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漫卷翠竹海,秋雨冷彻人间情。
江湖本就是上天管不到的地方,是个无情的地方。有本事的杀人,扬名江湖,没本事的被人杀,成为他人的垫脚石,江湖规矩本就如此。
竹海中,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空空荡荡,人无迹,鸟无踪。
秋雨虽不似夏雨般狂暴,却淅淅沥沥绵绵不绝,而且很冷,正常的人没人愿意泡在冰冷的雨水中。
而此刻,却来了一匹马,就算是秋雨击打翠竹、青石的声音也难掩盖清脆的马蹄声。
马背上骑坐着一名清秀的男子,看上去很是年轻。
他不穿蓑衣,不戴斗笠,更不打伞,就那样在雨水中纵马疾驰。似是不知秋风的寒,不知秋雨的冷,稳稳地端坐在马背上,身子挺的笔直。背着一件东西,却用黑布包裹着,不知为何物。
他面无表情,面容冷峻,跟他手中的剑一样冰冷。
那日,他拜别恩师,独自一人携剑出江湖。自蜀中始,一路东行,不断挑战江湖中有名的高手。
战而败,败而再战之。如此反复,一路行来,不知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如丧家之犬般被人追杀上千里之遥。
阴雨连绵,不知已至何时,但天色又昏暗了几分,雨势又增加了几分。天空划过一道不太耀眼的闪电,几声模糊的雷声从天穹深处传来。
他似是有些等不及了,轻轻一夹马腹,坐下的老马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天冷还是其他的缘故,他的手很苍白,但他手中的剑却漆黑如墨。
他握剑的手很有力,这把剑决不会落在地上。因为他握的很认真,很用力。
在这片竹海深处有一处庄园——竹剑山庄。此庄以剑道享誉江湖,所以他来了,携剑而来。
一处清幽的山泉旁,一简陋的小竹亭立于此处,一名老者正在亭下练剑,准确的说是在练竹,因为他手中握着的正是一根三尺有余的翠竹。
老者立于亭中的一块青石之上,白衣飘飘,似那仙人下凡,颇具道骨仙风。
正在老者闭目凝神之时,一名小仆快步走近,几步间已然跨出十数丈,而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只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比之风吹落叶之声更加轻微。由此可见这小仆的武功也是不弱。
小仆只是驻足亭外,静静地站在雨中,似乎在等待着老者发话。
“何事?”老者突然开口,言语中尽显威严。
小仆靠前两步,躬身道:“老爷,庄外来了一人,说是要讨教剑法。”
“何人?”老人的话极为简洁。
“是一名年轻人,并未在江湖中听闻过此人。”
“有意思。”老者笑了笑。
“就让老六,老七他们去打发了吧。”老者不再理会小仆。
“是。”小仆回了一声,而后悄然退出此地。
竹剑山庄外,大门前。
罗烨提剑立于门前,冰冷的秋雨从苍白的脸庞划过,他似不知寒冷,一动不动的立在大雨中。
伴随着阵阵闷雷声,竹剑山庄的大门缓缓开启,罗烨身躯一颤。他的剑握的更紧,随时可出鞘,以最快的速度出鞘。
一群人井然有序的于门前列阵,皆是白衣持剑。
一名少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年龄与罗烨差不了多少,其身后还跟有一仆人,手捧两柄剑,皆是精铁所铸。
竹剑山庄并非以竹为剑,只因这一门的剑术由竹演变而来。竹,柔时折之不断,刚时可乘巨力。故而竹剑山庄只用两种剑,软剑和重剑。
“小子,是你扬言要挑战我竹剑山庄?”少年人眼中尽是不屑。
“你是谁?”罗烨头也不抬,目光一直盯着地面,似乎在看雨滴落在地面后绽开的水花。
少年人轻蔑的一笑,道:“你听好了,小爷我叫应天。识相的,快滚吧,竹剑山庄可不是一条野狗就能在门前嚎叫的地方。”
罗烨似是没听到应天污蔑的言语,只是生硬地问道:“你是庄主吗?”
