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安歌置气跳出窗后不久,便吩咐陈府中唯一的仆人,也就是大管事阿通,去集市上雇佣了十几来个壮丁将早早备好的花轿抬去城主府接新娘子方幼清。
花轿抬到府邸门前就停了下来,门前的看门下人见此二话不说,小跑进去,小跑出来,很快就有一抹怯红施施然至,云娇雨怯。
抬花轿的几个壮丁,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的汉子,做的也是一些粗糙的下等活,干下等活见下等人,寻常互相来往的人也都是些与其身形相差无几的大汉,就算是女子也不例外,哪里见得到如眼下衣着凤冠霞帔这般标致的人儿啊。
几个抬轿汉子当即就傻了眼,想到这用茶馆说书先生文绉绉的话来说就是貌若天仙的女子,乃是城主女儿,也是陈三军陈安歌未过门将过门的妻子,顿时清醒过来,一个劲的摩拳傻笑,憨态可掬,说了句让只见过小风小浪的方幼清俏脸微红,“真是贼他娘的好看,要是我家婆娘也这样好看就好了。”
被陪嫁的丫鬟呵斥又数落了几声的那位大汉自知失言,又是傻笑着没了下言,只不过后面抬花轿的时候,却用尽了吃奶的劲。
置气的陈安歌于途中只身而来,飘飘然落在花轿前头一声不吭,比及那个比黄花还要憔悴的女子一脸歉意投来目光时,莫大的气也消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千言万语都归于一叹啊。
花轿稳如山的缓慢行驶着,其后头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一个雪白道袍,一个惨绿罗衣,正在窃窃私语着。
“道墨。”
“嗯?”
“为师有些饥渴了。”
“嗯。”
“嗯?”
“嗯!”
“嗯?!”
“跟着它,有肉吃。”
“言之有理。”
“废话少说。”
“嗯?!你在看啥?”
“嗯,一只白猫。”
“然后呢?”
“跳进那花轿中去了。”
“嗯?”
“嗯……”
花轿还在稳如泰山的向前行驶着,距离陈府也越来越近,已经融入这只接亲队伍的新郎官陈安歌此时自然不再是穿着像早晨一样的缂丝衣服了,而是换做了由缝子陆九缝制而出的长袍马褂。
这般行头,落在像身边几个粗犷的抬矫汉子眼中,只能来一句“好一个挺拔俊俏的公子哥”先给予赞美,再扭头看看矫里的娇羞,又必须给添上一句似“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下流方言了。
从集市雇来的这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干的都是同样的苦力活,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同行,平日里头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络的不得了,抬着花轿空不出手来不要紧,嘴还闲着呢,互相你一句我一句的插科打诨讲荤话来解闷。
没有半点世家子架子的陈安歌没理由阻断他们的唠嗑,甚至还会笑着插上几句嘴。比如迎亲队伍中年龄最大的老李活跃气氛说了句老生常谈的话“屁股大的女的好生养”,陈安歌就立刻反驳了句“此言差矣,还要那两个大,这样水多份量足,足够你和你家娃喝上几壶的”。一席虎狼之词说出口,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气氛活跃的不得了。
花轿透风,那些荤话顺着风吹进了娇子里头,传入了正襟危坐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方幼清耳中,清风掀起红盖头的一角,让人足以窥见那一抹娇羞,丹唇微抿。
行至曲折悠长的青苔巷弄尽头,就快要看到那青砖碧瓦的陈府的影子了,有个满脸胡渣的粗犷汉子看自己因为抬轿出了一身的臭汗,直接往肩膀上蹭干净后,就叫囔了句,“老子想俺家媳妇做的酱肘子了。”其身旁有个和他身材相仿的壮硕汉子笑着说,“我也想,但我更想你媳妇。”并没有把这种玩笑话真正放在心上的粗犷汉子佯装发怒的用力踹了那人一脚,又骂了句,“滚蛋!”
