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鸿听完赵幼敛的话，拿起一旁的折扇磋磨两番，棕竹作骨的轻细春扇本来就是装相至宝，落在他爹手里又添了几分雅致，赵幼敛神游天外，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抽个空也去搞一把这样装相的扇子来，冷不丁的就听他爹开口说道。
“你不知道来问我也是应该的，这些年你不在城都所以不知道，早五六年的时候，丹阳公主的确只是个受宠的公主，但现在不是了，近年来陛下性情大变，居然扶持丹阳参与政务，我们都在猜测陛下怕是还要进一步推丹阳公主上位。”
至于上的什么位，公主之上除了皇位还能有什么。
“这是我们这些盯着朝中政务的人想的，林淮安他们还是孩子，多半是被丹阳手里头的人命吓着了。”
“人命？”赵幼敛不解，头往他爹的方向偏了偏“丹阳公主比我还小些，手里最多不过一两条人命，就是华堂…”就是华堂那混小子手里，也少不得有个两条，毕竟底下人服侍得不到位了，有时候罚过了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华堂对着丹阳也多有避让…
“若只是一两条人命，那她丹阳公主的名号在朝言殿里可是打不出名号的。”
赵幼敛低头想着丹阳种种，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理所应当，赵清鸿任由他去想他的自己继续往下说道。
“开明之后，朝堂上大换血，各家的大动作没见几个，小动作不断，平常没关系上位的，也看准了这个时机，就看着一批一批的人上去，可是刚上手的政务少不得会有生疏，就理所应当的又一批一批的人出了差错，远调的远调，没命的没命，这里面多得是丹阳公主的手笔。”
赵幼敛闷着不做声，只听他爹继续说。
“一个要紧位置上的官员，八方势力牵扯，但若是不合公主意思了，那八方势力再不识趣一点，就像乡间割麦子一样，一把镰刀下去，干净利落，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赵幼敛看他爹停下喝茶，那把极其装相的扇子也放下了，低声在里面插了句话。
“陛下不管？”
赵清鸿“陛下？陛下不管。”
赵幼敛“那谁还敢来做官？”
赵清鸿“富贵险中求，这两年暗市转成明市，有钱了的人，又想着自己手里还有点权，要不然既不能把买卖做大也守不住自己那点子家业，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的给朝廷送人才，爹也不瞒你，…”
赵清鸿停下，往外撇嘴。
“就一个书童，我都快挑花了眼了。”
“他们给钱给人，就为了让‘麦子’长高点，以后做事方便。”
这话让赵幼敛想起刚才端水的人，赶紧打断他爹。
“我们家，没掺合到这里面吧。”
赵清鸿摆手，略带了点笑意。
“想什么呢，几个小商户，还来支配咱们家，就是想多多少少攀点关系，要我们手缝里漏点，走出去也说两句‘我和城都赵家关系匪浅’。”
说到这，赵清鸿抬头看了一眼赵幼敛的脸色，书房里烛火煌煌，规规矩矩坐在圆凳上的幼子脸上不过几分疑惑，赵清鸿心下微沉。
“幼敛，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什么！”
赵幼敛像是猛然惊起，睁大了眼，抬头望向他爹，像是开小差被先生抓住背书一样，脸上就差没写，不关我事，我就是来打个酱油，这么句话了。
近百年来以清贵自诩的家底丰厚的赵家，也随大流，收些小商人的供奉，士农工商，这究竟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他们这是把读书人的脸面放到了哪去了，赵幼敛表示不知道，还要他来评价看待？看来他新认的爹是对他这个新认的儿子评价看待不符合实际了。
赵幼敛心里叫苦连天，但对面并不打算放过他这么个四下孤立无援的小孩子。
“就你爹我为得几个臭钱，收了两三个书童，这事问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这事躲不过去了呗！赵幼敛抓了抓脑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爹的眼睛说道。
