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没有名字,知道她的人都习惯称呼她为影子。没有故事,没有过去,似乎也没有顾虑,没有期待。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唯独在若琳面前,会稍稍暴露一丝人味。
此时,她正蹲在醉吧门外,皮靴随意的踢整着地上来不及化去的小雪堆。偶尔抬头看一眼西北方向,眼神炙热,似乎哪个方向的某个地方存在着莫大的吸引力。再回头看看装潢华丽的酒吧外门,轻轻撇嘴,流露出一抹失落和惋惜。
“现在去哪儿?”影问道。
“我不知道,你陪我走走吧!可以吗?”若琳显得精神恍惚。毕竟曾经长期适应的现实在一夜被肮脏颠覆,任何人都没办法瞬间恢复。
“随意。”影子似乎一直都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说着,影子自顾自的沿着一条街道走去。
若琳也没有多想什么,跟在她的身后,眼神飘忽,脚步蹒跚。如果不是她始终落在影子身后一段距离,会让人怀疑她还能否行走。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小段距离,前者英姿飒爽,后者失魂落魄。黎明时分的道路异常安静,夜幕的繁华刚刚落下,白日的喧闹远未升起。两人行走在这道路上,宛若避世绝尘的嫡仙人。
“你觉得,我做得对吗?”若琳略显啜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还没有觉悟就开始自责了?”不见影子有什么举动,她的声音却清晰的传入若琳的耳朵,而在二者之间的这段距离内确是什么都听不到。
不知是早已见怪不怪了,还是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若琳没有丝毫惊讶,继续说道:“老师说过,世界是阴阳相生的。有其正面,便有其反面,阳盛而阴则衰,阴顺而阳却逆。现在这个世道,到底是阴阳之下的哪一种?”
“呵呵,你想多了。”顿了一顿,影子继续说道:“世界的暗面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存在,不会因为一个人,一件事就完全消失。不过是大小和程度的差别。你觉得你昨晚看到的就已经是人间惨象了?那如果我告诉你,那连真正地狱的千分之一都不到,你会不会觉得我才是魔鬼?”
“千分之一?怎么会?”若琳的表情既诧异又怀疑。
影子没有再往前走去,她伸出手指向西北方向,言辞平淡却流露出愤懑。
“在哪里,远离新海的西北巨关,昆仑。从三年前开始,每时每刻都在流血,都在死人。那里在战斗,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在哪里才是最自然的风景。如果在那一片区域看到了如江南形盛一般的鸟语花香,那也就证明,距离化作万千腐尸之一也不远了。”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异常,不过影子也只是稍稍停顿。每一次想起都会这样,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你见识过,一群早已被遗忘在历史尘埃里的家伙,为了身后终极一生都看不到的的浮华世界,看不见的人生百态,去生,去死,去杀,去战?你看过那夕阳余晖下,被献血和晚霞同时献祭的金红色瓦砖?你见过一个个关外白杨树皮尽没,树不成树,人不活人?你见过那千奇百怪的非人种,每次叩关都连阔天野,人神俱灭的场景?你见过城破之后,城内在非人种统治下人族的浮生狱?”影子的语气神态都愈发悲愤,压抑地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携带些戾气。
随后,波随风动,荡漾起一片涟漪。微冷的风扑打在影子和若琳的身上,后者不自觉的打着哆嗦。
“以前,你总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了你。”
影子的话令若琳微微一怔,脑海里刚刚被影子所铺陈出来的人间地狱都远去了很多。
“其实,很简单。在那一行的所有人里,只有你,保持着稚子之心。明明你的老师告诉过你以后可能会成王,可你显然并没有什么野心。其他人,在我眼里都带着些许污浊,唯独你。我们的相识就像是不期而遇,又难舍难分。”
“后来,我有了私心,三年前,我离开过一段时间。那个组织召唤,我去了一趟西北,就是那个每天流血死人的地方…回来以后,我就想,为什么明明是盛世还有地方是地狱,为什么他们舍生忘死而这里却在醉生梦死,为什么四大天国明明一清二楚却始终不闻不问。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求别的,只想你成为王,不为天下,不为蓝宇,只为那昆仑关外的累累白骨,只为那昆仑关里百万勇士。再不济,只为我…”
到最后,那声音已经细若游丝,偏偏若琳听得一清二楚。影子直直地盯着若琳的双眼,只要有一丝躲闪,她就会彻底失望。
但若琳没有给她机会。若琳背过身,看着微漾的湖水,太阳初升,阳光洒下,她窈窕的身躯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不知能唤起多少对春日的渴望。
影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人心易变,短短十年,你就看都不敢看我了?
