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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小楼听风

——路途遥远,寂寞难耐,我想要个人解闷,不过分吧?

南宫祤立在殿前,想起那日她似笑而非的这句话,她怡情悠然的面容,好似她喜爱少年才子,流连风月,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当时他的胸口就有一股莫名的闷气,闷的他踹不过气来。

能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他绝无应允的可能!

只是,她那人总是计谋多端。

第一道消息传回宫说她未出城门便失踪了,他紧握着传信,胸口冉冉怒意,还不及做甚反应,第二道消息紧急传来,她私下带上了那个小男倌,疾驰出城,生怕后面有人会追上来。

他咬牙切齿。

醉风楼,很好!

—————————

已经出城半日,一路马不停蹄,未曾耽搁,直至天幕降黑,一行人才在驿站前停了下来,柳无依观望四周,那随行的领首进入驿站打点,见她跃马而下,他便也跳下随至她身旁,那领首不一会儿回来:“关姑娘,这是房牌。”倪了他一眼,很不情愿的也递给他一块。

这领首看他不顺,他自是察觉,颇有礼貌接过,朝这位领首会意点头。

说来,他自己都稀里糊涂。

他在自己院子里安生的练琴,她一声不响的蹲在墙上,直到曲停,她跳下来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很疑惑她为何要翻墙,醉风楼不是她的地盘吗?又更疑惑,她为何要带他一起翻墙出来?

中途他还惴惴不安,说要不要去请示公子,谁知她脸色一横:“小屁孩,我救你一命,才不过几日,这么快就忘恩负义,你不是说,只为我效力么?”

他哑口无言。

她拿天底下最珍贵的灵药救他,他也确实说过愿为她效力。

该如何说呢,他总觉她与公子不像是一伙的,公子虽唤她少主,却也不尽然事事听她的,或许他们内部,应该也分派系,而且关系很差割裂严重,甚至一方做事,完全不用通知另一方。

出来至今,她没给过任何解释,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要做什么,房中半夜,灯未息,他未眠,想起跟随她的那一批人,一个个身高马大,步伐稳健,还能在官府驿站打点自如,一定不是常人,他想起自己前路渺茫,不免叹了一声。

“你叹什么?”

房中响起一声,温润轻凝。

他惊吓坐起,只见她忽然出现在他屋中,再撇了眼敞开的窗口,便知她不是走正门进入,又见她随意坐在了灯火明亮处,一身红衣摇曳,那双冷凝的眼睛,若无有意的盯着他。他立即下床,在旁恭候,回答她道:“我是叹我自己,姑娘行事隐晦,从不与人说明,我是怕,遇上险境,又要为姑娘再死一回,姑娘却再无灵药能救我了。”

“你倒是聪明,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她眸色冷清,缓缓道:“既然这么聪明,不如趁你现在还活着,对我说说遗言,你若是为我而死,我顾念几分,兴许就会帮你一了遗愿。”

他轻声道:“能为姑娘而死,是我荣幸,我没有任何遗言。”

“看来,你不大信任我。”她挑了下眼角,并不理他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唇角一抿,再盯着他那平稳的面容,朗声道:“那日在醉风楼,你弹了一首曲子,当朝王上一改态度,与你相谈甚欢,柳公子,你是不是比较信任他?若是他在此处,你会不会什么都说给他听?”

柳无依回答:“不会。”

“在这夏朝,没有人比他更有权势,我看得出来,他对你颇有几分欣赏,你若能投他门下,得他青睐庇护,也许,你就能摆脱我们这群人了。”

他闻言,摇了摇首:“我自小流浪,受人冷暖,醉风楼是第一个让我留恋的地方,既来之,则安之,我从未生过要离开的念头,那位王上……与我遥不可及。”他顿了顿:“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公子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感激不尽,必忠诚不二,绝不叛主。”

解忧微有不解,当朝最大的权贵曾近在咫尺,柳无依却并不是很高兴,反而露出深深的无力,她有些看不透,感慨道:“难怪傅如器重你。”随后鼻翼轻哼:“可我就偏不信,你真没有一点私心,此去唐家岭,凶险未知,你总会有说真话的时候。”

柳无依看向烛光下的红衣女子,她好看的眉角起了几分疑虑,似欲不探个究竟不罢休,他再怎么表衷心,她连停顿都不信,他朗朗轻声:“我说的都是实话,姑娘为何非是不信?”

“我至少得明白,你是敌是友。”她目似点漆的双眸,露出探索,看着他。

是敌是友……

柳无依眼里有些温温笑意,眼前女子身份未知,明为晋国暗探却又能继续安稳的当夏王宠妃,她生性冷漠,不与人过于亲近,手底下却能人众多,既有武功高强的白衣女子,也有会养毒虫会制灵丹妙药的高人,还有财权皆具的醉风楼,就连手段残忍灭人满门的南宫颢,她也以利益诱使收为己用……

每当想起她的这些未知,他心中也会捉摸不定,她到底是敌是友呢。在她眼中,想必他只是如蝼蚁一般的匆匆路客,也许是一时兴起救他,也许,他身上有她可以拿来利用的东西。没有答案,她不会告诉他,但是,他又很确定,这天下,没有人能比她更轻易的帮他!

