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今天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当值的太医内心更是天雷滚滚。
在皇宫里当太医,早就注定逃不开阴谋诡计,可谁也想不到,这一回的主,这么难缠。
谁见过皇宫里的主子不带一个侍奉宫人,直挺挺站在太医院正中央?谁见过不过四五岁的小孩站上半个时辰也面不改色?谁见过皇宫里的但凡有点身份的人不要脸面?
太医院内,众人看似各司其职,眼睛却不自主的看向院子正中央的六公主。
太医院外,比往常多了数倍的宫人步调极其缓慢的经过一茬又一茬,间或探头似不经意的往院内看。
“六公主,您别为难下官了,”被推出来作为交涉人员的李太医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容,说话轻轻柔柔的,看起来就很适合哄小孩,“您快回去吧,站这么久累了吧?不如先进去休息一下,喝点热乎乎的橘子茶,吃点香喷喷的糕点,然后下官再叫人送您回去。”
说完见晏非聆毫不心动,只得招了招手,身后两名医女便要上前,看样子,软的不行就要来硬的。
晏非聆抬头看了一眼蹲下来,看着她一脸慈祥和蔼的李太医,不禁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
不是觉着她不像小孩子嘛?知道她除了打架还擅长什么吗?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小孩子,什么叫无理取闹。
双手左一丢,右一扔,宫灯滚了几滚沾染了几分污垢,油纸伞翻了两翻伞面落入小水洼里,朵朵粉莲不复洁净。
在李太医和身后两个医女遭雷劈的表情下,嘴一扁,小脸一皱,不顾地面的水渍,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双手使劲拍着地面,双腿乱蹬一通,张开嘴巴就是一阵鬼哭狼嚎。
“呜哇哇,哇哇哇!太医爷爷们,叔叔们,哥哥们,姐姐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母妃吧,画眉姐姐昨天都来求了一天了,也没人来救母妃,再拖下去母妃就要死了,呜哇哇,哇哇哇,救救我母妃吧!”
酝酿了大半个时辰的台词和表情,格外麻溜的蹦出来,说完一长串台词,晏非聆润润喉,趁着太医院内外一脸懵逼,无声寂静的时候。
更加提高了音量,争取听得清楚,传的更远,“是不是因为画眉姐姐没给诊费?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我可以把我的钱都拿出来,都拿出来给你们!还是,还是,”说到这里,晏非聆咽了一口口水,撕心裂肺的喊着,“我跪下求你们救救我母妃!我跪下!”
说着便要爬起来改成跪姿。
这一动作,仿佛解开了众人的呆愣,一个个死死扑上来拉住晏非聆不让她跪下。
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公主给他们下跪,那他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跪不得,跪不得,这一跪,那就是死亡的通告。
“快,快,六公主病了,快送进房间里!”李太医吓得一阵腿软,走都走不动,只能扶着膝盖,指挥着宫人赶紧把六公主带进屋里去。
没有任何反抗,确定自己拼了老命喊的话已经传了出去,晏非聆格外乖顺的任由宫人抬了进去,接着被七手八脚的放在黄花梨圈椅上。
宫人一放下晏非聆,晏非聆就扭了扭身子,调整好坐姿,让自己坐的舒服点,然后左右看了看。
居然还真有橘子茶和糕点。
拿起茶盏,拨开茶盖,晏非聆老神在在的喝起了茶,不一会儿一杯就下了肚。
刚刚扯着嗓子喊了那么久,喊的嗓子都开始疼了。
屏退宫人,一名身着太医令服,留着白色长须的老人,笑眯眯的走了进来。
“老臣杨岐黄见过六公主,”杨太医迈步走近晏非聆,语气温和的行礼问安,“六公主这一闹,可真是把太医院架在火上烤了呢。”
仿佛没有听懂一般,晏非聆懵懂的歪歪头,一脸可怜兮兮,“老爷爷,您能不能救救我母妃,您这么慈眉善目,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杨太医摸了摸长须,笑呵呵的看着晏非聆,“慈眉善目就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吗?六公主小小年纪会的词可真多。”
这还是在怀疑她,晏非聆不安的搅了搅手指,低头躲避杨太医的目光,讲话也有点磕磕绊绊,“娘……母妃教过我,慈眉善目的不一定是好人,可是……本宫一直有一段话不是很明白,”说到这里,晏非聆突然抬头直视杨太医,一字一句格外清晰,“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医,是有医不若无医也,为医者,当持仁心!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
“杨太医,不,杨大夫,您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眼前的女孩明明衣裳脏污,发饰凌乱,小小的面容上糊满雨水,一副乱七八糟的模样,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仿佛直直看进了人的内心深处。
杨太医晃了晃神,犹记得许多年前,那被岁月层层掩盖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当初年幼刚刚学医的自己,神色严肃而认真,一双眼睛同样闪闪发亮。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师傅的话,凡为医者,必先正己,然后正人。
眼前仿佛还依稀可辩第一次治好患者的时候,听到对方的道谢,年少的他满足而纯挚的笑容,以及溢满心间的欢乐,如同窑藏了一窝的蜂蜜,甜入心扉。
多久了,好像久到他都记不起来那是什么滋味了。
“太医院有两位太医令,昨日是另一位太医令陈太医当值,今儿个是下官,不过路上出了点小事,耽搁了一二,没曾想一回来就碰着六公主。”杨太医温和的目光看着晏非聆,语调不疾不徐,仿佛在解释着什么。
杨太医的意思是他并未参与刁难槐云殿的事儿,这是另一名太医令陈太医所为,甚至他今日路途上出事耽搁,也不排除是幕后之人想要阻拦杨太医过来,阻拦杨太医,就说明杨太医的到来对于幕后之人不是好事,那对槐云殿来说就是好事。
也就是说,有可能她白闹了……
晏非聆绝对不承认这个可能,因为刚刚杨太医一进门就试探她,显然不是什么善茬,混到太医令的位置,也不会是什么滥好人,保不齐就作壁上观,比如派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医师去看看。
既不得罪幕后之人,又对槐云殿有了借口。
你要人,我给了,治不好,要治罪,行,都是小医师学艺不精,你随便罚。
她们母女也不是什么得宠的人物,有人顶罪就好了,火也烧不到他身上。
这一切虽然只是晏非聆的猜想,但如果杨太医知道,估计真要把晏非聆当妖孽看。
这一番猜测,虽不是百分百相同,却也差的八九不离十了。
他刚开始确实是不想惹事,可是,眼前的六公主,倒是有趣,不妨淌浑水一次,老夫聊发少年狂一回,大不了辞官回乡,以后还可以对后人吹嘘一二自己的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