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一碗酱油拉面!”
......
“老板?”
......
“打扰了!我要一碗——酱油拉面!”
......
连续询问三次之后,这个穿着高中校服、头发乱到打结的女孩终于忍不住了。她一只脚踩住椅子,另一条腿奋力一跨跳过点餐台,期间打翻了餐具盒和料汁盖子,然后揭开帘子走进了后厨。
另一个同样穿着黑色校服的男生皱了皱眉:“喂,凛,还是别...”
虽然有点犹豫,但他并没有阻止妹妹,只是谨慎地四周环顾了一圈后,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餐厅里现在的状况非常杂乱,和以前大不相同。这本来是一家以精致装修而著称的拉面店,在鹤居有几十年的历史,店长是一位年过七旬的爷爷,待人十分和蔼。一般来说,兄妹俩每周都会有几天来这里吃面,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们来晚了。
果然,男生刚进入后厨,就看到地上一大滩掺着灰土的血迹,十分粘稠地从洗碗机下面一直延伸到水池这边,感觉有点恶心。血迹自然是店长的,此刻他正趴在厨柜前,脑袋整个向后折了过去,只剩下几根纤细的筋肉相连着。在身后还有一块砧板那么大的天花板,也带着血。
“看样子谷原他已经死了。”男生想了想说。
叫凛的女孩回头瞥了他一眼:“好可惜哦。”
“回家吧,凛。”
“可是我好饿...”
“那也没办法喽。”男生耸耸肩道,“你看,已经没人可以做饭给我们了。”
“哼。”女孩叹了口气,蹲在原处又盯着店长的尸体看了几秒,最后只得悻悻站起身走了出去。男生见状也没有停留,两人踩着一地的碎玻璃走到门口,随后穿过已经被挤压得变形的门框离开了店铺。
天色由昏黄渐渐转黑,街道上的情况比起店内好不了多少,也没有什么人——虽说这正是这座北海道小镇一贯的风格。一丝小风静静地贴着地面吹拂,挟带着足以刺透脚踝的寒意。
“好冷啊。”男生把手凑在嘴前哈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条围巾,给妹妹戴上。
回到家后,这里残破的景象差点让兄妹俩认不出来。好在门牌还贴在门框上,钥匙也能顺利地插进锁孔,门也就很轻松地打开了。进门后,他们没有理会玄关内一地的碎石,也没有管那些四处倒落的家具,而是迅速打开冰箱取出一盒速食棒,随后直接上楼进了妹妹的房间,却在打开暖炉之后,才发现已经没电了。
两人只得就这样面对面盘坐在榻榻米上,一言不发,任由夜色越来越黑。可能是怕妹妹会害怕吧,哥哥也并没有离开。
他拆开一根速食棒,放在面前的地上:“吃点东西吧,凛。”
女孩抬头用力地笑了笑,双手却一动不动,眼神也不知瞥向了何处。
哥哥也没有催她...
......
终于,时间到了午夜。气温低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妹妹开始发抖了。
一开始只是轻微地在颤,但这颤动越来越大,最终又转化为急促的呼吸。哥哥猛地惊醒过来,看了看眼前这个脆弱到可怜女孩,她那已经发青的脸颊在漆黑的室内也无法看清,只有迷离的双眼显示出剧烈而又麻木的痛苦。
“凛,你怎么了!”他急忙将手捂在女孩的脸上,却感觉自己像捂住了一块冰。
谁知这触碰却好似一滴清水滴进了油锅,瞬间激活了女孩全身的神经,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跃而起,在哥哥反应过来之前冲出了房间,在下楼的过程中脱掉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径直冲出了大门。
屋外正在下雪,积雪在地上堆了大概十公分那么厚。女孩仰面躺倒在雪地中,双手用力拢雪过来、将自己的身体完全覆盖在下面,直到将近半分钟后,哥哥才拖动着僵硬的双腿走了出来,眯起眼在一片灰白中分辨出妹妹的轮廓。他死死钳住她的手腕,半走半爬地把女孩拖了回去。
“真是太冷了。”
男生点了一堆火,燃料是书架上的书。这让屋内的温度上升了不少,但那死神般的极寒还是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仿佛只要这火堆一灭,就会立刻灭杀掉这两条生命。
妹妹裹上了一条毯子,渐渐感觉体温恢复了一些。她的双手双脚已经冻伤了,不过眼眸里却恢复了精神,不久又流下几滴泪来。
“哥...哥,妈妈她...真的死了?”
哥哥抬头看了眼空无一物的窗外。“看来是这样啊。”他说。
“可是,我刚才看见妈妈了呢。”
“嗯?”