“那在姑娘眼中,什么是敌人?”柳无依敛了敛眸子:“我自问对姑娘并无威胁。”

她幽幽冷声:“我喜欢待我实诚的人,你别以为你替我挡过命,就可以让我对你毫无防备,你的命,是我给的,你若有半分不轨之心,我随时可以收回。”

“我自作聪明,也自食恶果,若非姑娘怜惜,我早死在了霜花泪下,姑娘之恩,我这辈子是报不了了,但是,我句句为实,也从未想过要隐瞒姑娘什么,只是有些事说来久远,我怕姑娘,没有兴趣听。”

“你愿意说便说,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扯这么多七七八八的事做什么。”她挺不满他的长篇大论,更不喜他这一套说辞。

柳无依沉寂了片刻。

“我初闻那首曲子时,才六岁,那个人只奏了一次,我凭记忆,约记得五六成,那曲子很好很好,堪称当世无双。”他缓缓开口,眼瞳清澈,忆起往日,蕴含着温良。

六岁,便能过耳不忘。

难怪夏王也要称赞他一翻。

可接下来,柳无依却微嘲出声,素然的脸容瞬变,声音哑哑:“但是,我很讨厌它,却又要一遍又一遍的去记住它,我只有记住它,才能找到那个人!”

解忧微有惊憾,这是她第一次见柳无依素净白面的脸上带着一缕温怒,他能称赞那位奏琴者的曲子,却对那个人,恐怕并不充满什么好意,不论如何,他能在她面前露出一丝丝情绪,这很难得了。

“你找到了?”她轻了声。

“不知道。”他静了下来,怔怔地道。

上次相见隔着纱帘,他未曾亲眼见过那个人,那人虽与他谈那曲子,言语间却只是搁于表面,不曾深入。

一句不知道,柳无依不敢确认,但解忧却知道,南宫祤早就派出夏家人将柳无依的底翻了个干净,当然再怎么查,也同傅如早前所查一样:柳无依父母早亡,一直乞讨流浪,儿时记忆模糊,家居何处,他也不记得了,六七岁时,被一个戏班子的管事收留,非打即骂,四处奔波,一直以抚琴为生,直到戏班子维持不了生计,他被班主卖入醉风楼,明知被骗,他却处处争锋出头,只为留下来,而后凭借一手出色的琴技,被傅如看中,终是留在了醉风楼。

似乎除了琴艺极佳,没什么不妥。傅如总说有些人的手,生来就是为琴而活,他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在去过杨家山庄之后,傅如对其身份,起了一点点疑心。

虽然有疑心,但傅如待柳无依的喜爱程度从未变过,从刚入楼时的悄悄观察,到如今直接提拔,各方面照顾周到,还给他配了座院子,两人常常在院子里以琴会意,不知情的,都以为傅如与他有什么,堂堂醉风楼公子竟然好这口,知情的,便知傅如想要把他收在门下,倾囊相授。傅如授艺时,却仍是感叹,他年纪太大,若是再年轻个七八岁就更好,好在他天赋异禀,一点就通。

她之前问过傅如,不怕找了个祸害回来?心血白费?尽管她并不明白傅如这么急着收门徒做什么。

傅如说,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不妨碍。

怎会不妨碍呢?

她如今极不认同,一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柳无依,牵扯的关系倒是多。

南宫祤刨根究底的在查他身份,得知她带了人出来后,虽气又恼,但方才传来的信中,竟然是吩咐郭开仔细照料,不得伤了他分毫,也不得让他有任何闪失。她很疑惑,却也更让她好奇。

———————

翌日清晨。

地上有阵风吹过,傅如站在院子里,想了一晚上也没能想明白。

他歇了口气,看着手中她留下的密信,夏王遣她去唐家岭,她却私自将柳无依带上去闯那狼潭虎穴,唐问雁那婆娘可不是容易招惹的,这一去,生死难料。若是柳无依又起了什么鬼念头给她挡命,他这些日子以来悉心相授的心血怕是要白白浪费。

柳无依啊柳无依,你可得给我活着回来,千万别替她做甚傻事。

傅如默默念叨着……

他毁掉密信,正要出这院子,忽闻整个楼内有攘闹轰动,似是出了什么大事,不一会儿便有一队士甲进入院子。

他没有轻举妄动,看着他们拿着一张画像想同自己比对,但奈何自己脸上有着半截面具,他虽很少见外人,但也能认出士甲服饰应该是刑部的人,他们捉拿犯案人时,就是这种阵仗。

而这些人自然也不认得他,喝道:“你是何人?速揭下面具,否则,休怪我们来动手。”

笑话,在他的地盘,敢让他揭面具?

刑部的胆子都这么大了?

不及他开口反驳什么,醉风楼管家急匆匆奔来,把他护在身后,将士甲拦下:“我家公子爷,岂是你们能放肆的,你们要搜查,进屋搜便是,若敢伤了公子分毫,严老责问,你们担待不起!”

