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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另一个李四妹的故事

张定坚居住那个地方,大概厉害的角色都叫李四妹。

所以谈起张定坚的三女婿李四妹,人们往往联想到另一个李四妹。

那个李四妹也十分了得!

学霸把那个李四妹的故事写成小说发给纸质文学刊物,靠好心的执行主编的帮助卖了钱,转载到网上又得了网友打赏,所以特意叫对阳礼全先生毫无人性的张定坚去网上看看,气他一气。

学霸洋洋得意地说:“这一篇,中国博客网友一笔打赏就是199元。”

张定坚跑到网上一看,这小说最早转载在楷迪社区,后来又转载到中国博客。纸质刊物样刊还没收到,学霸就在网上发预告,写前言:

《<李四妹>完工》

刚刚接到主编邮件:“《李四妹》发出,过两天邮去样刊、稿酬。”

这篇小说所写,为过去农村没有过的“新人”,一个在港台影视熏陶下长大的农村男人。

至今,他的音响仍然每天播出《上海滩》的歌声:“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成功,失败,浪里看不出有未有......”这相对于花哨炒作的今天的朴实的歌声,就像“新中国”初生之时的儿童歌曲:“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青青的叶儿红红的花,小蝴蝶贪玩耍......”虽然意识形态不同,两首歌曲的出现又相隔约三十年,港片讲的,是上海滩帮会人物的爱恨情仇,那首儿童歌曲讲的是“劳动最光荣”的道理,但都让人兴起怀旧之情。《上海滩》在内地播出几十年以后的今天,还有着专门的贴吧,网友发帖踊跃,有一位说:“曾经的世界回不去,但上海滩却是我们永恒的经典!”是的,这部影响了大陆青年灵魂的经典,虽然写帮会题材,但充满人性,令人回味。

在“浪奔,浪流”中长大的农民青年“李四妹”,年纪轻轻伙同村里伙伴抢人,案发后逃往外地,居然又在那里拐卖妇女,由于广受妇女喜爱,被取外号“李四妹”,那“妹”,读一声,显得更加亲切,透着喜爱。

后来他被劳改(他称为“读大学”),刑满释放后打工,一再以危险的手段弄到赔偿金,现在他严重残疾,人到中年,居然还敢坐在轮椅上“放下坡”飞奔,甚至再次跨上摩托风驰电掣到镇上去“看场子”。他吐血,但他的赔偿金快要用完.......但他依旧每天向村民播送“浪奔浪流”。

本小说不全是纪实,也不是现代派的夸张变形,更没有简单的道德价值评判,所以无中心无清晰的情节。自认为写“我”与野的司机摆谈李四妹的段落写得相当精彩。

“后现代主义是人类历史上一次最伟大的革新,是人类文明的最高峰,对人类认识世界和自我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由于后现代主义的无中心意识和多元价值取向,由此带来的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评判价值的标准不甚清楚或全然模糊,从而使人们的思想不再拘泥于社会理想、人生意义、国家前途、传统道德等等,从而使人的思想得到彻底的解放,也使人对于自我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总之,李四妹是文学长廊里出现的一个新人。

【近段主要在中国博客写,以致海角社区和新澜微博均发来叫我“回来”的邮件,让我感动莫名,而在楷迪网络停止发帖更是一时冲动,思之惭愧,所以今天认真写了这个帖子,待收到样刊后发出《李四妹》,敬请楷迪编辑和网友指正。

我的主帖、跟帖都已能编辑,谢谢负责的@值班编辑19 和值班技术!】

《李四妹》

现在外出打工的农民,大多数在修房、修路,有人被事故夺去生命,有人被弄得终生残疾。我乡下亲戚的村里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肢不知是瘫痪还是怎样,只能借助轮椅和拐杖行走。

这种人目光都会与常人不同。这个被人们叫做“跛子”和“李四妹”的男人黄黑长方的脸,眼睛不大,眼珠却很大,颜色是黑中带灰,目光夹杂着委屈与凶狠,当他特意强调凶狠的时候,会让人害怕。