“我看见妈妈了。她回来了,等着我去给她开门呢。”
“是这样吗?”哥哥坐直了身子。
“嗯,妈妈正在门外边等着呢。”
“这样啊。”哥哥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披上一件衣服,急忙就朝楼下跑了过去,“得赶紧让她进来才行。”
随后他打开了门,看见一个高出自己半个身子的巨大身影站在门外。
“哈哈,妈妈,您...”
男生的话没有说完,他的心脏突然被一根棒球棍般粗细的长刺贯穿了。长刺狠狠地扎入胸口,一直穿透了整个后背,带着温热的鲜血向后飞溅,正好溅到妹妹的脸上。
妹妹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大声尖叫出来。她闭上了双眼,以为自己无疑也要死了,但当眼睛再次睁开时,却发现天已经亮了,身上也恢复了正常的体温。
屋子里与昨夜相比变得更加混乱不堪了。室内的景象可以用灾难来形容,地板、墙皮、家具,无不暗示着这里不久前刚刚发生的可怕状况,甚至有好几处房体已经出现了塌陷,整个玄关早已失去了其应有的结构。当然,哥哥的尸体仍摆放在走廊尽头,基本保持着不变的姿势。
凛检查了下自己全身上下,发现除了几处泛白的划痕之外全都完好无损,四肢也都能正常活动,这让她本来压抑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些。随后她前往浴室,用瓶装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擦掉了脸颊的血痕,再之后便从后门离开屋子,没有拿任何东西。
阳光出乎意料的明媚,照射在乡间的柏油马路上暖洋洋的让人很舒服。如果不是除了这街道外其他的东西都面目全非了的话,看上去还真只是个和以往一样平凡普通的日子呢。
可惜这里的其他东西就不太平常了,且不看那从街头到街尾像被工业炸药挨个炸过一遍的屋子,也不看那夹缝里像易拉罐一样被压成废铁的汽车,单说这街边随处可见的面容可怖的尸体,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了。
好在齐膝厚的积雪掩盖了这一切,虽然已经融化了大多半,但至少不至于让那些残肢断臂全都暴露在空气里——给予死者一丝尊严的同时,也让空气保持着冬季应有的清新。
凛静静地走在路上,生怕自己会窒息似地大口呼吸着,直到双唇冻得比茄子还发紫,舌头也差不多冻麻。她朝着学校的方向走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目的,或许只是随便挑了个方向走吧。
家所在的街区是在镇子的边缘,离县高中有很远的距离——平日兄妹俩上学是搭妈妈的车去的,不过显然今天只能步行,所以当凛走到校门口时,太阳已经快升到正当头了。
紧接着,她看到了那辆熟悉的红色丰田轿车。车子静静地停在学校对面的第二盏街灯旁,一根电线杆柱子将它和另外两辆汽车一起砸了个稀烂,驾驶室在冰冷的水泥下面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黑红的血迹和红色的油漆混在一起。
和之前的情况一样,凛被吓到了。她的嘴角夸张地向下扯开,发出似哭似笑的叫声,转身向远处跑去,却还没跑多远就被绊倒在地。埋藏在雪中的手术刀般的冰碴将她整个膝盖的皮肤掀了起来,女孩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牙齿深深地咬进虎口里。
......
“那个是!”
不知过了多久,凛听到一声熟悉的中年男人声音。抬起头一看,是桐谷老师。
“是水原吗?”桐谷急匆匆走过来,跪下来凑近女孩身边仔细看了看,“你受伤了。”
“只是蹭到表皮了而已,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的。”
凛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舌头已没有了任何知觉,随后她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学校的保健室里。
从窗外看,时间大概已到了傍晚,而且室内没有灯光,四周显得十分昏暗。过了一会,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肥胖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不锈钢杯。
“你一定受冻很久了。”桐谷把杯子放到桌面上,杯口热腾腾地冒着蒸汽,“已经没事了,我们成功联系到了救援队,应该很快就会获救了。”
“谢谢...”凛一只手撑着坐了起来,拿起杯子试探性地抿了一口,接着竟不怕烫似的大口喝了起来。等记忆渐渐涌回大脑之后,她不由地活动了下双腿,感觉似乎并不怎么疼了。
“光太呢?”
“呃,哥哥他...”凛摇了摇脑袋,边思索边挣扎着下了床,仿佛这个名字是属于很久以前的事情。
“等一下,你还不能...”桐谷见状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却看到女孩已经站了起来。“怎么会...”
“你真的没事了吗?”
凛好像不太明白老师的话,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膝盖处,除了一圈很不合比例的绷带之外,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
“这......”