“影,你觉得,理想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幸福?”影满不在乎的说道。
若琳回头,看到了影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撇了撇嘴。怎么都十年了,这家伙还是一点没变?也是,要是变了,还是我认识的丫头吗?
“对,也不对。人人幸福,只是一个概念。如果单处于个人世界,衣食无忧就是幸福了。可如果放在一个聚落里,那就不是了。你衣食无忧,总有人穿得比你好,吃得比你好,住得比你好。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嫉妒?有了,那就不幸福了。再大点,比如说新海市吧。新海市长,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儿女双全,夫妻和睦。在普通市民眼里该是幸福吧?可他呢?头上有龙,脚下有虫。就拿三周前的事故,如果不是姓洛的即时出手,他能下得了台?中央顾忌蓝宇的势力,蓝宇更不会解释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他去顶哪个受气包?你说他幸福吗?”
若琳根本没奢望影会回答,她那个臭脾气,十年里已经领教过不计其数了。
“如果做到一个富庶都市的最高长官都不幸福,那其他呢?还是说,成为哪个唯一的王,天下一统的王,就幸福了?可我说,做到了王,在那之上,还有天,还有道。人力再大,不可逆天。而如果你为王者,都没办法带给你的子民幸福,甚至自己都没办法幸福。你会愧疚吗?我会。你会难过吗?我会。你会失望吗?我会。那到底王冠是幸福还是禁锢呢?”
影的神态微微动容,她完全没想到这么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即使她想到了也不会明白若琳说这些的意图是什么。
她只想若琳成王之后可以答应出军援助昆仑,从没想过若琳究竟想不想成王。和普通人一样,甚至那种观念还要更加根深蒂固。制杖王权,就执掌了天下,王冠难道是枷锁吗?如果早知如此,还会让她来全力成王吗?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影低下了骄傲的头,内心五味杂陈。
若琳吹着从湖面略过的凉风。沐浴着清日的光辉,整个人说不出的圣洁。眉眼低垂,心底似有一声叹息。
她缓缓转过身体,来到影身边,慢慢地环保住她,脸上是一片宠溺。凉风徐徐,但以影的体质根本感觉不到丁点寒意。她此时却感受到,温暖,久违的温暖。
“就最后一个。”若琳低语。
“……”影沉默,不懂她的意思。
“单单为了你,我也会努力成王的。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家。有什么家是比天下更好的吗?”若琳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啊!”
大概三年前回来开始,影子与若琳之间的隔阂就越来越深。最沉重的一次,她打了她,尽管并不算什么,以后两人渐行渐远。但在一件事上,却出奇的一致,成王。
这三年,她对她不冷不热,她对她也多有保留。她内心压抑着对那处战场死者的悲哀,生者的同情,久久无法发泄,继而转化为对蓝宇的不满,对她的愤懑。她什么都不说,自始而终。她什么都不问,她觉得时候到了她便说了,所以一直等待。
影习惯被若琳理解,因为从那以后,她一直都被理解。但后来,若琳做不到了,因为影走得太远了。超出了若琳所能想象的边际,若琳想不到,同时,也想看到影的成长,想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因为去揣摩自己人,太累了。越是长大,若琳就越是小心,她害怕有一次她猜不到,影就走了。所以后来的疏远何尝不是一种保护,保护那潜折易断的心有灵犀。影猜不到,也从来没有猜的打算,她只认为若琳知道自己的想法,然后用逃避来回答,然后她对若琳就更为不满了。
这一刻,影把一切都想通了,若琳也知道了想知道的一切。影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悲伤,怜悯,委屈,以及此时衍生的内疚,悔恨激荡在一起,透过眼睑流露出来。行行情泪布满影的面庞,始于眼角,终于衣衫。
“傻丫头,这件衣服可是名牌,你都哭花了。你可得陪我。”若琳娇笑着说道。心结解开,两人都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尽管前路依旧坎坷,可没有了心里的障碍,再难的路也好走许多。
“你还缺这点钱?”
“怎么,你不缺,你不缺你陪啊!”
“……”影沉默不语,言辞跟不上的时候,沉默就是她唯一的对策。
“哈哈!”若琳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一只藕臂揽住影的双肩,一直手掌覆盖在她的翘臀,然后狠狠一捏。
影转瞬间满脸通红,连脸上的泪痕都掩盖下不少,正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只见若琳直视着她,影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若琳将额头与她触在一起,柔声说道:“我不喜欢看你哭,喜欢看你笑。虽然我从来没有见你笑过,虽然你笑起来肯定没有酒窝,虽然可能你从来都没有笑过。可是,我就是喜欢,最不济也不想看你哭。”
影微微一愣,眼底一抹狡黠划过。“想看我笑,可以啊!”