罗烨在酒楼中听说在这片竹海中有一庄,名曰竹剑山庄,庄主剑术超群,在江湖中颇具名气。于是乎冒雨赶来,却不知庄主的姓名。
应天放声大笑道:“收拾你这等杂碎还用得着我爷爷出手么,你跟本没资格。”
罗烨点了点头,他明白了,这少年不是竹剑山庄的庄主,他要找的是庄主,不是眼前之人。
应天嗤笑一声,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明白了就赶快滚吧,好狗不挡道,这也是你犬吠的地方吗?”
罗烨并未理会应天的污言秽语,稍稍抬头,看向应天,“叫你们庄主出来应战!”
应天的脸顿时冷了下来,没想到此人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不把竹剑山庄放在眼里,是对竹剑山庄赤裸裸挑衅。
竹剑山庄不可辱,应天面目冰冷,道:“既然如此,你死在我竹剑山庄的剑下,不枉你在此狂吠一通。”
剑仆识趣的将两柄剑捧上,应天接过重剑,阴恻恻的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罗烨。
“哗!”
重剑出鞘,直直刺向罗烨面门,速度很快。眨眼间,重剑已递至身前。
“叮!”金属的撞击声清脆而明亮。
于此同时,一道寒光随声闪过,是一道比雷电更刺眼,更可怕。
剑已归鞘,这是罗烨的剑。重剑已经带着它的主人倒飞而出,而后摔在了泥地上,脸着的地。
应天口口声声骂罗烨是野狗。却不想,眨眼间自己如一条受伤的狗,趴在地上啃泥。
竹剑山庄的弟子上前去扶,却被应天一把推开,自己爬了起来。此刻应天的脸上沾满了泥水,看不到他的脸,想来绝不会好看。
一把夺过剑仆手中的剑,一把软剑出鞘,一剑刺出,寒光闪现,剑身飘忽,无迹可寻。
罗烨依旧身形不动,双眼紧紧地盯着迎面而来的剑。他从未遇见过此种剑术,他不知道如何破解,只能从中寻求破绽,寻找破解之法。
软剑不比一般的剑,它无迹可寻,不知攻向何处,或许握剑之人也不知道要攻向何处,只有在剑刺入对方的身体后才会显现出正真的目标。
应天的剑离罗烨越来越近,他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着。
终于,剑来到了他身前一尺处,他的剑还未出鞘。
剑尖抵在了他的心口,破开了衣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伴随着几点暗淡的火星,金铁撞击声清晰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剑断了,是应天的剑,他的气息也断了。
罗烨的剑已然回鞘。而应天的剑却永远也回不到它的鞘里了。
软剑变化莫测,无迹可寻。在最后一刻他找到了破解之法。
那便是一力破万法,任你如何变化,你都在那里。既然存在,便可断之。
咽喉处一道血光崩现,应天气绝身亡。
竹剑山庄的门人弟子满脸惊骇,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少主会死在他们面前,而且还是在竹剑山庄的门前。
平日里只要一报出竹剑山庄之名,无人不是俯首帖耳。但今日他们终于体会到了恐惧,平日里只要他们想杀的人都不敢反抗。今日有人将剑放在了他们颈上,他们终于害怕了。
一群人你拥我挤的退回了庄内,紧紧地关上了庄门,连应天的尸身都未敢抬回去。
天色已深,世界漆黑一片,阴雨未歇,雷鸣依旧。
“哗啦!”
一道刺眼的闪电伴随着声震苍穹的雷鸣划过天穹。一道黑影于竹林间穿梭,几息之间已掠至清泉旁的竹亭前。
竹亭中,一盏灯昏昏沉沉,即便是被灯罩护着,也似被风一吹便要熄灭。
灯下一老者盘坐于青石之上,双目微闭,气息似有似无,如同头顶那盏灯一般,似要随时熄灭一般。
小仆恭恭敬敬地立在竹亭外,即便下着暴雨,他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有丝毫异议。
小仆很清楚亭中这个看似已然风烛残年的老人到地有多大的力量,即便他已经老了。
“何事?”老人的话依旧简洁至极。
“老爷,小公子被门外来挑战的年轻人给杀了!”小仆不敢有丝毫隐瞒。
老人陡然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道精芒,面带寒霜。
“详细讲来!”老人豁然起身,紧紧地盯着亭外的小仆。
小仆将应天身死的过程详详细细地讲给了老人。
“老六和老七呢?”老人的语气很冷,比秋雨还冷。
小仆身形一颤,恭敬地道:“去了,也败在了那年轻人手中。”
老人双眼一闭,一挥衣袖,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小仆,生冷地道:“把他带来!”
