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裴果再至醉生楼时,俨然已是熟客一枚,虽还不至与女郎们随意打情骂俏,谈笑间早是收放自如。
号签买好在手,静静等着便是;不时喝下一盏半杯,赏一赏歌舞,倒也惬意。偶有穿梭厅中的女郎,大约见裴果年少英俊,似也不缺钱的样子,遂“大起胆子”主动搭讪,裴果便笑笑,举起手中号签一晃,以为回应。
过得好久,今日翟妙儿又是五场歌舞过去,只剩得最后一场的机会。于是厅中一众买了号签的男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个个神情不大自然。
忽而楼外又有呼喊声响起,还是那一句:“贵客到!”
裴果见怪不怪,心想:该不会又是斛斯椿来了罢?话说回来,最近倒是一次都不曾在醉生楼里见过了他。
这般想着,待那“贵客”走进了门,裴果两个眼睛陡然瞪得老大,禁不住暗叫一声“晦气”。
你道为何?原来这大摇大摆而来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恶犬中尉”崔暹。这厮今日应是喝了不少酒,一张白胖面庞变作通红,嘴里呼呼喷着酒气,不过步伐尚稳,想来酒劲还没全数发作出来。
这厮真是不负好色之名,才一进来,见着满厅香艳,顿然嬉皮笑脸。经过时,不论撞着哪个女郎或者小婢,崔暹必定上下其手,弄得那些个女郎哇哇乱叫。这厮愈加兴奋,笑得合不拢嘴。
裴果啐了一口:这条恶犬,当真可鄙!亏他还是朝廷大员,却是这般形状,便是商贾屠户也不如,简直就谓斯文扫地!
不少人与裴果一个心思,即便不敢公然表现出来,可眼神闪烁间,还是能看出厌恶之意。偏偏崔暹毫不在意,一路走过依旧调笑不止,一直走到厅中最上佳的位置,这才一屁股坐将下来,喝声:“来!与我一支妙儿女郎的上好签!哈哈!”
话音才落,内间帘旁有龟奴大喊:“妙儿女郎请四十四号铁郎君入内观舞!”
四十四号铁郎君应声而起,欢欢喜喜就待入内,孰料走不得两步,崔暹呼啦跳将起来,戟指那铁郎君,借着酒劲大吼一声:“给我站住!”
铁郎君愕然回首,愣愣半晌,憋出一句:“甚。。。甚事?”瞧他这副畏缩模样,多半晓得崔暹是个什么人物,因此颇为忌惮。
“甚事?”崔暹冷笑连连:“你急个甚?轮到你了么?”
铁郎君呆在了当场。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支“四十四”号签,大约终是翟妙儿的诱惑够大,就听他讪讪接口道:“这。。。可不就轮到我了么?”
“我的签还没挂上!”崔暹龇牙咧嘴:“若挂上时,妙儿女郎定必请我入内,如何轮得到你?”
裴果听到,为之气结:这算什么狗屁道理?
便在这时,有那机灵些的鸹母立马上前,笑颜温语:“崔郎啊崔郎,你许久不来,兰香与灵芝这两个小妮子见天和我唠叨,说崔郎君怎的还不来。今儿个总算是把你盼到,可算解了她两个的相思之苦啦。来来来,崔郎请随我来,二楼伺候!”
后面两个女郎闻声而至,一左一右,花枝招展,看着崔暹时,媚眼如丝。她两个想必就是什么兰香与灵芝罢,姿色尚可,然那翟妙儿号称“绝色”,这两位可是远远搭不上边。
崔暹全不领情,扯起嗓子喊道:“休与我鼓捣这些没用的!今日至此,定要见着妙儿女郎!”
崔暹脸色阴冷,鸹母不敢再行说话,领着兰香与灵芝悻悻退开一边。
崔暹遂把脸一撇,盯着那铁郎君叫道:“有本事的,你且进去一试!”