在平坦坚硬的“村村通”水泥公路上,在小有坡度的地方,他会不计后果,放纵他的轮椅向低处滑下去,能滑多快滑多快,能滑多远滑多远。

在那飞快下滑的轮椅上,他满不在乎,只是紧握手中拐杖,好像拐杖能够对付一切,或者谁敢让他翻车他就用拐杖打谁。

风在呼呼地吹着,阳光照花了他的双眼,上学的小学生们看见他那么疯狂,有的发出尖叫,有的发出欢呼。

1

当他拄着拐杖站起来的时候,可以看出他身体依然结实精悍,是一个每时每刻准备着扑上去打架的身形。

他在工地受伤回来,却离开他的兄、嫂,单独住进了远远的一个平房。平房紧挨着乡村公路,屋基低于公路两三米,屋顶高出路面只有一米左右。这种情况很普遍,这是先有房后有路造成的,村村通公路大多从山腰开辟,至少要高出山脚,而农村屋基往往紧贴着山脚。来来往往开车的人们,如果不注意安全就有可能从空而降,连人带车冲进他的厨房,但也许他正希望这样的结果,他总希望他的人生还能发生些什么。

他置办了全套音响,每日引吭高歌,瓮声瓮气的声浪传送到四面八方,山上干活的人都能听见。

他喜欢放、喜欢唱《上海滩》主题歌:“浪奔,浪流……”

大概这部香港电视剧热播的时候正是他的黄金时代,那个总是叼着烟的薄嘴唇帅哥周润发,是他的偶像。他的歌声充满了那些年的童安格、叶倩文、林忆莲,还有小虎队。

他坐轮椅到一里外的乡场去买油盐酱醋茶,骑摩托车到六里外的集镇去买菜。

他自己洗衣、做饭。

除了唱歌,就是推着轮椅到别人家打牌。专门提供场所和电动洗牌“机麻”以及茶水的茶馆他是不去的,他图的是别人家的家庭气氛。

电饭煲、电炒锅、电磁炉、液化气灶、浴霸、全自动洗衣机…...,这一切为他节省了时间,使他能够把主要的精力和大部分的时间用于唱歌打牌。

2

我到乡下去的时候也和他玩过牌,还到他家里去唱过歌,和他合唱《何不潇洒走一回》。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中有你追随。

我拿青春赌明天,

你用真情换此生,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我记得这些歌词,全因为当年单位的外边有好几家歌厅,直到深夜那些人们还在疲倦地唱着这首歌,那歌声在灯光照射的夜空里飘荡,听来像被人欺负的小孩。之所以这些歌词记得很牢还因为这首歌当年太红,每个歌厅都唱,反反复复,不绝于耳。再就是因为那种让大陆人耳目一新的半喊半唱的唱法,记得让我联想到鲁迅先生的《呐喊》,那些渴望生活渴望发泄欲望的灵魂在许多年的禁锢以后发出的呐喊!

还有一首,意思与上一首相近,但要豪爽一些:

“看世间忙忙碌碌,

何苦走这不归路?

熙熙攘攘为名利,

何不开开心心交朋友?

时时刻刻忙算计,

谁知算来算去算自己。

卿卿我我难长久,

何不平平淡淡活到老?

真真假假怨人生,

不如轻轻松松过一生!

是非恩怨随风付诸一笑,

聚散离合本是人生难免,

爱情也许会老,

真心永远年轻,

有我有你有明天。

人生短短何必计较太多?

成败得失不用放在心头,

今宵对月高歌,

明朝海阔天空,

真心真意过一生!

“是非恩怨统统付诸一笑,

真心真意过一生!”

仿佛有一点小小的哲理,仿佛有一点淡淡的忧伤,仿佛有一点浅浅的诗意,主要是真诚,知道多少大声唱出多少。

虽然这两首歌只是60后、70后的最爱,一直被教育生命必须过得沉重有意义价值并应当为崇高目标牺牲的40后、50后们也渐渐领会并爱上它们,虽然觉得浅,觉得意义不大。80后是带着嘲弄来唱这两首歌的,他们好像是觉得用得着说吗?90后、00后已经不唱,也许觉得太古老。

但是我想,这两首歌也是今天年轻人小时代文艺的先驱。小时代的歌,在我听来,像感冒了在唱,像例假时在唱,像高潮时的呻吟,总之是胡乱地哼哼,懒得喊叫。

我和跛子李四妹在这2015年喊唱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在别人听来,大概是鬼哭狼嚎,就像当年我对深夜里从歌舞厅传来的歌声的感觉。

歌声经过音响的放大,在空气里隆隆作响。

我们在那里唱着当年未能深刻理解的回不去的时光。

跛子还唱了一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歌:

“…...

