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踏着晨曦走出平康坊四尺巷,田知棠径直便去了对街的羊汤店。
卖羊汤的陈家正店是家老店,据说门后那口大锅已有四十多年未曾熄过火,店家每日只从锅里舀出三分之一售卖,然后便会往里头重新添入最新鲜的羊骨和取自城外的山泉,一碗凝聚精华的老汤无需任何香料,只要撒上少许细盐,再放入切好的碎羊肉,就是无上美味,若能再点上几片香菜,那就更好不过了。住来平康坊这些日子,田知棠每天早晨都会来此喝上一大碗羊汤,再吃上几张用羊尾肥油煎得金黄焦香的葱油饼。
作为管事,他本来可以住在梧桐院。
偌大一个梧桐院的东侧院是夏继瑶当初买下三位巨贾的豪宅改建而成,专门安排给客卿们居住,奢华舒适自不必提。然而梧桐院里并非一团和气,既然选择了攀附权贵这条路,就没人再假惺惺地装清高,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暗地里则从未停止过争权夺利。初来乍到的田知棠身份仅是不高不低的管事,但他的金丝绦子上穿了血珊瑚珠,这使得许多人对他的态度变得十分微妙——熟悉梧桐院的人都知道,梧桐院里有上百条代表身份的各色绦子,穿有血珊瑚珠的却只有五条。与其整天被那些意味复杂的目光盯着,不如上外头自己住,反正夏继瑶不管这些鸡毛蒜皮。主家给出了待遇,你不要是你的事。
吃饱喝足会过账,田知棠起身走出店门,迈着悠闲的脚步朝梧桐院所在的北城昭德坊而去。
燎州中十六坊分南十北六,北贵而南贱,与平民百姓居住的南城十坊相比,权贵云集还立着州、县各级衙门以及燎侯府的北城六坊几乎看不见半点市井喧嚣,更没有居家过日子的烟火气,只有官府的威严与豪门的贵气,令寻常百姓望而生畏,轻易不敢近前。
即将走进昭德坊时,一架富丽堂皇的厢式马车轰隆隆从田知棠面前疾驰而过,心中不悦的他下意识瞥了车夫一眼,没想到不经意的举动竟惹怒了那个豪门家奴,即便眨眼工夫,马车已然冲出几丈,对方仍旧不依不饶地站起身来,一手攀着厢壁一手挥动马鞭,朝田知棠隔空做了个狠抽的动作,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咒骂连连。若是马鞭够长,这一鞭显然不会只是空挥,而会结结实实落在田知棠脸上,哪怕他腰间的血珊瑚珠金丝绦子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田知棠没有理会马夫的跋扈,兀自摇头笑笑便进了昭德坊。卫卓阳说的没错,梧桐院管事的身份确实微不足道,即便是夏继瑶和严不锐那样的人,当朝权贵们也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无非是看在严荣的面子上,平日里抬举两个小辈一二,说几句场无关痛痒的场面客套而已,真正的官场斗法与利益往来,两个小娃娃连在旁观摩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上场参与。在燎州的大人物们眼中,梧桐院与岐山院不过只是严荣拿来哄自家小辈的玩具罢了,能玩出名堂最好,玩不出也无妨,便是玩坏了,对于严家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
这个说法据说最早是由严荣亲口道出,并迅速在燎州的权贵圈子里流传开来。都是官场的老油子,岂能不知这位老燎侯的用意?到底是数十载沙场无敌的严罗王,虑事缜密长远令人不得不服。既然梧桐院和岐山院都只是“玩具”,那么两边的较量当然也只是“儿戏”,万一玩着玩着捅出篓子误伤旁人,由家中长辈领着向苦主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然后一句“小儿顽劣胡闹”就能把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谁要与之较真,只会丢了自家体面。都是位高权重的长辈人,跟两个“不懂事”的小娃娃计较个什么劲?