“是!”小仆轻声退出竹林,向山庄外赶去。
竹剑山庄外。
夜已深,雨势不减,他依旧提剑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竹剑山庄门檐下,一身着白衣的中年男子抱着应天的尸首对罗烨怒目而视,想要将罗烨生撕活吞一般。他的儿子就在自家门前被人明目张胆的杀了,他怎能不恨,怎能不痛心。
他在等待,他要亲眼看到杀他儿子的人死在竹剑山庄的剑下,他在等他父亲出手。
未几时,一名小仆跨出庄门。
“我爹怎么说?”应天的父亲迫不及待的问道。
小仆并未言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应野芒愣在了原地,面无表情,他不明白老头子为何这么做。若按照老头子的脾性早就杀了此人才对,却不知为何今日一改往日风格。
“老爷有请!”小仆对罗烨微一躬身。
罗烨眉头微皱,握剑的手又用了几分力。而后随小仆步入竹剑山庄。
两人差不多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了山庄后的竹亭。
“老爷,人带来了。”小仆立于竹亭外躬身回禀。
老人豁然回身,紧紧地盯着罗烨,眼神凛冽。挥了挥手示意小仆退下。身形一闪,小仆已然离去。
“是你杀了我孙儿?”老人双目中隐有几点寒光闪过。
罗烨缓缓抬起头,盯着老人如猎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道:“你就是此地庄主?”
“你一人来此,就不惧我杀你为我孙儿报仇?”老人眼角有了一丝笑意,似乎对罗烨有了一丝兴趣。
“我来此是为挑战你!”罗烨依旧盯着老人的眼睛,面色波澜不惊,眼神中略有一丝狂热,期待。
“好。虽说我有七儿两女,十二个孙子,四个孙女。死一两个也没什么,何况是他技不如人。你是江湖晚辈,老朽也不能以大欺小。”老人展颜带笑。
老人顿了顿,道:“如果他的各位兄弟姐妹为他报仇,我不会阻拦。”
老人看着罗烨,道:“在竹剑山庄内他们不会出手,因为在庄内你是客人,我请进来的客人。”
在整个竹剑山庄没有任何人敢于违背老人的意思。老人说的很明白,在庄内是客人,在庄外便是敌人。
“请出剑!”
罗烨并未有何表示,他请老人先出剑。
天地间已不再漆黑如墨,有了些许光亮。
然天空依旧昏沉,秋雨未歇,秋风未停。寒风刮过,冷意袭人。
罗烨紧了紧已经被剑刺破了数处的衣衫,独自一人提剑走出竹剑山庄。
他走的不快,脚步不是很稳,但他的背依旧挺直,握剑的手依旧有力。
脚下逐渐有血迹在雨水中散开。应天的血昨夜已经被大雨洗净,这是他的血,他受伤了。
一匹老马从竹林间窜出,嘶鸣一声。罗烨跨上马背,轻轻一夹马腹,老马迈开步子,消失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淹没在青翠的竹海中。
竹剑山庄内,竹亭前。
男女十数人恭恭敬敬的立于竹亭前,皆不言语,等待着竹亭中闭幕而坐的老人发话。
竹亭前人很多,却听不到人声。只闻雨打竹叶声,秋风呜咽声。
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起身开口道:“在我竹剑山庄如此挑衅,是对我竹剑山庄的蔑视,所以此人必须得死!”