无数个夜里,

轻声地呼唤你,

醒来的梦里,

在哭泣

…...”

这是大陆的歌,大陆的歌,总是要有一点点“思想性”。

“我只有伫立在风中,

想你——”

当跛子唱这一句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他拄着双拐,在风中想你的形象,觉得滑稽,好像摆拍与ps的。

“浪奔,浪流.....”

他那些操着夹生粤语、理解和表达都不到位的歌声,好像没消化好的食物。

跛子说,村里那个最最老实巴交的青年,把他放荡的妻子杀了!

我立刻失去了歌唱的兴致!

那个青年是那么高个子,那么英俊,那么善良,而他的妻子,也那么文静!

那青年的家就在我亲戚家旁边,在这茉莉花飘香的大地,那座新盖不久的有着彩钢屋顶的楼房,原来是生动活泼的一家人,现在已经人去楼空。

跛子说,那青年当夜被捕,他住在山里的父亲出来厚葬了他的妻子就带着孙子回去了。

据跛子说那老父亲为媳妇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我脑子里出现那两个说话都害羞的一对,丈夫温柔的大眼睛,腼腆得像个女孩,而他妻子,像个小学语文教师。

我想象那深夜里道士的响器发出的声音和道士凄凉疲惫的吟唱,又想起那乡村里罕见的白皮肤的一对和他们小小的儿子。

3

“死跛子说人家,他的婆娘还不是跟人跑了!”

听我谈起跛子所述青年杀妻的事后,我亲戚从铜烟杆深深地叭了一口叶子烟,然后吐出来,若有所思地说,语气充满对于跛子的同情。

然后补充一句:“有什么办法?电视把年轻人都教坏了!”

村里人叫跛子“死跛子”,没有任何恶意,从小跛子的妈妈就叫他“死人”,——那时他还健康活泼,满地乱跳,还叫他“报应”,故意叫得下贱凶险而换取平安是这里的风俗。年轻人乱叫则是为了好玩,有的叫他“死得快”,有的叫他“死村”——意思是他的气派像个村官。

“他这是摔第二回了——幸好还走得动!”

我亲戚走出客厅,走过地坝,向地坝坎下的土地啐了一口,在明晃晃的阳光里他眯缝着眼睛,望向远远近近的茉莉花地。

“你说什么?”等他走回来,我盯着我亲戚,问道。

我见他仿佛若有所思,铜烟杆的反光照着他倔强而有一点点苍老的脸,他是50后。

跛子是70后。

“他第一回摔——”我亲戚像要开始讲课或者作报告一样,一边说出这提纲挈领的半句话,一边整理着思路。

“——他第一回摔,是从二楼摔到地上。”我亲戚的后背脱离了沙发靠背,一只手撑住沙发,另一只手拿着铜烟杆比划着,“筒筒骨摔缤了。”

“筒筒骨”即腿骨,“缤”即开裂。“二楼”指二楼的脚手架

这时我的亲戚的女儿从厨房走进客厅来,她是出去见过世面的,染着头发,化着妆,他丈夫在常驻飞机场的商务车队开车,她回来照料女儿读书,早上、下午骑着摩托车跑来跑去接送女儿,现在在考驾校,准备买车。一家人种了许许多多的茉莉花和别的庄稼,她妈妈总是把地里的草拔得一根不剩,以致他爸爸伤心地叹息道:“她种的地像客厅一样的干干净净,高田坎拿锄头铲得来干干净净,就像现在沙发的背!她是活活累死的!”我的表姐夫把沙发背拍得啪啪响,喊叫一般说着。

是的,因为从小出力,劳累过度,我这位远房表姐早早去世,住了一辈子茅草屋,成天绣花一般侍弄这辽阔的茉莉花地和水田,还要做繁重的家务,却连这新房子也没能看上一眼。

“吃饭了——又在摆人家跛大爷!”