“先换条长点的裤子吧。”桐谷突然意识了到什么,转身走了出去,不久又拿着一套干净的冬季校服进来,递给了凛。他显然对这个女孩的身体状况很是诧异,但其实也并不是非常在意。
“出来吧。”他说,“马上会变得有点冷。”
凛跟着老师一起离开了保健室,走廊里的气温明显要低了很多,只是走出两步就感觉骨头快要冻僵了似的。光线也愈加昏暗起来,两人加快速度爬上了三楼,来到一间亮着光的教室门前。
打开门后,里面很是热闹——本来整齐摆放的桌椅全都被挪到了窗户前,像一座壁垒,将帘子死死地压在窗台上,只留出几个小缝用于通风;窗边上是一小堆用课本点起的火,释放出少量的烟雾,并不是很刺鼻;剩余的空地则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十几个原来认识的同学,不过面色显然不太愉快。
...原来大家都在这里啊!
顺着走廊往里看,还有好几间教室同样透着亮光,看来留在这里的学生也不止这一个班。
“水原,快进来。”桐谷招呼道。
凛愣了一下,忙跟随他进去,关上门后,身上立刻暖和了许多。她的到来似乎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大多数人都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有几人礼貌性地示意了一下。而这些清醒的人也无不流露着惊恐的表情,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
“我说,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对吧?”
“别做梦了......”
“不会的吧,除了这里之外,其他地方应该还是跟往常一样吧?他们会来救我们的吧。”
“嘛,现在想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啦。优太,你还有蟹味棒吗?”
“早就没有了!”
......
“昨天其实就想叫你和光太留下来着。”桐谷找了个角落招呼凛坐下,又从火堆旁拿了另一个保温杯过来,“可是风实在太大了,你们没事真的是太好了。不过光太现在在哪?”
“......”
“...”桐谷皱了皱眉,肚子里发出“咕——”的一声响,“这样啊。”
“不管怎么说,总之,我们正在跟警卫队联系,一定会派人过来的...嗯...”
凛并没有仔细听老师说了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时,身边已经响起了呼噜声。她索性就这样静静地靠在墙上,脑子里却清醒地不得了,就这样把视线放到映射着火光、让人感觉有些眩晕的天花板上发呆。教室里还剩下零星几人在交谈,渐渐的这交谈声也弱了,最后也终于没有了。
时间仍不停流逝......
“有什么过来了。”凛突然开口道。
“...有人来了!”
“嗯...?”桐谷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戴上他那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怎么回事?”
“是光太吗?”
“在那里!”凛的手颤抖地指向了外墙中间的位置,那里的窗户是打开的,暗灰色的布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
熟睡中的人有几个被吵醒了,但在确认一切照常之后又躺了回去。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出于谨慎,桐谷还是站起了身,“是救援队的飞机吗?”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小跑到窗户前揭开帘子的一角,紧接着却像触了电一样虎躯一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咚!”
桐谷肥胖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讲台上。这一下彻底惊醒了全班的学生,这个平日里敦厚严肃的男人露出如此窘态可不常见,所有人都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啊!看那个!”一名男生喊了出来。
这是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过于恐惧还是过于冷静,她在人群躁动起来之前从后门离开了教室。临走时用余光瞥见一道诡异而又扭曲的黑色阴影从窗角渗了进来,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了惨叫声。
进入走廊后,除了这间教室,其他的所有房间也没有了亮光...
凛拼尽全力冲到了楼梯口,看到那一层层无尽向下延伸的幽暗台阶,她忽然产生了某种错觉:如果自己再向前踏出一步,就永远无法离开了。于是她转身跑向了窗台,手忙脚乱地攀上去,然后一点也不犹豫就跳了下去!
三楼的高度并不高,再加上地面的积雪形成一定的缓冲,从这里跳下去运气好的话并不会受太重的伤。尽管如此,凛仍在落地的瞬间感觉全身的骨头猛地一痛,更严重的是那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了她全身,不过她别无选择,只得挣扎着继续往前跑,直到钻进校门口的保安室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抵住了大门。
不管怎么说,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寒夜里坚持太久。
保安室里的气温也高不到哪儿去,凛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大量地进入肺部,使她的体温以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持续地降低。透过窗户往回看,教室里的火光已经熄灭了,整栋楼和夜色融为了一体,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世界安静下来后,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对这个意识已经模糊了的女孩来说,一小时足以长过一个世纪,她在痛苦与煎熬中不知昏迷了多久,终于,东方升起的太阳再次唤醒了她。
阳光照在凛的脸上,微弱的温暖感激活了敏感的神经。睁开眼,她意识到哥哥、桐谷、还有那些同学是回不来了——当然,也没有人会来救自己。她站起身,看着正前方由远到近缓缓亮起的街道,勉强笑了笑:
“看来,已经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呢。”
...这个笑容定格了下来。女孩白皙的脖颈上忽然出现一条纤细的红线,空间像被撕开了一样连带着肉体分离,凛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太阳似乎正沿抛物线迅速向她靠近,随后,陷入了彻彻底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