老人扫视一周,道:“我不能出手,若我以大欺小,将会为江湖中人所耻笑,无论如何我竹剑山庄的面子不能丢。”
老人叹了口气,怅然道:“他到来时已经引来了许多江湖中的游人来此打探,所以我只能应了他的邀战,并且只能击败他,而不能杀了他。如此,在江湖中传出去,我竹剑山庄也不至于声名受损。”
老人缓缓扫视眼前的一众年轻人,都是他的孙子,孙女,还有他的。目光锐利,非常严肃地道:“他的命只能由你们十五人来取,其他人不得插手。”
老人看向应天的父亲,却见他的第六子眼带恳求之色。老人厉声喝道:“包括你!还有飞鸽传书,让外出在江湖上走动的老大他们五人不要插手此事。”
老人一甩衣袖,转过了身去,顿了顿道:“他的功夫很高,至少比你们在场的都要高。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他这样年轻的高手。”
“不过。”老人阴恻恻地一笑,“我和他交手的时候下了重手,看似他只是受了一些外伤,实则被我的绵竹劲所伤,身受内伤。”
“事关我竹剑山庄的颜面,如果你们十五个人还杀不了一个重伤之人,那么就没资格待在这竹剑山庄了。”老人背对着众人坐了下来。
“懂否?”老人语气骤然变得冰冷无比。
众人齐声答是。老人轻轻摆了摆衣袖,众人皆悄无声息地退出这片翠竹林。
阴云不去,光明不至。秋雨不停,浪子难归。
年轻人,老马。一人一骑奔走在青石路上,竹海间,雨幕下。
他受了很重的内伤,需要找一处安静之所去疗伤。挥剑在老马的背上轻拍一下,老马脚下又加紧了几分。
行了半日,雨势稍止,雷电无踪。只有细如牛毛的雨丝从天际洒落,然阴云并未散去,依旧笼罩在这片天穹之上。
半日间罗烨已然跨骑走了数百里,他一路东行,来到了这坐小县城。找了一家地段偏僻的客栈住了下来。
他叫店小二购来数种碾磨好的药材。他的药需自己配,因为他的药是独一无二的药。
他的药,是他的师父用了二十年研制的药,是可以治疗内伤的药。
能治内伤的药,普天之下仅此一家。
在江湖中,身受内伤只能运气静养,无法用药调理。用药物治疗内伤堪称神仙手段。
时夜,雨已定,风不休。
秋风呼啸,将一些有枯败迹象的树叶自树颠卷落,尽归于尘土。
天空中只有一轮月影于阴云中若隐若现。
风吹起,叶纷飞。一道黑影冲破天际,盾飞而去。
随后,一点寒光自罗烨的屋中飞出,掠过不远处的一处屋顶,没入黑暗之中。
脚尖轻点,几息间他的身影已出现在那处屋顶。他抬头看了一眼信鸽遁去的方向,眉头微皱,瞥了一眼脚下的死尸,用带鞘的剑掀去蒙面黑巾。这张脸他认得,是竹剑山庄的那名小仆。
小仆的脖颈处一个血洞触目惊心,鲜血还未凝固,顺着屋顶的青瓦缓缓流去。
转身几步掠至不远处的一株数上,从树干上拔下一支箭。寒光熠熠的箭镞,漆黑的箭杆,雪白的箭羽。雪白中带有几点血迹,显得有些妖艳。
显然,罗烨的箭穿过小仆的喉咙后深深地钉在了树干上。他最强的武器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箭。
月影朦胧,灯火摇曳。
罗烨盘坐在灯下,运功疗伤。他的内伤还是很严重,方才一箭,又引动了一些伤势。
两个时辰后罗烨缓缓睁开双眼。伤势好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严重。但比之一般人还是快了不少。
摇曳不定的灯下,他握着一支箭。用棉布沾着盆里的水,在很认真地擦拭着手中的箭。
箭羽上不留一丝血迹,很干净,雪一样的白。
将箭装入箭匣中,连同那张漆黑的弓用黑布包裹起来。
时夜,月光暗淡,秋风凛冽。一老马,一人消失在夜色中。
九月初九,重阳佳日。
稀稀落落的人影和车马没入江陵城中,行人的脚下皆有些匆忙,或许是重阳日去登城外的凤凰山,玩的很是尽兴,忘了返城的时辰。
长江畔,古道上,青草间。两妙龄女子行色匆匆,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越加阴沉的天空,脚下又快了几分。
“小姐,你快点嘛!快要下雨了。”身穿蓝衣,腰挎医箱的丫鬟不停地催促着自家小姐快些赶路。
“小雀,跑那么快干嘛,这不是还没下雨嘛!”身着紫衣的小姐有些抱怨道。
虽然嘴里吵嚷着,但脚下的动作一点都不慢,每次落地只是脚尖轻点,几步间已跨出去十丈之远。
显然,这主仆二人都有武艺傍身。不然,这样两位娇艳欲滴的年轻姑娘怎敢在荒间野道赶路。
阴云翻滚,天公甚是不作美,停了两日的阴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隐约有雷声自天地间响起,寒风又起,带着冰冷的秋雨打在身上,冷意刺骨。
“小雀,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啊?”小姐一脸地焦急。
“小姐,前面有座茅屋,我们先去避一下。”
“在哪儿呢?”