我亲戚的女儿嗔怪地看了她父亲一眼。乡下人说话声音很大,她爸爸说的话她在厨房听见了。

客厅很宽,地面是最好的瓷砖,屋顶是豪华的吊灯,电视是最大的液晶平板,电视两边是音响,他们是享受的一代。

但我亲戚的女儿不怎么唱歌,似乎觉得唱歌傻。我亲戚外孙女更不喜欢唱歌,一唱就搞怪,成天看韩剧和光头强。

客厅那边是有着全套设施包括消毒柜的新一代厨房,厨房旁边是两个浴室,一个太阳能,一个液化气,每个房间有电视。今年春节我亲戚的女婿回来,还在大门外开玩笑安了个监控摄像头。

相比之下,我那49平米的住了几任主人的单元房显得多么寒酸,我那城里的一位老朋友是多么浅薄!

他说:“我现在做饭是一种享受!”

他家的房屋面积和装修根本无法和我乡下这家亲戚相比,厨房的厨具也是陆陆续续拼凑而成。

更重要的是,我亲戚家有一个专门的“机麻”室,安着自动洗牌的麻将桌和舒适的高背椅子以及饮水机。

20年前,在我亲戚的女儿十来岁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土墙的草房里,对“街上”的生活无限向往。

不捆住有才能的人的手脚,不捆住劳动者的手脚,让所有人平等竞争,生活就会不一样。那些总是找借口干涉、限制别人的,一定是些无能之辈。

“你们喝红酒呢还是喝白酒呢?”

我亲戚的女儿问道,打断了我的思路。

4

匆匆喝完酒吃完饭,回到客厅,电视在播放“快乐大本营”,艺人们唱唱跳跳,搞怪搞笑——大概是我亲戚的女儿刚才换到了这个台。

“他骨头都缤了怎么又摔了第二次?”

在沙发上坐下后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赔他的钱吃完了,他不去打工谁供他?”我亲戚立刻回答我。

“吃、耍,什么都要钱,几下子花光,他不去打工谁去打工?”我亲戚又补充道。

“又没有残废!”

我亲戚再次补充道。他盯着空中,像在责备不知节约的跛子。

我知道跛子第二次出去修房子,第二次摔下来,一条腿彻底失去知觉,靠拄拐杖或驾轮椅走路,拄着双拐走路的时候,那没有知觉的一条腿晃荡半天才着地,但不知道他是怎么摔成这样的。我问我亲戚,他也不知道。

这时我表侄女洗完碗到客厅来,又看见茶几上的水果和糖都没有动,就督促我们吃水果吃糖。

我表姐夫说:“我不知道叫了他好多回,人家不吃,有什么办法?”

“你都不吃,人家能吃?”

“我没有吃吗?”

我插嘴道:“听说你妈妈很劳累?”

表侄女回答道:“是的,她耍不惯,手里头有活才安心。那天到我弟弟家去吃酒——我弟弟的舅子结婚——大热天的把茉莉花地里的草扯了一遍,扯完草,20里路人家舍不得3元钱,走路去,到人家家里吃了饭又帮人家干活,倒下去就没事了!”

我的表侄子是上门女婿,他妻子娘家在县城郊外。表侄女说着这一切的时候仿佛很生气,还在责怪她已去世的妈妈。然后余怒未消,又用那个“说人家”的句式开头,数落他的爸爸。

“你说人家,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搭小女儿上学,你在家就是闲不住,把旧房子的木料放到挑枋上去,又没有人给你掌梯子,摔下来现在伤还没好!茉莉花都摘不赢,你还喂猪喂鸡喂鸭!”

表侄女只有一个女儿,“小女儿”是爱称。

说曹操曹操就到,今天星期六,外出玩耍的“小女儿”刚好回来,狡猾的她在门外已偷听到一切,就跨进门来嘲笑他外公:“多能干啊!多勤劳勇敢啊!”

说完做了一个鬼脸,故意幸灾乐祸地笑着。

“叫你这样说家公的吗?”表侄女做出生气的样子。

“小女儿”没有丝毫的惧怕:“哼,不喜欢我?叫他去跟着他亲孙女!”

