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咸湿的风,裹挟着冰冷的雾气,一阵阵吹着上海滩灯红酒绿里的人。远处的货船发出汽笛声,像是长夜里幽怨的哀叹。上海外滩的繁华却将这种悲凉之感击打地零零散散,忙着歌舞升平的各式人种在灯火辉煌的各种饭店、娱乐场所进进出出,电车载着外出的人,叮铃铃地告诫行人让道。风情万种的女人,挺拔绅士的男人,带着他们读不懂的表情,穿过重重人海。
礼查饭店像是一个大的灯光储存仓库,毫不吝啬地将光散射到四周,吸引着上流人士在此聚集。饭店门口的黄包车成排摆开,耐心地等待着饭店出行的贵客。陆传景下了车,直奔礼查饭店三楼阳台靠窗的一个位置,那里是他和汪卿之约见面的地方。位子上空空的,看来汪卿之还没有到,陆传景坐下,就有一位外国的服务员前来询问需要点什么,陆传景操着流利的英伦腔,点了一杯炭烧咖啡和一份不加奶油的蛋糕。他无所事事地看看怀表,晚上7点一刻,再看看饭店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窃窃私语,不时浅笑。
右边桌上的一位金发蓝眼睛高鼻梁的俄罗斯姑娘,正在与一位大腹便便穿着宽大西装的中国男士用餐。中间三个帅气的法国男士一边吃着三分熟的牛排一边喝着威士忌,却都没有说话。而另一边是一位穿黑色缎子长衫的儒雅中国人,他旁边坐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的带墨镜的男人,还有一位穿着巡警衣服的男人,应该是警察署的巡捕。
陆传景向欣赏人物画一样慢慢品着眼前的景象,他看到那位穿长衫的男子站起来,将手边的黑色礼帽带头上,应该是要离开,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陆传景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是在春熙戏院,那位提着箱子的送货商!他看着他走过身边,下楼去,与汪卿之擦肩而过。
汪卿之来的有些迟,他看到陆传景坐在早就订好的位置上,注视着他的方向,眼睛看的却好像不是他。他走到桌边,拍了一下他胳臂,陆传景才回过神来。
“看什么呢?”
“奥,好像看到一个熟人。”
“谁啊?”
“不认识。”
“不认识还叫熟人?”
“就是在戏院见过,没碰面。你怎么来这么晚?”
“家里有点事耽搁了。”
“又被你额娘叫过去谈话了吧?”
“你又知道了?”
“哼,哪次不是这样?我说你真不愧是贝勒爷,几乎每次见面都要约在如此豪华的地方。”
“我不约在这种地方能请得动陆少爷你吗?吃完饭,我们去舞厅跳舞。”
“呦!怪不得今天特意穿了西装啊,瞧这人模狗样的,去撩拨女孩子吧?”
“我人模你狗样,我在家闷得慌,今晚就是想解闷,你可别再给我添堵啊!”
“喳!我的贝勒爷!”
汪卿之向服务员要了一瓶威士忌,两人点了六个招牌菜,边吃边喝。汪卿之一连喝了三大满杯,脸上直挺挺写着愁这个大字。陆传景知道今天是又躲不过一顿抱怨了,他也不说话,只顾吃着没什么美味可言的西洋菜。
“终是逃不过,我要成亲了。”汪卿之喝下第四杯酒,脸已经有微微泛红。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女子?”
“都订了亲的,也不好换一个吧。随她是谁,我娶她嫁,就再也不欠父母家族了,就当一件冒险的任务去执行好了。”
“你这可是豁出一辈子去冒险啊。”
“不敢奢求一辈子,这乱世谁人能自信活一辈子?所以忍忍也就过去了。”
“什么时候办喜事啊?到时候陪你醉个一天一夜好了。”
“额娘去庙里求了好日子,说是十二月十八日吧好像?你可一定来,我等着你陪我醉。”
陆传景从笑笑到大笑,他是真的有点心疼这个没落王府的贝勒爷。
吃完了一顿着实不怎么好吃的饭,从外白渡桥附近的礼查饭店,到戈登路的大华饭店,一路霓虹闪烁,热闹非凡。大华饭店的舞厅纸醉金迷,最适合沉沦。汪卿之坐着陆传景的车,很快就到了舞厅门口。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舞厅里音乐的声音瞬间从雾蒙蒙到无比清晰。金色的玻璃大门一打开,铺着红地毯的高贵地板发出噔噔噔的高跟鞋声。上了楼梯,来到舞厅,就看到舞女们跳着欢快的舞蹈,穿着妖艳的歌女花旦扭动着身姿,将醉生梦死唱出婉转的曲调。
舞厅里早就充斥了各种上流人士,陆传景两人找了一处空位,点了两杯法国白兰地,看着莺莺燕燕们勾着一脸色眯眯的男人,在舞池中央晃啊晃。
汪卿之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不习惯,陆传景很明显看出他的拘谨,心中得意又找到一个调侃他的机会。“汪兄,害怕了?胆怯了?”
陆传景一向都是不着调,汪卿之早已习惯:“有什么好害怕的?只不过第一次来,摸不清门道,不习惯而已。”
“你知道像你这种新手怎么尽快上道吗?找一娇媚的尤物往你怀里一塞,剩下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她会带着你。这么一来二去,你就抛开了这股扭捏劲,换上了一张二皮脸。”
“你又在开玩笑。”汪卿之无可奈何地笑一笑。
“我干嘛开玩笑啊?知道你家风严格,不敢胡来。可你说今晚你要解闷啊,你要觉得行,我立马把这尤物给你叫来。”
“陆兄啊陆兄,好!不就是跟舞女跳舞嘛!”汪卿之从未跳过舞,一向好面子的他在酒精的冲击下也冲动了一回。
陆传景叫来了服务员,朝他耳语了一阵,服务员带着微笑向汪卿之鞠了一躬,过了一会,他就带着一位长相清秀又明艳的女子走过来。那位女子穿着一身紫色绣花高开叉旗袍,纤细的腰身被衣服勾画出完美的弧线,只见她向汪卿之行了一礼说:“汪少爷,有幸跟您认识,我是大华饭店舞厅的舞女银芝,如果您乐意,我们接下来可以共舞一曲。”说话中规中矩,看来服务生早已交代。
汪卿之还是有些紧张,他努力平复着内心的躁动,整理了一下衣衫,款款起身,向银芝行了一个绅士礼,马上牵起她的手,向舞池走去。陆传景看着汪卿之一系列生硬的动作,笑得不能自已。汪卿之又折返回来问:“你不去跳吗?”
“奥,陆兄,你尽兴,我今天没兴致。”其实陆传景每次来舞厅,都没有跟舞女跳过舞,不是他不想跳,而是他不喜欢跟陌生女子靠那么近。
他看着舞池里汪卿之笨拙的舞姿,还有被他踩了好几脚的舞女,想着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