小姐顺着小丫鬟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长江畔的几株细柳下建有两间简陋的茅草屋。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处小渡口,两只小木船系在木桩上,在汹涌的长江水中沉浮不定。
“小姐,这茅屋是平日里摆渡的老头子们等客休息的地方,今日正逢重阳节,估计都回家去了,我们先进去避一避雨吧。”小雀对此有些许知晓,不过也只是听府中经常外出的下人说的。
还未等小雀说罢,百里青凰已经推开破旧不堪的走了进去。
小丫鬟急忙跟了上去,却不想刚一跨进门口就结结实实的撞在了自家小姐的身上。
小丫鬟抬首一看,自家小姐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身体有些颤抖。
百里青凰面前站着一名男子,一把带鞘的剑抵在她的咽喉。她一动都不敢动,她自问有些武功,但眼前的男子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她的面前,将剑抵在她的咽喉。虽然剑未曾出鞘,但直觉告诉她,就算是剑鞘也足以杀死她。
“你是何人?”男子的声音有些无力。
百里青凰抬头向面前之人看去,却见对方脸色苍白,但一双眼睛却锋锐无比。随意束起的长发有些凌乱,清风拂过,她闻到了一丝血腥的气息。
“我们只是路过,进来避雨的。”百里青凰的声音有些颤抖。
罗烨紧紧盯着百里青凰的眼睛,四目相对。终于,罗烨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箭。
罗烨缓缓转身,就在这时他倒在了地上。他再也无法支撑,这一路上受的伤太重了。
竹剑山庄子弟十五人,他挥剑斩了九人。不止如此,竹剑山庄的同辈子弟在江湖中悬赏,要取他性命。
终究是江湖中人,爱财之人亦是不少。他也不清楚一路上到底多少江湖中人倒在了自己的剑下。或是一百,亦或是两百。
小雀缓缓靠进罗烨,却也不敢太近。“小姐,他好像受伤了!”