“咱们赵家没钱了？”
赵清鸿“嗯…，很中肯。”
赵幼敛“真，真的？”
赵清鸿抿嘴“嗯…。”
赵幼敛心急了，连忙站起来，以至于把凳子撞倒，‘啪塔’一声巨响都没到耳朵里去“不会吧！”天啦，他吃香喝辣，大鱼大肉，终于可以拜托小白菜的好日子，刚刚到来，就宣告结束了吗？
赵清鸿抬着眼皮看他，伸出双手，桌上原本被放下的折扇，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半开半合“你不打算，安慰一下你爹吗？”
“爹。”
赵幼敛还在心里纠结的一瞬要不要问丹阳或者陛下要点活动经费，突然被这么一喊有点没缓过来，当然，那个答案是肯定的，正想什么时候去宫里走一趟的时候，他爹可怜兮兮的向他伸出双手求安慰，赵幼敛心想他爹当年也是城都儿郎里的翘楚，几多风流恣意，现在为他们整个赵家顶住一片天日夜愁苦操劳也实在是不容易，想给他爹一个拥抱，聊以安慰，就伸出手向前走了两步。
走向他以为的家庭温暖，
走向他以为的父子温情，
走向他以为的‘猛汉落泪’
假的，都是假的，
当赵幼敛被抓住了手腕，
当赵清鸿抬起了握着极致装相的折扇，
当折扇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手心，
当他爹重复以上动作。
赵幼敛心想，假的，都是假的，他以前怎么也没想到，他爹…不对，他舅居然打人！孩子不听话哄哄不好吗？上什么手！打什么人！
“你还委屈上了，”赵清鸿是又气又好笑，轻打了三四五六下就停了手“长记性了吗？”
赵幼敛闷声“长了。”
赵清鸿“长什么了，错哪你知道吗？”
赵幼敛略带嫌弃的看着他爹“看不出来吗？我都不知道该长什么记性啊。”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人给人当爹？
赵清鸿“……”怎么有你怎么傻的人给人当儿子？
“我又不要。”
赵清鸿一时间没听清自己的傻儿子说话“什么？说大声点。”
赵幼敛被他爹这么一问，一激动说出了自己现阶段的究极目标“我，还有赵幼经他们啊，我想混吃等…”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赵幼敛搓了下胳膊，觉得有点冷。
赵幼敛抱着或许还能挽回的天真想法回想了下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咽下卡在喉咙的口水，看，看来，究极目标说早了。
赵清鸿对于赵幼敛没有强烈的报仇意向还是很欣慰的，但看见他这么不上进，赵清鸿心里又很不是个滋味。
他也不是个傻子，怎么会信余图因为心里边挂念着当年和常州遂那丁点打小光屁股长大的情谊，就留了常家一条血脉的说辞，就算有，那也早因为长宁宫俸酒被磨得只剩仇怨，但凡有，当初又何必带着两千军铠，黑压压的围堵南门。
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将人送还赵家？赵清鸿想得出神，到底该如何才能保住赵幼敛，他到现在还没想好。
赵幼敛拿手在他爹眼前晃，赵清鸿回过神来，眼前的孩子将将到他的胸口，当年常家噩耗不出意料的传来，叔父病死，父亲郁结在心一朝病倒，庶出的几支趋利避害打着山雨欲来，要留赵家一条血脉的名头，拧成一股绳成天闹着要分家，暗地里等着赵家倒霉的也早早的划分好了，赵家这块大肥肉，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堆满了他的脑子，赵茵和常青的死，只化成无言震惊，和夜里长叹，还有之后羞愧。
他母亲只生了他一个，他打小就把赵茵当做亲妹，常家没了，郁结于心的又岂止他父亲一人，余图找上他的时候，他成日小心翼翼的脑袋难得发懵了，不可否认，他会答应余图里面考虑的有一部分是知道秘密后不合作的人只剩家破人亡一条道的原因，可…
“幼敛，为什么不走？”
“走，我能走去哪？”
对面的孩子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无言默对。
大半夜的，赵清鸿让打水的那个小童带着赵幼敛绕过弯弯曲折的回廊，把人送回东渠院，自己一个人就着满庭的灯烛枯坐一夜也没想出来，常青，这个人除了回城都还能去哪。
赵幼敛不像他爹，回了院子，简单的洗漱完就上床睡觉了，他很久没做梦了，他也想在梦里跟那要带他走到人说一声想。