因为无法从燎侯府借势借力,夏继瑶和严不锐这几年只能自力更生。当然,说“自力更生”也不准确,毕竟严荣当初还是一边给了些产业,只不过数量十分有限,维持勋贵之后的日常用度都勉强,用以招贤纳才养活客卿根本无从谈起。然而两人到底没丢家里的脸,短短几年,夏继瑶和严不锐便各自创出好大局面。旁人虽明着不说,心里却无不担忧,严家太大,大到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本以为严荣膝下子女尽丧只余两个年纪轻轻的孙儿辈,大家终于能够熬出头,怎料这两个小娃娃居然不是养尊处优的废物,这还了得?可惜严荣终归还在,大家心里再不舒坦,也不好对他的孙儿和外孙女下手,但这股劲头憋的久了,对梧桐院和岐山院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去,更有许多人明里暗里倒向了与严家天然对立的刺史孟弘文。
官场上的那些名堂离田知棠太过遥远,他用不着在那上头花费心思,至少暂时不用,可赵秋寒与杨成贵两人毫无征兆的邀请就不能不让他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了。梧桐院里只有五条血珊瑚珠金丝绦子,这两人各有一条,且资历远非初来乍到的田知棠可比。梧桐院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不太大,然而和世间所有的高墙大院一样,内里派系纷杂令人叹为观止。按理说,各是一系领袖的赵、杨二人不会早早与他田知棠接触,就算有心拉拢,也该事前相互试探几番才对,而两人今日的联袂相邀显然不是试探,毕竟赵、杨两边一直互为对手。
在梧桐院大门前得下人告知赵、杨两位管事邀自己品茶后,田知棠带着满心狐疑走去大花园。
虽天寒地冻,梧桐院大花园里的满园花木大多都已过了时节,可红紫不再的槭树与香气难寻的金桂仍是枝雅叶秀盎然可爱,高大挺拔的香樟与栾树依旧如华盖巨伞。沿着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在花木山石间迤逦而行,绕过小路尽头的硕大湖石,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又是另一番洞天。
足有上百亩方圆的人工大湖因与活水相连,看似平滑如镜的湖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昨夜凝结的薄冰在岸边层层叠叠,被阳光一照,远远看去如浪堆雪。水岸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数座水榭亭轩,以沿岸而建的曲桥廊道彼此相连,开阔处留了几处平台,或有顶或露天,无论晴雨风雪都可来此凭栏观景。
到底是富贵已极的传命国侯,梧桐院不过是严家名下的一处小产业,可只这一座花园就足教许多巨富之家都自惭形秽,既有北地华宅的恢宏大气,也有江南庭园的精致幽远,当真是“多方盛境、咫尺山林”,一路走来,这满园的假山奇石四时花木、亭台水榭小桥平湖,无不彰显出令世人眼红心羡的富贵气象。
沿岸边继续前行,就见一株金钱绿萼默默开在湖畔,因离旁边那座形态清奇的假山太近,本该俊丽秀雅的树形已被挤得歪斜,只一眼,田知棠就从中品出几分别样滋味,不是我见犹怜,也非孤芳自赏,而是有志难伸的不甘——纵然那座假山曾在这株梅树幼弱时为其遮风挡雨,然而随着小树长成,假山终已成为她舒展枝叶傲立霜雪的阻碍。
据说梧桐院奇花佳木虽多,唯此一株最得夏继瑶喜爱。
湖心有座八角飞檐的凉亭,以红漆雕栏的九曲桥连着水岸,此刻亭中已有两人在座,远远望见田知棠到来,两人竟双双起身走出,似要迎到桥头。
田知棠见状连忙换上笑脸加快脚步,赶在两人之前抢先抵达桥头,隔着老远便抱拳向两人见礼。换作十年前,他绝不会如此低姿态待人,说是天生傲气也好,还是年少轻狂也罢,少年时的他确实目无余子,这也是大多数少年人的通病。
少年人往往都很骄傲,只要把好分寸,骄傲其实不是坏事。骄傲的人不服输,肯上进。可凡事需有度,骄傲也是如此。傲可以,不能过头,而且最好傲在心里,不要傲在脸上,否则就不是傲,而是蠢,愚蠢透顶的蠢。没人喜欢与傲气逼人的人打交道,除非是贱皮子,或者对你有所图谋。