百里青凰拾步上前,将罗烨翻过身,躺在地上。只见罗烨原本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血液,身上有几处衣衫破烂,似是被利器所破,隐隐间还可看到一丝鲜血从撕裂的伤口上渗出。
“小雀,把他抬到床上。”百里青凰简单查看过罗烨的伤势后对小雀吩咐道。
说是床,不过是用几块大点的青石支起的破木板,再铺上一点干草罢了。
两人合力将罗烨移到床上。从小雀手中接过药箱,百里青凰想找一些药来为罗烨治伤。
“小雀,麻烦去城中买些药来。今早带的药给那些村民治病时用完了。”百里青凰对丫鬟吩咐道。
“啊!就为这么一个人?他刚才差点伤了小姐呢?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雨呢!”小雀登时一愣,随即有些幽怨地道。
“快去!别愣着。”百里青凰在小雀背后轻推一把。
身形一动,小雀已然冒雨离去。小茅屋中只剩下百里青凰和重伤不醒的罗烨。
莲步轻移,行至床边,百里青凰眉头微皱,在床边来回走动。雨越下越急,狂风呼啸,雷鸣阵阵,似是要将这不堪一击的茅草屋掀翻。
她似是有些焦急,不时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罗烨。
终于,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伸出玉手缓缓解开罗烨的衣衫。她不敢太用力,有几处伤口处衣衫已经与伤口粘在了一起。
他从药箱中找出一把小刀。刀柄细长,约有一寸,刀身却只有一半拇指长,但依旧锋利无比。
百里青凰小心翼翼的用手中的刀将衣服与伤口分开,等将几处伤口处的衣衫取开时,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长呼一口气,百里青凰拭去额头,鬓间的汗水。缓缓掀开罗烨的衣衫。即便是有些准备,但还是吃惊不小。
眼前的一幕着实有些可怖。罗烨的身上纵横这无数的伤痕,有些是新伤,有些旧伤。新伤覆旧伤,目可及处皆可看到伤痕。很难想象,一个人得受多少次伤才会留下如此多的伤痕。
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她的手有些颤抖,心亦在颤抖。罗烨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极具视觉冲击力,让人震撼,让人心痛。
百里青凰小心翼翼的为罗烨清理伤口,并为其敷药。
夜已深,狂风不停,暴雨不断,江水轰鸣。
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天空,为大地带来了一瞬的光明,而后泯灭于黑暗。
江畔的小屋在闪电光芒下若隐若现,孤独无依。若不是建在一株枝叶繁盛的老树下,早已被狂风掀去了屋顶。
屋中,百里青凰独坐窗前,愣愣地瞧着不远处江中泛起的浪花,听着风声,雨声。
风和日暖,小屋依旧,老树依旧,古渡依旧。长江水一路而下,不知流了多少岁月。
日月轮转,潮起潮落。如是,已七日转瞬而过。
屋外传来寥寥几声摆渡人的歌声,重阳已过了几日有余,古渡口上来往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罗烨三日前已然醒来。现今,伤势已然恢复了八成。几日来,百里青凰一直未曾离开。
本来,罗烨自己可以处理伤势,但百里青凰说什么也不肯,称罗烨是他的病人,不把病人治好,有失为医之道。
他推脱不过,便由着百里青凰每日照顾他的伤势。
他双手拄剑,背后依然背着黑布包裹的弓,坐在江边的石上怔怔地望着远方。一身黑衣,被刀剑划破的地方已然被缝补的完美无缺,沾染的凝血已被洗净。
他突然发现这三日,是他拜别恩师,携剑出山以来最为平静的时光。对于江湖人来说,如此平静安逸的三日,是不可多得得三日,是幸福的三日。对他而言,尤是如此。
天色已然渐晚,一叶扁舟自江中驶来。片刻后停靠在了古渡口,从船上走下两人,皆是头戴斗笠,半遮脸面,一人提剑,一人持刀。
罗烨离渡口不远,那两人只是向罗烨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做完了最后一单生意,老艄公将小船系好后,也自顾回家去了。
百里青凰与丫鬟小雀正在小茅屋中张罗着简单的晚餐,可正在这时,两个男子自渡口而来。
百里青凰见两人不是手持兵刃,旋即猜测二人是江湖中人。他知道江湖中好人不多,恶人不少。
一旦比别人掌握了更为强大的力量,那么人的野心,欲望便会愈加强烈。欲望是为恶之本,何况这些江湖中人不是什么圣人,只不过是掌握比一般人更强力量的一般人而已。
百里青凰紧盯着二人,以防二人