大佛山因为形似一座盘坐在莲花里的大佛由此得名，山有多高倒也无所谓，只是山路有些陡峭，虔嘉寺就在难得平稳一点的大佛手心的位置，风吹日晒雨淋的安安稳稳过了百年。
这百年时间里头，香火鼎盛，游人什么的也不在少数，但上山的路从一开始的一条两人宽的小道到现在还是那一条小道，虽然这么多年几经修缮，但是据说一直没有增宽。
现在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山脚底下的风呼啦啦的乱吹，赵幼敛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这比在马车里，不知要冷了多少。
前面有一群人还在做待会上山的准备，他站在山底下的时候看着陡峭的山路好像直上青天，好奇是佛怜人世苦难所以留了通天之路，还是人欲无穷期盼着扶摇直上。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赵幼敛吓得弹了一下。
“公子回神了，老黄叔好像有什么事呢！”
他偏过头去，就看到小一奸计得逞了贱兮兮的笑容。翻了个白眼，再不去管他，转身寻到老黄，老黄是他舅不知道从哪找来的镖师，长得五大三粗的却莫名有股子儒雅的气质。
“老黄叔，就要登山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被叫到的人憨厚的笑了笑。
“没什么事，就是看小公子您看着这条山路看得着迷了，怕您被菩萨看中了，收去做了弟子，我老黄这一单怕是就不好交代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没有那个福气，也没得什么悟性让菩萨们看上我，老黄叔你就放心吧。”
“我可放不下这个心，小公子这身子骨看上去太过单薄，山路长又陡峭，再加上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这这山脚便是寒风凛冽了，到时上了山…”
他话风又一转“不知道，小公子带的下人准备了什么抗风御寒的东西吗？”
“这倒是未曾，老黄叔你且说，我让他们去购置来。”
他抬手往镖队那边招手。
“我为了这最后一趟顺利，倒是给小公子备了些东西，还请小公子莫要嫌弃。”
他的人把东西带过来，防风的披风，形状怪异的拐棍还有个暖炉。
“那真是要多谢老黄叔了。”
赵幼敛把暖炉接过来，然后示意小一把其他两样东西接过来，小一伸手接东西的时候问了一句。
“老黄叔，我还没来过这的呢，这条路看着实在有些吓人，我们得走远才能到虔嘉寺啊？”
“一直走的话两多个时辰就到了，不过我们还是得歇歇脚，这上山的路啊，中间还有两处不大的亭子可以休息，我们来的时间也正好，只有少许游人，香客也没见着几群。无需担心挤不进歇脚的地方。”
“那便好，不过我手上这件披风手感不错，什么料子的，以后我们公子就得在山上常住了，风雪什么的可都得防着点，过两日，让胡叔也去买几件。”
拿东西过来的那个镖师年纪比小一大不了几岁，瞪圆了眼睛。
“这可是我们师母亲手织出来的，外面的铺子可买不到的。”
老黄将话接了下去。
“莫要听他胡说，他师母不是我们这一行的，我早年间天南海北的去了，她成天留在镖局里无事，自己就爱瞎琢磨，给我做了不少衣裳。”
“有了孩子以后她又老是给孩子做，这一趟出来我想着小公子年岁与我家小儿子身量相似，就带了一两件刚做好的披风，若是小公子不嫌弃，我便送于小公子了。”
赵幼敛看着他脸上的笑，就算寒风肆虐也没减分毫。
“那就多谢老黄叔了。”
“也没多大事儿，快，把披风给你家主子披上，我们待会就要上山了。”
……
也不知爬了有多久，只知道，身子从渐渐暖和起来，到脚渐渐就僵掉。
腿开始不听使唤，一个错步，差点没从这天梯上面滚下去，还好老黄和明夷都在他后面走着。
“公子再撑一下，我看着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亭子，我们就在那里稍作一下休整。”明夷说。
赵幼敛抬头看向前方，除了阶梯，就是密林，撑着他们的手重新站了起来，任性一般的说“再走一百坎，要是还没到，我怎么也不会走了，你们就把我扔在这吧。”说完，他就迈着步子，不去看后面人的脸，咬着牙往上走。
“一，二，三，……八十三，唉，明夷我数到哪了？”
赵幼敛抬头看着前面的天梯。