“好,我明天就走!”我亲戚立即笑着回答。

“哼,说话算话!”

我表侄子也是一个女儿,大约表姐夫对偶尔来家的孙女表现过出乎外孙女意料的疼爱。

表侄女见她女儿越说越不像话,拉着她到饭厅去吃饭,“小女儿”拉得西餐桌旁边的椅子哗哗响。

表姐夫走到饭厅看了看,然后走回来,边走边说:“有些事你不管谁管?——年轻人要打工,人家有人家的事!”

接着他向我讲起让我半天合不上嘴的一些可怕的事情。

原来那发生凶杀的一家,竟然是他亲哥哥的儿子家,他侄子现在关在看守所。他经历了那发生凶杀的当夜,出了许多力。

二十年前,我表姐的未成年亲侄子居然当街杀人,逃亡后在外结婚生子,居然回来,然后被捉拿,他丢下的一切也是我表姐夫出面料理。

我表姐的堂弟、她幺叔的儿子,非常聪明刻苦,在全校只有一位数的学生能够凤毛麟角考上重点高中的当年,他这个农村学生居然考上了。正当他向大学冲刺的时候,靠看八字、坟山为生的他残疾的父亲突然没了生意,而他母亲已经年老,他只好辍学,然后去“混社会”,替人家收账,然后被几乎砍断了脖子。是我表姐夫和几乎失明的表叔用一架梯子把那个悲惨的高材生抬回了他的家。

“唉,只连着一层皮!”

表姐夫深深地叹息着,抹了抹眼角的泪。

5

从我落脚的小镇到这里的乡下直到远方,新修了一条50米宽的“观光大道”,宽阔得像一个广场接着一个广场,路边耸入天空的广告牌俯瞰着穿梭来往的车流。这宽阔的“观光大道”在茉莉花海里穿行,直达长满原始桫椤树的山谷。据说那里曾经是恐龙的世界,那里有一个湖,就取名桫椤湖。那里从未被外界见识的湖光山色,倒也可观。

沿途几个度假村、农家乐,还有星级宾馆。

以我的经济能力,是不足以到这些去处消费的,但现在我返回镇上,有了三条道路的选择自由——除了原有的公路、古老的山间小路,又有了这条观光大道。

我决定走观光大道,打的。

这大道,从传说要修到通车,好像眨眼之间!

过去人们说改天换地,须大兵团作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艰苦奋斗,而现在,一台挖掘机在几个工作日就可以改变山河的面貌——我岳母河街的吊脚楼下,一台挖掘机“吭吭吭吭”,几天就把河滩上的树木庄稼挖光,挖出的泥沙石头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遮断了我们看河流的目光,又在小山的外面,挖出一条新的河流!

像跛子他们,在机械化施工的工地干久了,思维会与常人不一样吧?他们做事说话,常常迫不及待而又轻易放弃,没有了农民固有的坚忍不拔。

从村村通小公路走上连续不断的广场一般开阔的观光大道,见广告牌犹如巨人耸立路旁,闪闪发光,来来往往的汽车却如玩具一般渺小。

这些川流不息心急如火般来来往往的车里面,很有一些的士,有家的,有野的。其实“家的”应该叫“公的”或“官的”,野的则自称“野猪儿”。

我身后追上来一辆“野猪儿”,我决定坐这辆车。

上了车,我打量了一下刚才我站着的地方:以往隐藏在偏僻山村里的一家农户,有着笨重后背的老式电视机发着暗淡寂寞的光,这光在屋子里闪烁,也在水泥地面流淌,这一家的房屋像一个被突然显露的喜欢安静的人,暴露在观光大道旁,在很不习惯的五光十色喧闹不休的观光大道旁局促不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坐在副驾驶座,在的士离开那座农舍之后,我开始回答司机的问话并和他摆谈。

“你们在哪家做客?”的士司机问。他们一般都健谈,都愿意尽量多地了解一切信息。

“朱家塘。”

“跛子那里?”

“你怎么知道?”

“你们是他什么人?”

