗就不洗吧。”
吃完饭，何近亮去了趟厕所，回来果然倒头又睡。
“懒猪，就知道睡觉。”老范说完坐了下来，见邻床的家属正在看手机。
“老兄，你的表哥吃了饭没有？”
“吃了，吃了几口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再吃些。我觉得医生开的针和药作怪，吃了就是让病人安静睡觉，不要乱想问题。”八床的家属说道。
“这样说也有道理。病人晚上不乱叫，医生护士也不用来回奔波，家属也可睡得踏实些。”
两人闲聊一会，老范说还是早些洗澡睡一会吧。八床的家属也是这个意思。洗完澡，老范去找相识的护工借了张小床，铺在门口旁边。
很快，304病房暗下来了，只有厕所门口亮着一束节能灯光，还有四个人高低起伏的呼吸声。
“喂，7床，醒醒！”有人低声却生硬地说。何近亮被用力推了几下，醒来了。
“老范，你搞什么？开完化装舞会回来？整个寿星公的模样！”何近亮猛然坐起来，揉搓一下眼睛。
只见老范白发白须地站在自己的床边，还拄一支不知质地的拐杖，却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我的模样你别管，我是顺手拈来的。我现在问你，你是何近亮还是高天赐？”
“何近亮！我当然是何近亮，我的思维和记忆都是何近亮的。”何近亮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你的外壳是高天赐。其实高天赐也不错，高大帅气，有个对你这么好的老板，就是那个姓叶的女老板，可能还有个外国女朋友。”老范平静而言。
“我理他是什么，反正我要回南州，我要回家找爸爸妈妈，还有盼芳。”
老范思索一下，“可是你这个模样，家里人能接受你么？你那个叫盼芳的女朋友能接受你么？”
何近亮一听顿时泄气了，不知说什么好。
“老神仙！老神仙！”邻床的病人喊了几声。何近亮转头看去，只见那个病人正指着老范，他的家属没有惊醒，依然还在睡觉。
老范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言动作，“善财童子，快睡觉……”。
八床的病人听话地闭上眼睛，但是嘴唇还在动，像是在说什么。
“何近亮，你可能不知道，你的主治医师虽年轻却是脑科专家，你若留在这里，很快你是何近亮的意识就会消失，你只能是高天赐了。”
“那怎么办？老范，你帮帮我啊！”何近亮急切而说。
“快出院，离开这里。”
“他们能让我出院么？”
“不用他们批准，你明早就走。”
“逃走？可是你呢，怎么跟他们说？”何近亮既感激老范又担心他如何面对医院的诘问。
“不用管我，我自有说法。”老范满有把握地说。
“老范，多谢你，可是我身无分文，衣服就这一件，出去保安肯定截住。”
“看，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老范放开拄杖，拿出那个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一套衣服，一双廉价的运动鞋。“快穿上衣服，躺回被子里，半夜护士会查房。”
何近亮立刻穿好衣服，袜子也穿上了。
“可是我没钱购车票。”何近想到了这点。
“别担心，那个叶老板给了一些钱。”老范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三百块，够你回家的路费。别见怪，我手头也不甚宽裕，还要养家。”
“三百够了，多谢你，我怎能嫌少呢。”何近亮双眼湿润地接过信封，却又想起什么，“老范，我还是走不了！回南州要购车票，我什么证件都没有，怎能买到车票？”
“我早想到了，给！”老范又从塑料袋掏出一物件塞给何近亮。何近亮看着那只塑料袋，心想这个袋子是不是老范的聚宝盘？藏了这么多东西！
“身份证！你从哪找来的？”何近亮不相信地看着手上的身份证，这张身份证是高天赐的，他在事故处理小组办公室见过，竟然被老范用什么手段“拿”了出来。
“这个你别问，我不会告诉的。你的外壳是高天赐，只能用他的身份证。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何近亮诶了一声，“明白，在别人看来我就是如假包换的高天赐，是那个叶老板的同事。”
“别泄气，打起精神来！回家的路很漫长，你面对的事情有许多，甜酸苦辣的还在后头，一定要抗得住。想想的爸妈，还有你女朋友，他们正承受多大的痛苦，你回去要分担一些。既然你肯定自己是何近亮，就要为他们遮风挡雨。”老范鼓励着何近亮。
何近亮擦了擦眼睛，“老范，谢谢你，你的鸡汤很好喝，你真是我的救星。”
“别这么说，其实我这样做也不知是为你好，还是害你重新经历人生的痛苦。路是你选的，我只能帮忙到这一步。”老范忽伸出手摸了摸何近亮的头，“哦，你长出一些头发，样子会变得更好看，却更容易引人注目。”
何近亮觉得老范的手很温暖，让他的精神一震，“谢谢你。老范，你的塑料袋还有什么法宝？那只登科饮料罐呢？”
“呵，里面就剩下一副墨镜和那只饮料罐，这个袋子你也拿着，路上装点什么也好。”老范将那只神奇的塑料袋递给何近亮。
何近亮接过，“谢谢你。老范，这墨镜有什么用？”
“你的眼睛，容易看出是淡蓝瞳孔，遮一下别人不太认出你。”
“老范你想到真周到，谢谢你——”何近亮有些哽咽。
“近亮。”老范看着何近亮，目光慈祥起来。何近亮觉得这目光跟爷爷给他零用钱时一样，只听得老范继续说，“近亮，走出这间医院，你只能用高天赐的身份生活了。把何近亮永远藏在心里，不要忘记了。明白吗？”
“明白。”
“现在快睡觉，早上六点你自然醒来，那是最佳离开时机。早上我应该还在睡觉，不要叫醒我，悄悄离开，切记！”老范说完将拄杖丢进床底，转身回到小床上，躺下睡觉。
何近亮很听话，也躺回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
邻床的病人忽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低声说了一句：“老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