铁郎君只是姓铁,可不是性烈如铁。此刻他死死盯着手中那支锃光发亮的号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肝肠寸断”。
当此时,帘门处那龟奴又再开了口,只是这回他声音发颤,全没了平时的敞亮:“妙儿女郎。。。妙儿女郎问铁郎君,若要入内,还请尽快;若不入内时。。。若不入内时,今日妙儿女郎便只演五场,就此歇息了。”
厅中哗然一片。若不是碍着崔暹在场,怕不要人人叫好。裴果闻言也是一怔:不曾想,这翟妙儿竟有几分傲骨。
鸹母、龟奴们面色发白,原本嘻嘻哈哈的女郎们,此刻眼中,却莫名多了些许坚毅、几丝殷盼。。。
崔暹的面色极是难看,到后来胸膛不住起伏,似乎就要爆发。
那铁郎君见状,怪叫一声:“多谢妙儿女郎好意,今日实在不便,我去也!”抛下号签,抱头鼠窜而去,引得四下里一阵嘘声。
崔暹哈哈大笑,面色稍缓,乃一指帘门处那龟奴:“你,前面带路!引我入内见妙儿女郎!”
龟奴满脸难色:“这。。。这位贵人,小的。。。小的。。。”
崔暹也带有几个随从,这时一发涌将过来,凶神恶煞:“听到了没?还不带路?”
龟奴一脸苦色,到底还是不肯。
一个鸹母壮起胆子过来,才说得一句“崔郎君,妙儿女郎自有她的规矩”,早被崔暹一个巴掌扇在脸上,哭哭嘤嘤去了。
崔暹叉起腰:“她有她的规矩,哼!我就没有我的规矩?”
虽说有喝多了酒的缘故在内,然此朗朗乾坤,京畿之地,竟有崔暹这等不讲理之人,可见平时实在嚣张惯了,纯属肆无忌惮。
醉生楼里护院不少,偏偏这时全没了踪影;厅中其余人等,不忿者甚众,可惜,没一个走出来说话。
龟奴不从,已是给崔暹的随从踢倒在地。崔暹眯起双眼,喉咙里发出间歇低嘶,抬起脚,就要往内间闯了进去。这时他应是酒劲发了,步履踉跄,摇摇晃晃。
先是人影一闪,紧接着大家伙听到“扑通”一声,定睛看时,崔暹脸朝下,屁股朝上,重重跌了个狗吃屎,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众人还道是崔暹酒力发作,站不稳自个摔了一跤,忍不住想笑时,才发觉一个青衣年轻人正正站在那里,负手冷笑:“耳朵聋了么?妙儿女郎今日只演五场,就此歇息了!”
轰!厅中炸开了锅。
连恶犬中尉都敢一脚踢倒,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哦,记起来了,这人姓裴,好像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啧啧啧,好男儿,有血性!我若是年轻十岁,不,二十岁,说不得也要拍案而起!
这姓裴的倒是一表人才。。。可惜,年纪轻太冲动,这下可算把崔暹得罪坏了,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众思纷纭,这当口裴果已是拳打脚踢,将扑过来的一众崔暹随从打个鬼哭狼嚎。
崔暹爬起身,脸上可见好几处擦伤,当即气到浑身发抖:“你你你。。。别以为我不认得你,你是秘书钟律郎裴果罢?你这浑厮,你可知我是谁?”
斗大的拳头豁然举到了崔暹眼前,裴果懒得废话:“滚蛋!”
不曾想世间竟有这般不懂分寸的愣头青,崔暹再是跋扈,也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丢下一句“小子,我记得你了”而去,偶一回头间,双目里怨毒万分,叫人不寒而栗。
厅中人等本待叫好,这时一眼看见崔暹眼神,吓得个个噤声。
裴果伸手掸去身上尘土,云淡风轻。
。。。。。。
裴果走出了醉生楼,楼外月色正明。
“吱嘎”一声,二楼推开了窄窄一窗,有曼妙人影隐在其后。
“裴郎君是么?”
裴果转回头:“正是裴果。”
“今日往后,你若还敢来这醉生楼,还买我翟妙儿的号签。。。但你来时,还请入内一见!”
月色下,青衣儿郎淡淡一笑:“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