士甲多看了他几眼,有关于醉风楼公子,大多都是耳闻传言,那公子向来躲在轻纱后,从未抛头露面,纵然不知,这公子竟会带着面具遮容,难道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又见有管家袒护,士甲倒也没为难什么,只说让人速速离去,不可妨碍刑部办案。

办案?什么案子?

可醉风楼,何时能轮到刑部敢来放肆?

他问管家,管家也是摇头三不知。

他心中预感不安,能让刑部无视醉风楼背后的权贵,直接入楼搜查,搜的还是柳无依的院子,恐怕案件不简单。

少主三番几次的偏宠柳无依,一会带着柳无依众目睽睽逛街游船,一会儿又让柳无依出面见客,如今,她又用这宠妃的身份,故意带走柳无依,明摆着让人盯上醉风楼。恐怕……有人不能忍吧?

他被管家送回自己院落,在房中侯了许久,来回奔走,实是静不下心来,等外头安静了许多,想是已经搜查完了,管家又急匆匆而来,他问了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管家皱眉:“老爷请公子相见。”

一个请字,说明他非去不可。

他面有异色,没说什么,随着管家一道而去,一路上,罕见人烟,平日里随处可见擦脂抹粉的姑娘,今日愣是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在醉风楼待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事。

管家也将情势说给他听:“今日老爷来此,并未提前告知,而且还带了两个人,说是奉王上手谕彻查醉风楼,老爷有所顾虑,楼中的贵客上宾都被遣散,任何人不得在内逗留,还说若有朝中同僚问起,便说是在执法办案,谁有违者,皆以阻挠公事之罪批捕,楼内的姑娘倌人也被勒令待在屋中,不许乱窜。”

彻查醉风楼,任何人不得进入进出……

也就是说,整个醉风楼,被严格把控了。

查的,还是醉风楼内部。

傅如撇向面前的湖阁,这座阁楼建在小湖中央,通往阁楼的只有一座桥,与平常的厢院不一样,这湖阁是醉风楼最顶级的待遇,连他都不敢随意进入。湖阁处在醉风楼的最北处,湖水相依,宁静清幽,所有人都知道这湖阁是谁所属,没有人会去打搅,而如今,湖水四面皆有府兵把手,连桥口也布满了人。

他叹了口气:“摆这么大阵仗,这两个人来头不小吧。”

管家满目疑色,似是也想不通:“来人只是刑部杨侍郎,还有杨大人府中的一位幕僚。”

“杨侍郎?”傅如停步,这个称呼有些耳熟,他望着前面湖水楼阁,心里如同湖面波纹,起起伏伏,他踱寸着,一旦进去了,他还能活着出来不?

管家伸手:“公子请。”

傅如忐忑了一番,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桥口有几个眼熟的严府近身侍卫,傅如点头打了个招呼,抬脚踏入长桥,管家恭候立在桥旁,不再跟着。

立在阁前,他定了脚步,今时不同往日,有贵客,他便不能闯进去,也不敢放肆,喊出声道:“义父可在?孩儿求见。”

“进来吧。”里面沉稳的声音传来。

“是。”

他绕过阁前屏风,走入几步,进入阁中堂厅,堂厅很大,虽不是堂皇富丽,窗壁横木却皆是沉香雕刻,散出阵阵幽香,窗口宽敞空旷,两面有湖风吹来,格外舒心清爽。

他一眼向前方看去,堂厅左边,隔着一道轻纱,似有若无的漂浮,轻纱中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其身影巍峨,坐姿稳健,似是隐隐有一种贵不可言的气息压迫。

这青年男子……

刑部杨侍郎年轻有为缕破奇案被夏王嘉奖数次,传闻其人一脸正色,他想不通怎会来这烟花之地,更不论上回,也是刑部杨侍郎同少主大人大动干戈入醉风楼,还托小厮请他出去谈曲。

一个刑部侍郎而已,他堂堂醉风楼公子爷岂是被随叫随到的卖曲人,他自是冷言拒绝,当时还耐闷,少主竟如此神通广大,还能和刑部侍郎搭上关系,不由得对她是越发的佩服。

不过,拒绝之后,他有点后怕。

因为柳无依那日见客回来,告诉他,少主让他别再查金铉琴丝,趁早收手还能留条命,而且,同她而来的那位杨侍郎,真实身份不止表面那么简单!

傅如收回眼神,望向堂正中坐着的人,四十年纪,相貌堂堂,唇方口正,眼神毅然,有不可抵挡的威气,这人,便是当今夏朝名副其实的丞相,得夏王厚爱,连任中书令兼尚书令,被人奉为文官之首的——严征。

醉风楼,十几年前由一个小小的青楼起家,不温不火,却在十年前,当今王上荣登大位后,忽由夏朝权贵庇护,扶摇直上,成为权贵之地,醉风楼屹立这些年,无人敢惹,只因庇护者也在这数年间官途坦荡,跃居高位。

夏朝的权贵,醉风楼的庇护伞。

谁人见着,不胆颤几分呢?

而他唤这人道:“义父,不知义父唤我前来,可是有何事?

“如儿。”严征瞥了眼轻纱中的男子,再看向他时,语气忽的寒栗肃凝:“跪下!”

