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久不见方同答话,门外的女子等的有些不耐。她也不怕那些燕国将士,背着双手上前几步,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精亮非常,鬼灵精怪地转了两转。只听她不急不慢地脆声声说道:“我带了我们奉为神医的先生来,你们快开门。”
她说的坦坦荡荡,又轻描淡写,似乎不是只身踏入敌军腹地,而是走亲访友的淡然。
燕军在卫风伤后,可谓是草木皆兵,本就惊骇于他们一身的鲁国服饰,小心应对,此时见他们不退反进,一时紧张的无以复加,都看向方同,望他能拿个主意。
外边站的到底是敌军,不盼着他们燕军死绝,竟亲自上门治病,说来也是难以置信。谁敢保证那郎中借口医治卫风,却行下毒之实,暗中将人治死呢?六皇子再是不受宠,身份终究是特殊的,一失足将使得整个燕国覆灭也未可知。
方同正欲将他们赶走,又思及那些出去寻医就再也未回来的人,其中难保没有世子党等人的手笔。一边是寥寥无望的等待,一边是以一赔百的豪赌,哪边都不是个稳妥的选择。
方同揣着明白装糊涂,问道:“战场刀枪无眼,你等行医问药去别处吧,我们军中有的是军医。”
那劲装女子忽而一笑,脸上是早就将他们看透的神情,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们燕军也忒是啰嗦,不是说中军大将中毒昏迷,至今未醒吗,怎么,他的命就这般不值钱?我们再是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也不过两人,身无半寸兵器,赤手空拳还能抵得过你们百万大军?就算有些什么动作,只怕还未走出你们大营,即刻便得身首异处吧?”
鲁人连六皇子中毒一事竟也知道,莫非军中有奸细?方同惊大了眼,半晌未能反应过来。
那女子似乎看出了方同的心思,坦然说道:“我军退军时正遇上燕军大将中毒落马,被误会围杀,倒有几个机灵的侥幸逃脱了。”她的意思很明显,消息来自战场的将士,此来疗毒治伤也不是打听燕军底细,而是自证清白罢了。
“哎,罢!”方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豁出去了,卫风的毒不能等了,挥手吩咐人开门请郎中进来。将士还在犹豫着,那边一众将军闻讯赶来,纷纷劝阻,不是说鲁人乃司马昭之心,便是说鲁人狼子野心,不可轻信。
一时,吵闹不休,争执难解难分,直叫方同头疼难忍。
那女子就好像看戏一般看的津津有味,待他们稍歇时,她才讽刺道:“可见所谓皇子只不过名上听着好听罢了,看来还不如寻常百姓。我们鲁人虽然不拘小节,至少不会像你们一般以下犯上。不过,你们若真是担心我们鲁人有所动作,只让这大夫去看诊,我在外等着便是。”
燕军被那女子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是羞愧,还是被说中了心事而心虚。众人迟迟抬不起头来,却也不见任何表示。他们深知卫风的尴尬处境,都不敢与卫风有过多的联系,是以打定主意不趟这浑水,不接话,更不当那出头鸟。
那女子哼笑道:“你们燕军果然这般没种,千千万万的军中男儿,还会惧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罢,既是如此,便当我们白跑了一趟罢。”她转身欲走,方同急忙叫住。
方同三拳两脚将那一众无能的将军打倒,如雷的嗓音一提,叉腰一瞪,大喝道:“叫你等这般叽叽歪歪下去,六皇子十条命也不够。他再是不受宠,好歹也是皇子,你们这是要谋逆吗?真真急死我老方了,开门,开门!赶紧把大门打开,那个小娃,你跟着一起进来。”
那女子也不跟方同客气,牵着马就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踏进了燕军的大营。她和方同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丝毫不觉惧怕。反倒是货真价实的郎中颤颤巍巍地跟在后头,一步三回头,就怕燕军一个不慎,就要砍下了他的脑袋一般。
结果,那天卫风的毒治疗的很是困难,老大夫甚至感受到了比为国君把脉还前所未有的紧张。
好在老大夫有些本事,放了毒血,用了几针,微风的脸色便明显好转了些许。老大夫写了个药方递上,又说:“这毒本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药,只是耽搁的时日太久,毒入肌骨,想要痊愈还得慢慢调理方可。”
方同接了药方忙吩咐小兵去军中军医处抓药,一边连连感谢老大夫,“多谢先生妙手回春。只是这……”方同看了一眼那兀自轻松自在的女子,含蓄地问道:“敢问先生,大将军何时方能痊愈,这战时之下……到底是有些迫在眉睫。”
“这事急不得。”老大夫摆摆手,很不认同方同的想法,严肃地说道:“他这毒今日虽去除了大半,到底余毒未清,终究是个祸根苗。百日之内,切忌不可动怒伤神,半年之内皆须由这药方辅助温补性的饮食调理,年末或可彻底清除余毒。”