“五十几好像，我也没怎么听清，你从五十开始吧，反正也差不了几步。”他声气有些重，赵幼敛问他之前已经听到了他呼吸有些急促了。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九十一，明夷，我数到哪了？”
“这回我听清了，五十九。”
“六十，六十一，……。”
……
“明夷，我数到哪了？”
终于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亭子又问了明夷一遍。
“你刚开始数呢。十步还没数完，就问我，从头来，我替你喊，一！”
赵幼敛回头拍了他衣服一下，有气无力的。
“你个骗子，老子不数了，老子，老子要去前面坐着去了。”
听到他和老黄在后面低笑了两声，赵幼敛但也没管冲到亭子里面，就瘫倒在地。
“天地为铺盖，我要睡死在这。”
“小公子快起来，地上太凉了，待会我们生个火取一下暖不更好？”
闻言赵幼敛盘腿坐了起来。
“我不动，我就要坐着。”
“公子这赖皮劲，倒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小儿子。”
相视而笑，心里想的还是自己知道。
“后面的路就短一些还好走一些了，而且前面还有个亭子，不会累成这样了。”
不再去跟老黄说话，把目光放到外面的山路。
亭子很大，正中间还有一个砌好了的生火的坑一样的地方，他们把里面的灰清理了一下，深山老林里面只找得到一些稍微干爽一点的树枝，搭好柴火以后把剩下的放在火坑外围，然后往里面倒了点酒，扔了个火折子，火苗一下就升了起来。
火渐渐大了起来，但赵幼敛坐的地方有点远，明夷就走过来拉他去烤火。
他也休息好了，只是身上还有些冷，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有点歉意的看向老黄，老黄也看过来。
“你送的衣服，半天还没到呢，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摆了摆手。
“不要紧，东西到了公子手上，便是公子的了。”
“可还是有些对不住，毕竟是老黄叔你一片心意。”
“什么心意不心意的，我走这一趟，赵大人可给了不少银两，这些都是该做的。”
“老黄叔这话说得，银两是一方面，心意又是一方面了，还是得多谢您这一趟的照顾。”
他冲老黄叔俯首抱拳，老黄叔也笑着冲赵幼敛抱拳。
赵幼敛和明夷一同走过去和大家烤火，听着他们自顾自的聊着天。
“唉，老黄叔，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佛不成？”
“或许是有的吧，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肯走这么难爬的山路到上面去焚香拜佛。”
“老黄叔信吗？”
“我昨天不是说了个泉陵的故事嘛，这地方或许也是有的。”
“这话怎么讲？那书生还真是要去救活那小姐？”
“我也是受人所托，那一趟也是我带的队，当时事情败露出来，官府来拿人的时候，混乱之中，他交予我一块牌子，说是泉陵城入城的令牌，他想我将那趟镖走完，我当时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想着这人怕是疯魔了，直到后来有传言说泉陵之泉的作用，但那小姐已然入土未安，他也已经处了死刑。”
岁数大的小一凑了过来。
“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个地方？”
“或许是有的吧，若是有的话，也该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你们想不想去啊？”
小一抢答“这外面的山水我都还没游遍呢，惦记一个可能会存在的地方干什么？”
老黄转向不发一言的赵幼敛。
“公子呢，公子想不想去？”
赵幼敛看着正扬着头的小一笑了。
“我也不去，理由嘛，我还没想好。”
“我想。”
正打算退出赵幼敛房门的明夷突然听到躺在床上的人说话，又返回来，看看这人在作什么妖，结果别人气息绵长，俨然是一副熟睡的样子，也不知道做的什么梦，把梦话的说出了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