傅如征了征,许久没反应过来,义父何曾用过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傅如心里一冷,执拗不跪:“我做错了什么,请义父明示。”

“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如今有人揭举,说醉风楼藏匿细作密探,而你做为醉风楼掌家,行包庇窝藏之事!”严征厉声。

傅如心口跳了跳:“义父明查,我虽不是什么豪杰大丈夫,但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叛国不忠的耻事。”

“近日,杨侍郎在追查一宗公文被盗案,已查实是别国密探所为,有人亲眼见那人频繁出入醉风楼,后失了踪迹,杨侍郎派人潜入醉风楼,几番暗访,在一厢房中找到了被盗的公文,还有诸多往来密信,信中泄露的机要,皆对我朝不利。”严征沉目:“如儿,在你掌管的地方,出了这样的事,你难辞其咎。”

傅如闻言,往那帘纱中再度瞥了眼,心底叫苦,若真是什么刑部杨侍郎,有几个胆子敢在义父面前弄得遮遮掩掩?只怕是这人身份尊贵,连义父也不得不怕,而让义父惧怕的人,夏朝只有一个。

这人君王之尊,自然不会轻易见他这种青楼出身的闲杂人等,是以,用轻纱遮挡。

而站在那青年男子旁边的幕僚,恐怕,才是真正的杨侍郎。

“醉风楼宾客人来人往,光是厢房,便有成百间,我虽为掌柜,却也不可能事事俱到,此事,我并不知情。”傅如思绪转的极快,醉风楼绝不可能会有什么公文密信,要么是栽赃陷害,要么是有人故意为之,傅如肯定道:“若醉风楼真有人是别国密探,欲行不轨之事,我绝不包庇姑息。”望着那轻纱,傅如作揖道:“也请杨侍郎彻查,不能因一个人图谋不轨,便平白诬陷整个醉风楼!”

“傅公子所言极是,岂能因一人而责罪整个醉风楼。”那青年男子淡淡声音:“听闻醉风楼是严相的心腹,若醉风楼真的有鬼,那严相岂不是也逃脱不了嫌疑?”

傅如一怔。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他顿时又想起来,原来,他那位少主早早就拉着夏朝的王一起来逛过青楼了,当时他现身弹了一曲,那位男子还自称是她丈夫,他只当她又结交了乱七八糟的爱慕者,毕竟也符合她风流撩人的性子。

竟没想到,那人就是这青年男子……

傅如赶紧收回思绪,如今紧要之事不是探讨帘中人是谁,而是方才青年男子那话,显然就差把义父放在炙火上烤,他辩解道:“义父忠心耿耿,为国为民,杨侍郎一言两语无凭无据就要诬陷人,这就是刑部办案?请杨侍郎言语慎重!”

“如儿!”严征喝了一声,傅如虽是替他说好话,可用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帘中人怎能忍得,严征说道:“若醉风楼窝藏别国暗线,便是本相御下不严,让人钻了空子,杨侍郎有此疑心,合情合理。”

“本官耳目清明,自有判断。”那青年男子笑了声:“我朝历代丞相中,严相是唯一一个兼任中书尚书之人,所谓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上委以重任,自是对严相寄予厚望,本官相信,严相不会做那不忠不义不仁之徒。”

傅如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只要不殃及义父,他便放心了。严征听得一人之下等词,却是惊恐道:“愚民揶揄之称,杨侍郎怎可当真,本相惶恐,能得王上信任,是为臣大幸,本相伴君多年,在职谋事,不说有何功过,但对得起王上的信任。”

却又听那男子道:“严相不必多虑,王上自是不会理这些戏说,本官今日请严相坐镇,本意不想将事闹大,只想带走那个与被盗公文案有关的人,其余一干人等,定不会无缘无故怀疑的了。”

“杨侍郎既然已查实,只要有缉捕令,将那人带走便是。”傅如极度配合,心中却是疑惑,若刑部想带走一个人,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傅如再疑道:“敢问杨侍郎,您要抓谁?”

“本官要抓的人……”那青年男子懒了声,停顿,轻声补上后面的话:“姓柳,名无依。”

傅如容色更惊。怎的,柳无依如今有这般炙手可热了么?少主暗地带走他不说,连夏王竟也要过来抢人?

不对,傅如反应过来,夏王应当早知柳无依根本不在醉风楼!又为何兴师动众过来要人?这又是在演什么?

傅如故装呢喃:“他……怎么会呢……杨侍郎是不是弄错了?”

“那些密信,皆从他厢房中搜出,他是与不是,要待本官抓捕回去,严刑拷问,他嘴里总会吐出点什么。”

傅如眼眸微暗,他从柳无依院子出来,除了少主留下的字条,就没见其他书信,而他一出去,就搜到了密信?明显就是故意嫁祸!傅如一时之间明不清这是为什么,若说是少主偏宠柳无依,即便夏王生了嫉妒心,也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难道是柳无依上次会客,暴露了什么?让夏王起了什么疑心?

柳无依对枭鹰羽根本一无所知,只接触过他与少主二人,若是当真被刑部抓去严刑拷打,会不会说漏什么?若真如此……枭鹰羽还能容柳无依活着么?