“我们不是他什么人——他挨着我亲戚住。”

“啊,是的,他住以前生产队的房。”

“装修了。”

“也不是多漂亮,就是冰箱、液晶、音响、厨房嘛。”

“你怎么知道?“

“死跛子的东西,哪一样瞒得过我!尽想好日子!”

他向前边的一辆摩托鸣了一下喇叭,关上了车窗玻璃。

夜风是有些凉了,田野里农家灯火现在也像街道一样密集,夹杂些灯红酒绿的场所。过去农民种庄稼,现在农民在为全国人民种房子,然后拿了钱回来,自己修房子,修得和城里一模一样。

而不久前,这里的夜,还是一片蟋蟀的叫声。

“——我怎么不知道?李四妹,我和他的事,说起来话长!“司机拾起中断了的话头,回答我道。

“什么‘李四妹’?他是男的呀!——喔,外号是不是?”

“是。”

6

从司机口里,我知道了跛子李四妹大名叫李光亮。

据这的士司机说,他和跛子李光亮是小学就很好的朋友,李光亮读五年级,他读四年级。

跛子李光亮李四妹大概和我有些缘分,无论做客还是乘车,竟然都遇到了解他的人。

初中毕业后这司机和跛子在社会上游荡,不肯回家搞农业生产,几年后他们策划了一次抢劫,后来李光亮跑了,这司机被捉住,判了刑。

在这司机的记忆中,他们就是在没钱用的时候,向别人要点钱用而已。

李光亮逃到甘肃,后来又贩卖妇女,两罪并罚。

后来我和李光亮摆谈,他和那的士司机看法一样,在实在没有钱用的时候想法弄钱,并不知道是犯罪,录像节目(那时还没有手机没有视频)里都那样干。

大概他们还认为在他们做那些伤害他人的事的时候,还应该配有相应的音乐。

一些人认为非常严重的事,另一些人则认为很平常。

跛子刑满释放后回到家乡,由于他年龄最大而又丢下大家逃跑,所以大家都不理他。

他把劳改叫“读大学”,他认为他读的是“外地大学”,而这野的司机读的是“本地大学”,好像学生炫耀自己读的是重本。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在谈论读大学的事。

他曾经偷遍了全村,包括昔日小伙伴的家,曾经被打得半死,躺在家乡的小溪旁边,一天一夜没人理睬——的士司机说。

我突然想,是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村里那户人家的遭遇给了李光亮启示?

那户人家长满荒草,灌木丛非常茂盛,甚至枝条伸向天空,好像鸟也不朝那里飞,死寂的空气有些吓人!

那户人家的儿子在外打工,因为事故去世,老两口悲伤过度,先后随儿子去了。

李光亮肯定知道那家得到很多赔偿!

我又想到那个杀害妻子的年轻人,他是那么漂亮,大眼睛,白皮肤,高高的个子,发育得很好的身材,他是那样腼腆,他的妻子是那样文静。

但我想,即使他判了死刑,他家也不会变成鸟也不飞的荒地,因为他还有个没结婚的弟弟。

我就问司机:“谭千贵为什么把他老婆杀了,你知道吗?”

“我怎么不知道?网聊。网聊开的头。”

“网聊?”

“谭千贵拼命干活路,挣了钱,盖了楼房,又舍不得老婆干活,又怕她在家不好玩,就给她买电脑装宽带——你懂起了嘛?“

是的,他是拼命在外打工,回家也不休息,起早贪黑,水田里割了稻谷,就放养着鸭子。

只因为家家都有电视机就扯平了城乡和不同年代出生的人们,使他们有着同等的欲望,有着过去人们所鄙视的酒池肉林、荒淫无度的欲望,谁也不再尊重勤劳,谁也不愿节约,今朝有酒今朝醉。

贪婪的人们不再和土地心心相印,他们大面积抛荒土地,修占地面积尽量宽阔的房屋。

——我想了这么多,车已快到镇上,我发现司机似乎很感奇怪,为什么我不再向他询问跛子李光亮和他们那伙人的事。

他讲到过他的“同学”们都致了富,有的开了农家乐,有的开了理疗店,而他也修起了漂亮的楼房,小车准备升级换代,在路过观光大道旁的农家乐和他家楼房的时候,他都把车灯的光直射那两处豪华的建筑。

7

跛子之所以叫“李四妹”,是有原因的。他那凶恶的表情里面,他那结实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一种女性的温情,让女性易于接近。一个人,只要丧失是非标准,放弃原则,就会能说会道,就会讨人喜欢,只要内心残忍,就会表情善良。难怪他能当人贩子!