“真的?”若琳惊异道。小时候可是使了千方百计都没效果,竟然这么容易。
“当然,只不过…”影故意留有余地。这可急坏了若琳,亲眼一睹影的笑颜可是为数不多的从幼时持续到现在的执念之一。
“不过什么?你说啊!”若琳脸上挂满了急切,丝毫没有刚才独属与智者的优雅。
“不过,要这样!”说着,影不知不觉中放在莫名位置的双手狠狠抓下,为报一箭之仇,抓完之后还又捏了捏。
若琳满脸羞愤欲死,正要张牙舞爪。影早已一闪而逝,站在远处,纤手还做出了抓捏的手势,脸上弥漫着少女的姣洁笑颜。若琳满脸通红,还有恼怒,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满足。执念,消缺。
若琳正要装作饿虎扑食的姿态,影收敛了笑意,背对若琳。若琳有些不知所措,难道计划被看穿了?不正常啊!丫头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影的声音悠悠响起,“三周前那场风暴,整个新海市能做到的不超过单手之数。而我,恰好占据一席之地。”
若琳十分惊愕,尽管她已经非常高估影的实力了。却没想到,她能达到这种程度。
影似乎非常满意若琳的表情,转过头来,浅笑嫣然:“所以,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吧!我,永远站在你身前。”这似乎是影有史以来说过最长的一段话,说完以后,就有点不自然。
等到若琳回过神来,影早已消失不见。若琳揉着额头,脑子里思量着几个盘踞心头却因畏惧搁置许久的计划。眉目舒展,这丫头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吧!是呀,从来没有!
微风荡漾,云卷云舒,清晨时分,喧闹渐起。若琳身畔确是久违的安宁。思绪随着湖水涟漪,一圈一圈,泛回十年之前的旧忆。
若琳,现年二十一。在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由于老头子怪异的性格和神秘的身份,她见识过很多不为人知的景象。古墓遗馆,沙海绿树,北海青龙,天外来客……,但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反倒不是那些怪人,异兽,星舰。而是一个居住普通又不普通的人类处所。
那一年,她十二岁,她十岁。
第一次初见是在一座地下隧道里,那隧道尽头有些什么。她终其一生都想知道,她终其一身都难以忘怀。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见过龙吗?很长很大的那种?”那时的她还沉浸在面见青龙的喜悦,那种溢于言表的炫耀,这时想来,有些可笑。
“喂!你说话呀!难道,你是哑巴?哈哈哈哈,哑巴,哑巴!”她因为对方不和她说话就恶意嘲笑,她知道她没有恶意,但她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个眼神里没有冷意,更没有杀意,反倒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般随意。就是这一眼,给年幼的若琳留下了深刻的创伤,至少现在想起还会颤抖。
沉默,长久的沉默之后,小姑娘压抑不住的啜泣想起。这时,她把更为幼小的手掌搭在她头上,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熟练更不自然的抚摸。若琳却感受到了除去老师以外的世界的善意。
“我叫若琳,老师说,以后,我会成王。你呢?”
“影。”
“这算什么名字啊?”
对方无动于衷,只是痴痴地盯着隧道的一端,那种感觉,不似生离,胜似死别。
“那边有什么啊?”
“………”
“喂!啊不,影,问你呢!”
她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奇怪,因为在以前,从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在隧道那头泛滥成灾的名字。
“可能,是家吧。”她不想这么说,可言语就脱口而出了。
“哦,家啊。我懂的,老师说过,家,就是心栖居的地方。你要离家了吗?”
“嗯。”
“那,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唔……,要不然你换一个家吧!和我一起!嘻嘻!”
她呆滞地看着她嗤笑的样子,心里泛起一股暖意,这就是我的宿命吗?好像还不错。
“好!”
“那我们走吧!”小姑娘去牵她的手,她躲闪了一下。
也不知是哪里来得勇气,小姑娘一把向前,扯住那僵硬的小手,转头向她眯眼一笑,两个酒窝分外可人。她脸色微红,听之任之,随着她向隧道外走去,渐行渐远。
初冬的寒风猎猎作响,卷起若琳宽厚的风衣,紧贴住她凹凸有致的身躯。未来,如何?当下,挺好。
若琳微微浅笑,转身向此处最为显赫的那栋高楼走去。衣服随风向后舒展,恣意摇曳。灰色风衣披挂着的背影远远行去,宛若雪中开拓天地的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