此时,傅如心里一团乱,好不容易盼来一个琴艺不错的人,费心教导定会很出色,可人在手里还没握热,就遇上这样的事。少主啊少主,你既然已大发慈悲,浪费灵药救他一命,又为何要把他陷入此等险境?

傅如很明白,夏王既然做了这一出,柳无依若真被安上密探的罪名,沦为通缉要犯,恐怕就意味着,柳无依是再也回不来醉风楼了!

“那柳无依自小生在夏朝,从未去过别的地方,怎会是密探?且他为人谦直,与人和睦,不像是鬼祟之人。”傅如尽力辩驳:“还请杨侍郎明查,切莫冤枉好人。”

“就算是夏朝人,也未必不会因一点蝇头小利成为别人的爪牙!”纱帐内,青年男子冷意满满:“傅公子向来闭门深居,不见俗客,连本官想听一曲都唤不动,可这柳无依入醉风楼也不过短短一两月,却深得傅公子知心。本官还听闻,傅公子数日来与其亲密无疏,亲自授其琴艺,亦师亦兄亦友,若他真是密探,傅公子会不知情吗?”

傅如心底冒出潺潺寒意,君心难测,原来是真如此,他忽的明白,夏王来醉风楼,根本不是为柳无依,什么公文被盗案,什么密探,柳无依只是个幌子,真正要争对的,是柳无依背后的他!

义父盛怒要他跪下,还说包庇窝藏,原来是指这些。眼下情势,不论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了,为柳无依开脱显得他包庇,兴许还会连坐,若不说什么,又显得他对自己的知己冷漠无情。

进退两难,傅如面色难看。

“义父……”傅如收敛了与那青年男子的争锋相对,转而看着正堂上的人:“我与柳无依只是以琴会友,他能奏出那样悦耳之音,我既欣赏又怜惜,闻其身世凄惨,便将他带在身边教导,若他……他真是奸细,我无话可说。”

严征看着义子目色清冷,也是心里难受,他知道,傅如琴艺无双,却深居简出,从小没交过什么朋友,孤苦一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知己,却被查实是密探,只怕不愿相信,心中也不好受,何况此事重大,若处理不好,便会将傅如牵连进去……

严征道:“如儿,若柳无依真是细作,只怕探听了不少我朝机密,还需尽早将其捉拿归案,你放心,杨侍郎办事明正,绝不会冤枉无辜。”

傅如恳切道:“醉风楼只是个做生意的商贾,不敢行谋逆的事,朝廷若说这里有密探,我自当全力配合查实。”

鼻尖轻哼,是青年男子发出的。

“刑部的人并没有搜到柳无依,不知他是怕事情败露,早早逃匿了去,还是被有心人遮藏,傅公子,本官倒要问你,你可知柳无依在何处?”

刑部控制醉风楼,除了查出密信,并没有搜到柳无依半抹人影,当然,他在柳无依院子久留,刑部府兵都看见了,夏王问出这句合情合理。

如若少主不给他留密信,他决计不会知道,可如今他既知道,却又不能说。

“我不知道。”

帘中人许久没有说话。

也不知是否相信他这一面之言。

“你当真不知道他在何处?”许久,轻纱后的嗓音再度酝酿,那被纱遮挡的眼眸,似要激出来将他看个透透彻彻。

“我确实不知,不过……”傅如已察觉帘中人的语气突然变得那么不善,又补充道:“也许关姑娘知道。”

“关姑娘?她是谁?”严征凝眉。

“那关姑娘是我近来结识的一位朋友,她是晋国人氏,来夏朝经商,她有一次来醉风楼,误入我的院子,我与她相聊甚欢,一见如故,不过,”他叹了口气,愁眉道:“自从出现了个柳无依,她便与柳无依形影不离,三番几次不经允许,总悄悄带他出去,这一次,也许又是关姑娘带他去哪里游湖赏花了吧。”

严征眉头更紧,来醉风楼的女子不是卖艺生存,就是来找男倌闲谈风月,能与傅如一见如故,那女子不简单。不过,傅如所说的关姑娘,让他想起一桩事,王上前些日子派出半数金武卫困住了一座小院子,那院子的主人也是晋国人氏,来夏朝经商,也姓关,名唤关小豆。

当然,他身为当朝丞相,他的消息总会比外人知道的多一些,比如,他知道,那位关小豆便是王上特意养在宫外的明妃关玲珑。只是,那明妃竟敢逛青楼?还招男倌?

严征踱了眼帘纱后的人,心中切切,他一直不明王上突然对醉风楼大动干戈的缘由,如今一想,密探一事也许只是个幌子,王上要刁难那小男倌,竟要冠上这么大的罪名,明白事情原委,严征脸上渡了一层难以直言之色。

这明妃,胆子倒是大。

帘中人长长的一声闷哼,将情绪竭力抑制,缓缓吞吞:“这么说,你与那位关姑娘,很熟了?”