他甚至最愿意和老年妇女开玩笑,开那种猥亵的玩笑,用那种最下流的语言,他逗得老年妇女眉开眼笑!

他甚至打牌也让着老年妇女。

后来我了解到他劳改回家时,他母亲已经去世。

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开那些猥亵的玩笑。

“他那时候真的丧德,全村都被他偷遍了!现在打一天工最少都是一百元,放在现在,他会不会去偷?”

我没法回答司机的问题。

他眼睛望着前方,好像在寻找答案,又像在望着那已经远去的往事。

车灯的光开辟出一段长长的路面,车窗外面越来越多的车“唰”地一声穿过,已经到达镇上的车站,快要到达我住宿的旅馆。

我抓紧问道:“你为什么那样恨他呢?”

说完我望着司机坚定的脸。

“我就是恨他!我现在见了他不理他。杂种,跑了都不通知大家,回来还偷朋友!”司机厌恶地说。

“他也恨你吗?”

“我一只手弄翻他!”

李四妹虽然身体结实,但中等个子,没法和这高大壮实的司机比。一个人有了超乎常人的粗胳膊粗腿,说起话来就会满不在乎。

“他摔了两次,是不是有意的?”我问道。

原以为司机会立刻答道“肯定是”,但想不到他以和他那粗壮身材极不相称的谨慎对我说:“这个,不能乱说。”

说完,他即刻闭嘴。

现在绝大多数人说话谨慎,可这么一个鲁莽的野的司机说话这么谨慎还是让我吃惊。

8

李光亮第二次事故的赔偿为14万。

出院后的他一条腿失去了知觉,但14万的赔偿让他在村里很风光。

我现在也不相信李四妹会为这14万去冒丢失生命的危险,连彪悍的的士司机、跛子昔日的同犯,都不敢轻易肯定,而李光亮对老年妇女不正常的亲热让我感到他是在渴望重生,再做妈妈的儿子,一切从头来过,

他的14万,已经用得差不多,而且是一个远在省城郊区的农村的妇女管着,每月只给他一点生活费。等到那妇女突然宣布,钱已经用完,不知李四妹该怎么办!

那个美丽的妇女每年只是偶尔来陪他住几天,人家有丈夫和儿女。

跛子和那美妇,是在省城打工时相识。

据说他在为茶馆看场子,负责维持秩序,人凑不够的时候还要参加打牌。我不知道那些好脚好手的打牌的人为什么会怕他一个残疾人!

不久,我听到的最不好的消息是,李光亮李四妹吐血了,不能看场子了,不能做饭了,而那个遥远的美妇宣布他的赔偿款已经用完,号称有钱的李光亮终于有一天向我表姐夫借了一百元去看病。

最好的消息是,李光亮李四妹终于向他哥嫂回归,有了人照料。

最惊人的消息是,李光亮李四妹居然丢掉了拐杖和轮椅,天天早上让他哥哥把他扶上他已经久违了的摩托车,如飞地去到城里,不知道是继续看场子还是做什么,反正那里吃喝玩乐都有。

李光亮李四妹依然是骑摩托车的好手,但买了小车的昔日伙伴和别的年轻人们,都认为他已经老土。

最近李光亮身体有所恢复,他立即搬离他的兄嫂,继续过他那歌唱加飞驰的生活,虽然他住的是瓦房,但他觉得他把当年的卡拉ok歌舞厅搬回了家,而且装修得比那些寒酸的歌舞厅漂亮,夜里彩灯闪烁。

但是,省城那美丽妇女再也不来了。

当他入不敷出的时候,他就每天骑摩托车去给一个老板喂野猪,至少每天有饭吃。

2015.8.4

2016.2.21修改

(已在刊物发表)

此贴已经被作者于 2016/5/27 10:43:3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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