“年末?这……”方同有些无可奈何。
那女子笑嘻嘻地问道:“你是在担心你们这位金贵的大将军重伤期间,我鲁国军队上门叫阵该如何?也对,大夫都说了,他不可动怒伤神,年末才能痊愈,我们又何必苦苦拼命,还不如趁此机会在燕军大营前叫骂,不能伤着燕军,气着领军大将也是功劳一件嘛。”
“你这是乘人之危。”方同立马瞪大了眼睛,喘着粗气,酝酿着怒火,“原来你们鲁人打的是这个算盘,不仅要摸清我军大将的病情,还要趁机落井下石,简直卑鄙无耻。果然,行军打仗,哪里有为敌国大将治病的蠢蛋,我就是太信任你们了。”
方同越是生气,她就越是笑的开心。她骨碌碌地转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问道:“于你而言是卑鄙,可是于我鲁人而言却是大获全胜,可保百姓安居乐业,所耗军资降到最低,一劳永逸,有何不可?”
“你……”方同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方同就是个糙汉子,直性子,他心想自己嘴皮子没有她厉害,说不过她,还能打不过?方同立时便挽起袖子,劈手提起那把大刀,大手一挥,“走,咱们帐外大战三百回合,我若平赢了,你们鲁国半年内不可踏入燕国半步。你若赢了,我方同任凭你处置,或杀或剐,我要是眉头皱一下,都不算是好汉。”
她却悠哉地站在原地不动,背着双手,刚才还是个计较的模样,这会儿又变成个调皮的小姑娘。她憋着嘴,像是发着小牢骚一般说道:“你也是忒不讲理了,这说法根本就不公平。我赢了只是处置你,可你赢了却要我整个大军都停止向前,我们大将军要是处罚下来,我可扛不起。老家伙,你这要求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不答应。”
方同愣在当场,只听那女娃又接着说道:“我好歹也是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救了你们的大将,你不说给我诊金,倒要如此为难于我,莫不是有意要让我被军法处置,让我鲁国损失一员大将?照这么说来,你岂不也是卑鄙的很?”
“胡扯,我老方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方同这才想到她的处境也是两难,能做到如此,已经冒了很大的危险,赶紧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并无他想。
“好了老家伙,我信你便是。”那女子不过玩笑两声,哪知道方同倒是认真的。她跟老大夫招招手,治完病,他们也该离开了,毕竟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是确有其事,时辰上再耽搁些,只怕她就真的要被大将军处罚了。
她领着老大夫走出大帐,挥挥手跟方同告别,顺便若无其事地留下了承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若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愿大动干戈,至少明年开春之前不会有所动作了。你放心,我们鲁人可不像你们燕国,明面上签署着休战的公文,这又偷偷摸摸打来了边境。我们鲁人很重视承诺,说到做到。”
方同听的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将两人送出帐外,抬眼一看,帐外站满了虎视眈眈的将士,方同黝黑粗糙的脸上很是不自在,将众人喝住,这才转身对两人说道:“我送你们出去。”
“也好,免得救完了人,一会儿还得葬人。”她得理不饶人,嘴上很是厉害,讥笑着讽刺道。
“你这小娃,三句话能呛死人。”方同干咳几声,却也喜欢她的爽朗直率,所有的怨气都在面上,哪里像他们燕军,先有排挤皇子暗下毒手不成,后有借战场混乱下毒的例子,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哪个都是阴恻恻的角色。
此后,一路无话。方同直将他们送出大营之外三里地的地方,他回头瞧了一眼大营的方向,无人跟来,这才拱拱手再次谢道:“多谢。”
“谢什么?”她一定歪着头,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你们对我燕国六皇子的救命之恩,也替我燕国百姓谢过今年不战之诺。”方同郑重其事地说道。
“那就不用谢。毕竟他有个好歹,你们燕国势必将一切都推到鲁国身上,两国开战,百姓哪能有生路?大家所愿一样,只求这战争早日平歇罢。”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极长极长,像极了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