傅如道:“我交朋友,向来只顾自己心意,若说不熟,可我与她臭味相投,默契无双,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若说很熟,可我对她非知根知底,所以,杨侍郎问我与她熟还是不熟,我真不知如何作答。”

这一番绕口令的回答,显然让帘纱后的人更加不满,嗤声笑意:“好一个默契无双。”她能懂傅如不会轻易见客,傅如虽把她拱了出来,但是一言一语之间完全找不出有什么其他联系,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不知本官能否有幸,也能与傅公子臭味相投成为朋友,听闻公子视琴如命,又爱收集琴弦,本官与公子兴趣相投,前些日集了不少琴弦曲谱,但其中有些曲谱却晦涩难懂,一直找不到知心人,今日来此,除了抓人,还想与公子探讨一二,请公子过目指点。”

那青年男子身边的幕僚手里原捧着一方盒子,听得青年男子话意,步出帘外,将盒子放在他旁侧近处的桌案上,打开盒子,对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退回了帘中。

一番话说下来,傅如没有拒绝的可能,无论他说什么,夏王总能一言两语的就把他套进另一个壳子,东扯西错,夏王有备而来,他勉强才招架住,而目前为止,他始终不明对方目的。

傅如疑眉深皱,看了眼自己义父,义父想说什么却也无力,在这位君王面前,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抗拒,严征道:“杨侍郎既有雅兴,如儿,你素来精通音律……你便一道看看,为杨侍郎答疑解惑。”

傅如点了点头,行步过去,盒中放了十几根琴丝,皆一圈圈卷起来,卷起的琴丝旁则有几本曲谱,他拿起最上面的那本打开,一翻阅目下来,他额角冒了寒意,眼眸越来越凝重,这曲谱……不是杨家山庄的么?

他同少主去杨家山庄那次,在书房里他见到许多失传的曲谱典籍,深感痛惜,不得已,他还偷藏带回了好几本,而这一本,就是其中之一。

不对,不对,他拿回来偷藏的那本是临摹过的赝品,这一本恐怕才是真迹!赝品和真迹作比,区分起来,有细微部分的音调是不一样的,若非高人,很难察觉。

他镇定住自己的心跳,有些爱不释手,又不得不放下,翻看其他几本,皆是名家名作,能看却不能得,他念念不舍,失落了一阵,转而去看琴弦,十几根琴弦粗细不一,材质不同,且还保养极好,都是上好佳作,不愧是君家王室,他以往只能梦中得见的佳品,今日竟能亲自拿起来细瞅,只是,最后这一根……

最后一根……

他眼光一禀,额角的汗冒的更多了,他有些不可置信,抬手将其拿起来,放在指腹间蹉跎其质感,几乎是确定无疑。

他想起少主托柳无依给过他的话,不要再查金铉琴丝,还能留条命,这就是少主不让他再查下去的原因?

金铉琴丝,竟然在夏王手中!

他又细看了下,这琴丝保存极好,光滑剔透,并没有用力拉扯过的痕迹,显然不会是勒死人的那根。

可是,为何只有一根呢?还是夏王手中只有这一根?夏王怎会有金铉琴丝?又为何要在一堆曲谱和琴丝中故意混入这两个?难道夏王与杨家山庄有何联系?又或者是特意拿来试探他的?

一时太多疑问,压在傅如心中。

夜,微沉。

解忧依在客栈楼廊,靠着柱子,看着天上斜月,有些怔怔出神,片刻后,她忽闻一阵笛声传来,隐隐蹙眉,往来源见去,却是柳无依在廊下另一处吹笛。

这首曲……风格迥异、声调绝伦,慷慨悲昂、世间罕有。她静静听着,起起伏伏悲苍高鸣的音调,她听出了一种赴死的决心,又有不愿屈服的决绝。

余音袅袅,她闭上眼睛,心中动荡的情绪,似乎要与笛音融为一体,音乱人心,也许不假。柳无依渐渐收住尾声,见她假寐模样,不觉想起那日画舫情意缠绵的一曲,她并不受用,原来,她喜欢悲壮慷慨的歌。

人心易浮躁,这种扰乱心绪的曲子,听多了不好,容易积郁,又见她眉目一拧,似乎是想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柳无依拿起笛子,再吹了一曲,这一次,如春风沐雨,清清流水,拂过夜空的每一处。

“这曲子,叫什么?”她缓缓睁眼。

“星月依枝头,小楼听清风。”柳无依收起笛子:“每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就会用这曲子静心。”

“曲子不错,名也不错,就是不知唐问雁受不受用,我若是劝不服她,恐怕就得轮到你上场了,用曲子感化她也好,用美男计也行,她总归有软处。”许是经过昨夜短暂的坦诚,解忧言语间随意了许多。

柳无依想起那日来醉风楼闹事,还与她差点干架的青衣女子,她此行一路向西北,快马加鞭一日半,明日,就要进入代渠境内,而跟随她的二十多个便衣人,也都隐匿了踪迹,只在暗中护她。

“唐问雁是打打杀杀的江湖粗人,怎会懂这些风雅,这曲子虽能去除浮躁,静如止水,却不能感化恶人。”柳无依轻声笑了一下,尽管他明白,她只是随口说笑,唐问雁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魔女,作恶多端,神仙下凡也感化不得,难怪她如此愁眉苦脸。