“你们两个快滚吧,这地方爷用了。”持刀男子刀尖指着百里青凰二人。
“不滚的话,就陪着过夜吧。”持剑男子阴恻恻地道。随即举起手中的剑指向主仆二人。
二话不说,主仆二人直接出手,分别攻向两名男子。怎奈二人手中并无兵刃,渐显败势。
就在持剑男子不再带鞘缠斗,而拔剑刺向百里青凰咽喉之际,只觉一道劲风自面前飞过。而两名男子却依然倒飞而出,砸在了墙角,只有一些血雾缓缓落下。
百里青凰回头望去,只见一支箭插在墙上,一半已经没入了墙中,只有箭羽上还有血珠滴落。而两名男子的喉咙都已被射穿,自无活命可能。
百里青凰和小丫鬟见了鬼似的,一脸惊骇。将打斗中的两人一箭穿喉,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相信。
夜下,皓月当空;月下,大江浩荡。
江畔茅屋中,一盏油灯昏昏沉沉。灯下两人静坐,皆是沉默无言。百里青凰照着昏暗的灯光,将那支杀人的箭握在手中,仔细地将箭羽上的血迹洗净。
在罗烨的一生中,他只为别人出过四次杀人的箭,两次是为了朋友,两次是为了眼前的女子,这是第一次,而他的箭再次为她染血时,他的箭将永不褪色。
她不停地擦洗着箭羽,即便箭羽已经被洗的像雪一样白,不见一丝血迹,但她还是不肯放下手中的箭,只是一遍又一遍的仔细擦拭。
小丫鬟不知从何处捉来了几只小虫,用一根细草棍逗弄着,百无聊赖。
罗烨就坐在百里青凰的对面,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女子将箭羽洗净,而后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三人无言,气氛很沉默。却无人打破这份沉默,或者不愿打破这份沉默。
花有蝶伴,月有星陪。今夜,他也不觉的孤独,至少这地方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百里青凰和小丫鬟已趴在桌上睡着了。罗烨缓步行至江畔,拄剑望月。
突然,一道劲风自背后袭来。一道剑光闪过,射向罗烨的一块石子已然粉碎。
他豁然转身,却见一道黑影掠过,眨眼间已然无影无踪。
身形一闪,罗烨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月渐已隐退,两道身影飘然落下,驻足于江边的木栈上。
罗烨的衣服上多出了几道利刃划开的口子,脸色有些潮红,显然是经历了一番大战。
随罗烨落于此处的是一中年男子,一身青衫,手持一柄剑,颇有江湖侠客的风范。
“她的意思你已经明白了,那么你的意思呢?”中年男子望着东方泛白的天际,开口道。
他不知该怎么办,很迷茫,很矛盾,很难选择。所以只好保持沉默,闭口不言。
沉默片刻后,中年男子也不曾回头,道:“你还不足以保护她。何况我不同意,我父亲也不同意。他老人家最疼爱的便是这孙女。”
罗烨回首看向中年男子,却从对方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东西。随即便低头不语。
“记住,等武功足够高时,没人能够阻拦你,我不行,我家老头子也不行!”中年男子看着翻涌的长江,开口道。
这时,百里青凰走出茅屋,却见罗烨和自己的父亲并肩站在木栈上。
她随即了然,失意一笑,而后面目茫然。缓缓迈步向渡口走去。
中年男子见百里青凰目光茫然的走到身后。轻叹一口气,道:“走吧!”
随即踏上一艘不久前停在岸边的小船。
百里青凰走到罗烨面前,抬头看向他。却是四目相对,两相茫然。
她将昨夜洗好后紧握了一夜的箭,递到罗烨面前。
罗烨迟疑了一瞬,并没有接过那支箭,而是将其握回百里青凰的手中。
两手相握,两相无言。一切尽在不言中,尽在心中。
清风拂过,小舟已飘然远去,再无倩影相伴。
他突然觉得很孤独,很寂寞,比以往独闯江湖时更甚。
像是失去了什么一般,心中有些空虚,甚至烦躁。他想去找个人,去说上几句话,可是能和他说话的人已经走了,又到哪里去找?
夕阳西下,燕雀归巢,轻风荡漾,水波粼粼。他痴痴地坐在长江畔的木栈上,痴痴地望着江面,那是她离去的方向。
他在此痴坐了一日,茶饭不思,心中空空荡荡,迷茫一片。
这时却想起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的师父,想起了出山前师父对他说的话。
“万事随心,随心而动,切不可忘记你为何而出山。”
“为何而出山?当为习尽天下武学。”
罗烨豁然起身,此刻双眼中全无暗淡之色,而是一片清明。他于心自问。
“江湖很大,从山野携剑来,该往何处去?”
“当向江湖而去。”
“既已入江湖,何不在江湖中走的更远些?”
时夜,星光垂野,他跨马携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