年少时的田知棠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当田家出事之后,他突然发现交友广泛的自己竟然没有几个真朋友。这里面固然有世态炎凉之故,但他过往的为人处世也是主要原因,那些人没有在他落魄之际落井下石,只是对他避而不见,已经仁至义尽。挫折与寂寞最能让人变得成熟,一个能够不被挫折击倒又能学会忍受甚至享受寂寞的人,总会得到一些弥足珍贵的人生感悟。
尽管自己与夏继瑶之间只是一笔交易,只要夏继瑶没改主意,田知棠就用不着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但因为区区细节而得罪他人的事,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尤其眼前这两位还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杰。
右边的赵秋寒相貌堂堂气度卓然,一袭山梗紫色的缎面圆袍翻着衣领,虽未免有衣冠不整之嫌,却是如今最为时兴的穿法,看起来颇为潇洒。梧桐院里都说他文武兼资智勇双全,为人又随和大度,坊间却是另外一种说法——秋寒秋寒,秋意寒凉,总会在悄然无声中令草木枯黄万物凋敝。此说究竟何意,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左边的杨成贵阔额方脸大眼浓眉,体格雄壮魁梧,内里穿了件玄黑圆领袍,外罩暮云灰的对襟半臂,腰悬一口百炼宝刀,龙行虎步威武不凡。此人本为燎州军中小卒,机缘巧合之下被夏继瑶慧眼识才,竟当真于众人之中迅速脱颖而出,成为夏继瑶的左膀右臂,如今梧桐院内地位比他高的人,除了名为丫鬟实为管家的绿琴和书儿,就只有他身旁的赵秋寒以及田知棠至今尚未见过的夏继瑶的头号谋士唐枫亭。
一番虚情假意的客套寒暄之后,三人联袂进入湖心亭中分宾主落座。亭内的石制圆桌上已经摆好茶具茶饼,茶具并不珍贵,只是寻常白瓷,不过盏底落款“秋寒”二字,可见是赵秋寒亲手所制,这样的茶具当然不会被主人轻易拿出来待客。尽管明知这是赵秋寒故意为之,这个细节还是令田知棠不免有些自得,以彼此的地位差距,对方本不必如此。
闲聊说笑间,赵秋寒朝桌上的红泥小炉里添了枚松塔。松塔多油易燃,小炉里的火苗很快旺盛起来,过不多时,壶中沸水翻滚,赵秋寒提壶泡茶,一时间水汽氤氲缥缈,茶香四溢袅绕,湖心亭内雅趣盎然。
梧桐院里的茶自然是好茶,乃是位在贡品之列的小龙团。此茶前朝时就已名扬天下,但前朝人好“斗茶”,常于茶饼茶汤中添入各种会侵夺茶之自然风味的香料油脂。及至虓朝开国后,才有茶士一改古法,欲还茶之真香本味,取“返璞归真、顺应天意”之意,此法一经推出便广受世人追捧,很快蔚然成风,而龙团茶饼从此也不再添加香料。此茶乃是新茶剔叶取心,汲清泉渍之,而后碾揉研制模压为饼,小者上拓龙纹,为贡品,大者无龙纹,只有“龙团”之名,可民间售卖,其价不菲。
作为贡品的小龙团也有高下之分。极品者其上龙纹威武清晰纤毫毕现,饼中冰芽银丝胜雪,唯天子饮用;上品较极品只是龙纹不够生动,味道倒是别无二致,送东宫后宫,也常被天子用以赏赐群臣。似严家这等国朝勋贵的扛鼎者,府中自是不缺贡茶,每年桓、越二州采得明前新茶制成茶饼,朝廷都会专门派快马给远在燎州的严荣送上一些,后者也必然会派人朝京师送去几位番邦佳丽或是几匹宝马龙驹作为回礼。无论私下里如何相互猜忌提防,这一君一臣明面上还是会把该做的姿态做足,能唬住那些觊觎大虓万里河山的野心狼子最好,唬不住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但是严荣年迈,不宜多饮茶酒,严不锐对茶更是毫无兴趣,于是燎侯府那些官宦之家等闲也难得一尝的贡茶都被送来好茶的夏继瑶这儿,也便宜了诸位梧桐院管事。对于为自己效力的人,夏继瑶从不吝啬。
田知棠自认是个大俗人,所幸从小在父兄耳濡目染之下,对茶道这类风雅事物多少也知晓一二。眼见得赵秋寒洗茶、煎茶、分茶的每一步都做的任心由性朴实自然,动若云水静如山石,毫无卖弄现巧之态,颇合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之意,一时不免为其卓越风采所倾倒,连行伍出身的杨成贵都是轻拈瓷盏先闻再品而后细细韵味,全然不见行伍之人的粗犷做派。
待得品过一轮茶水,三人各自放下茶盏,田知棠礼节性地称赞作为东道的赵秋寒几句,后者连连自谦之后话锋一转,终于将谈话转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