“小屁孩,唐家岭鱼龙混杂,我不一定能保证你安全,不管见到什么人,你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小心为上。”望着月,她眼神沉敛,声音却柔了许多。

朗朗轻月,挂在夜空。

醉风楼的管家矗立在湖阁入口,看着那座湖中阁楼的水面升起冉冉水韵光色,从响午至夜色朦胧,里面还没有人出来,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丝丝的琴声。

不用明说,也知那琴音出自谁人之手。

管家又定立片刻,终于瞧见有一抹人影走出来,见是公子,又见公子一脸疲惫不堪,眼神空洞无比,半张脸甚至没有一丝气色。管家隐隐担忧,他太明白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严相义子,初任醉风楼掌权人,又是名满王都的风云人物,没有人敢给公子半点不好的脸色,从来没受过什么气,所以与人相处,总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傲骨。

那日杨侍郎诚邀相见,公子冷拒,杨侍郎只怕因此积恨,今日借着王上查醉风楼的手谕,召公子前去公报私仇,这半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公子如此冷灰面色,定是被迫做了不愿做的。

那琴音,不像是公子与那柳公子之间的相互探讨。

……倒像是在献艺。

公子虽自诩卖艺人,只是自嘲自乐,整个王都谁敢把公子当取乐人,那杨侍郎当真是过分至极,可若有人真拿此轻贱公子,老爷也不管不顾吗?

那位刑部杨侍郎,不过是个刚在朝堂冒尖的人物,只不过得王上赏识,就敢以此公然挑衅醉风楼了么?

“公子。”管家迎上前,见公子脸色,也不敢多说别的:“夫人备好了晚膳,在等公子一起用。”

傅如回头,望了眼那灯火阑珊的湖中水阁,扯了扯嘴角,权贵醉风楼,权贵,不过是王都百姓自娱自乐的笑话罢了,他却一直当了真,直到在真正的君家王室面前,他才明白,一文不值!

是义父给了他足够的任性,将他护的太好,是族主给了他足够的地位,教他学琴习武,他们不敢对他不敬,是他的少主从不对他苛责,从没有把他当过属下看待,还时时刻刻纵容他的言行,以至于造就他的一身傲性,他自认为聪明绝顶,不可一世,所有人都不必放在眼里,可当一切虚无飘散,他所有的这些东西,当不了他的护身牌。

他来到母亲那里,只觉心中难受,说出自己的苦闷,可无论他说什么,母亲仍是一脸冰色,对自己的遭遇并无同情,只说:“他是王上,你迁就也是应当,难道你还想让他不高兴?若他不高兴,这区区醉风楼,他一句话便能彻底毁掉,何须什么阴谋诡计,你义父再如何位高权重,也只是他的臣下,凭你这种身份,想同这位王上置气,实属不必。”

母亲总是说的一针见血,在别人眼中,他是醉风楼高高在上的公子,是严相疼爱的义子,待他比亲生儿子都要好上几倍,可在母亲眼里,他就是个没爹养的私生子,这样不堪的身份,即使被轻贱羞辱,也是理所应当。

傅如默默不语。

母亲又说:“王上今日此举,是为给你义父一个警醒,醉风楼树大招风,你义父若再纵任你不管,这位王上,就该亲自出手管了,你义父在朝中也不容易,这段日子,你还是明哲保身,少与他们来往。”

傅如深知他们是指谁,也知母亲是为义父担忧,醉风楼从来没有过什么密探,自然不怕查,但谁也不能保证万一,傅如说道:“我生于夏朝,养于夏朝,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自不会让义父为难。”

———————

她与醉风楼关系不清,南宫祤如何不起疑心,若连醉风楼都被她的人侵入,那这夏朝朝堂岂不是任由她驱使了。而在这夏朝,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能彻底撕开这道口子。

但今日这番彻查,除了花忍去柳无依那处放了点东西,其他的,没有查出任何,醉风楼的入账出账,楼中所有男倌女怜身家背景,都有明细出处,这些无一不说明,醉风楼是清白干净的。

他的担心,是多余了。

不过,那个傅如……与她交情颇深。

严征曾是他荣登大位的得力臂膀之一,他最是信任,所以严征名下的醉风楼他只当是风月之所,没有太在意,傅如是严征义子,既然没查出什么,他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

傅如走后,湖阁中的帘纱已撤掉,君臣相聊,谈及迫在眉睫的唐家岭一事,严征又说道:“臣听闻王上秘密派遣明妃前往唐家岭,想将其劝服归顺。”

他笑了笑:“严卿耳朵好灵。”

“只是此举,臣不明王上之意,我朝之内,不乏能人善将,王上却偏教一个后宫御妃去与悍匪做谈和,估不论这明妃有如何辩机口才,此事传出去,未免让人笑话。”严征深深起了眉头。

“她是可造之材,孤很赏识她,若只做后宫的困笼金雀,那太可惜了。”他轻轻的捻着衣角:“再说,这也是严卿在民间千挑万选,给孤送上来的女子,孤重用她,不合严卿之意?”

提起这事,严征神色微息,当时未经王上同意,擅自同太后合谋,大选民间,确实不太欠妥,太后是想塞几个母家女子入宫,稳一稳章家的地位,但自己却绝无任何私心,不然,依王上脾性早就大发雷霆迁怒自己了,焉能继续在此与王上闲谈?

想起那位民间女子明妃漫天的谣言,其能入王上慧眼,确实不是笼中鸟。严征正色道:“臣当初给王上选妃,是为我朝传宗接代绵延子嗣,而不是要选出一个红颜祸水来拨弄搅政。”

“严卿也认为,她是祸水?”

他用了一个也字,太多的人都认为是了,他给她的纵容越多,别人越是觉着她有天大的恩宠,明明他什么也没做过。

“王上的儿女私情,想恩宠谁,爱惜谁,臣无权过问,明妃在王上眼中与众不同,或许是个奇女子。”过了片息,严征又语重心长道:“王上即位至今,也有十年了,王上年少时只顾图新改制,为此殚精竭虑奋发疾进,才有了现今不可比拟的夏朝,却也因此冷落了王后,诺大的后宫,更是空无一人,如今,大局得控,王上是该考虑子嗣了,明妃虽有恩宠,但……”

不用多说他也明白。

明妃再无法有孕,而明妃专宠,阻碍了传宗接代的任务,便是祸水了。

“无论王上如何恼怒,臣借此也得说一句,王室子嗣关乎社稷,关乎我朝民生,是王室延续千百年立足之本……”

他揉了揉偏痛的穴位,最近不知怎的,众臣都开始关心起他的子嗣了,一出接着一出的闹腾,仿佛他朝政事务处理得再好,也比不过一句没有子嗣。念及此,他总会想起东明帝明皇,在位多年,晚年才得一女,那明皇又是如何处理平衡的?

会不会也是日日烦心?

他苦笑了一声:“没有儿子,孤倒成了罪人,被你们天天念叨,今日好不容易得闲来听个曲,还是逃不过。”

“王上又为何要逃呢?”严征生出几分异色:“难道是臣选的女子容貌不够漂亮,还是家世不够好?百十位女子名单,王上偏只对一个人感兴趣。”

他顿了数刻,缓缓道:“当年父王后嫔数位,娇妻美妾在怀,流连花丛,自以为快活如神仙,却屡屡听谗言信枕边风,喜怒无常,又纵她们世家骄奢淫逸拨弄朝堂,为权相互算计残杀子嗣,朝堂后宫一片乌烟瘴气,到头来,亲怒民怨,失尽人心,又得了什么好?民间只道娇妻美妾,醉生梦死,却不知在皇家王室,这些女人有多残忍。”

严征点首,王上说的都是实情,自是无法反驳,若非因上代恩怨,王室子嗣太少,他也不至于被太后说服,擅自做主为王上择妃。

历朝历代,不乏有为了上位使尽手段的女人,便是晋国皇家,当年不也是争得血流成河,更遑论,自如今的晋王即位开始,晋国争权上位的,竟皆是些女流之辈,什么徐太后垂帘听政,昭平公主结党营私,琅琊公主惑主乱政,哪个不是鼎鼎有名。

再观夏朝,王上身边几乎没有女人,连天下说都明确写着女子不可进,又哪能有什么女子参朝搅政。

有那些前例,王上对女子避之不及。

“天下女子,不全是蛇蝎心肠,也有心善贤惠之人,王上怎能因此全盘否定。”严征淡笑一声,说出腹语衷心:“政务之事,王上是贤君,天下人无话可说,但在女人这一事上,臣斗胆劝王上,还是不要做贤君为好。”

贤君?

这一语,暗含双关。

他垂下目光,心底了然,他不是不食烟火的神,不可能没有欲望的,好几次,他都对关玲珑那样了,却偏偏没一次得手,倒显得他是圣贤君子。

他还真不是。

他复了神色,眼中定毅,有不可催抵的锐气:“男儿志在天下,霸业未就,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孤正当盛年,子嗣总会有的,严卿不必将此事日日挂在嘴边。”

“王上雄心壮志,臣等必鼎力相助!”严征知晓这位王的野心勃勃,却对女人不上心,自知劝不进去,也不再多说什么。

严征曾以为当年夏晟王之事着实给王上很大的阴影,除了正妻王后,其他女人都不碰,后来又与王后生了嫌隙,这几年再不踏足华清宫。前几年他甚至寻思着,王上是不是患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

若说有吧,可王后前些月忽然有孕又小产,明妃也是日日盛宠,也不像是有疾之人。说没有吧,却死活不同意纳妃,还怒怼群臣,这能不着急吗?

听及子嗣一事,在一旁默默无闻的杨侍郎不敢插话,朝堂上为此争的很凶,直到两位长官转移话题,杨侍郎才说道:“王上觉得,明妃娘娘真能劝服那姓唐的匪领?”

“她说,她没有把握。”

严征道:“那王上,是另有计划?”

南宫祤深眉长皱:“增兵部署,需要有人拖延时间。”

严征杨侍郎两人对了眼色,皆是会意,杨侍郎又道:“那明妃安危……”

君王却久久没有回答,只是道:“两位回吧,孤出去走走,不必相陪。”

目送那位君王飘然离去,严征杨侍郎又对了一眼,有些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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