眼见着快要到了目的地陈府,十来个汉子也加足马力,抬着花轿一气呵成的进了宽敞明亮的陈府,还没到大院就瞧见了个灯笼大小、灯笼颜色的火盆。干这种苦力活的汉子自然没有一个是力气小的,将载着新娘子的花轿快速平稳的从火盆上抬过,期间过程,轿子都不带一丁点儿的颠簸。这是婚礼习俗之一,叫做过火盆,自然是有讲究的,象征着烧去不吉利的东西,以后的日子会红红火火。
过了火盆之后呢,新娘子则要从轿子上下来,但双脚不能直接踩到地上,必须踩着“传席”进入堂屋。至于为何双足不能履地呢?这其中大有讲究。方幼清身为城主独女,不敢自认学识渊博,但方方面面的学问是略知一二的,自然懂得其中规矩,哪怕此时此刻无人告知,她也不会唐突的违背,循规蹈矩的踏袋而行,走完了流程,就进了堂屋。这一习俗在《辍耕录·传席》也是有记载:“今人家娶妇,舆轿迎至大门,则传席以入,弗令履地。”
陈安歌有些揪心的看着自己的未过门的妻子装傻似的直接忽略了“迎新娘”的仪式,戴着红盖头的她压根没有半点行动不便的样子,也不需要自己这个新郎官的引导搀扶,就进了堂屋。他静默片刻,便由主动更改为被动,加快步伐,追上眼前不远处的那一袭艳红。
两人前脚刚踏过堂屋的门槛,后脚就有大管事阿通点蜡点香,放炮起乐。
进了堂屋,两人并列前行,陈安歌看见两边那一张张不陌生不熟悉又和善的面孔,便知道是青城内有名的大富大贵之人,其中凤毛麟角的王侯将相是再三催促而至,多如牛毛的地主乡绅无一不是不请自来。陈安歌立马换上了温暖和煦的笑容,一一点头示好。
照料完了那些有头有脸的客人之后,陈安歌便再将目光往前瞧去,是如他所料的红蜡、灵位、粮斗、“囍”字,桌前高堂上只正襟危坐着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便是他的岳父大人也是青城城主,方席。
陈安歌默然低下头,再抬起头,自然还是看到了侃然正色的城主方席,但奇怪的是,连自己已逝双亲的灵位都没有过多注目的他,却注意到了桌上摆放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中,有一个唤作何默凉的女子。他的眼角轻微的痉挛,而后平息下去。
他抬头挺胸环视四周,首先看见了宾相扶女,分别是大将军姜远道和城主府侍女,两两身着红衣,又看见了一脸严肃的司仪阿通,也是身着红衣,毕竟,喜庆嘛。陈安歌笑了笑,耳边响起了阿通那熟悉又亲切的声音。
“一拜天地!”
陈安歌领方幼清,一转身,一拜堂屋之外亘古不变的皇天后土。
“二拜高堂!”
陈安歌携方幼清,再转身,再拜高堂之上尚且存世的长辈方席。
“夫妻对拜!”
陈安歌同方幼清,三转身,三拜面对面那好似可以互相托付终身之人。
陈安歌是不需要盖着红盖头的,他可以很放肆的盯着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很久,就是那么死板的盯着,盯得死死地,也不眨眼,他这是在等待司仪的下一句话:送入洞房。等待自然是漫长又枯燥的,但有那淡淡的薄荷体香相伴,就显得完全不同了,他急促的呼吸,贪婪的窃取。
“天行山三个月中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陈安歌清晰的听到这句唐突的话就在耳边响起,就像春雷炸开一般,令人心惊胆颤,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不自觉的跳的比往常要快得多,又后知后觉才从这句话的语气和音色中得知是从自己口中流出,可这并没有经过他的授意,这也是最令人惊骇的。他脸上的青筋根根绽开,狰狞的可怕。
这番状况落在因是盖着红盖头本该了不可见的方幼清眼中却反常的清晰无比,但却没有青筋绽开,也没有面目狰狞,有的只是一张面如冠玉的皮囊在不断的变换,时而陈安歌,时而苏良。少女吓得不轻,掩嘴惊呼,也不忘回答那句她清清楚楚看见是面容停顿在苏良模样上才脱口而出的话。
“我记得不太清了,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可以回想一下,细细与你说来。”
少女犹然笑之,双眼紧闭,往事堪回首。
一切事物逐步扭曲开来模糊不清,就像天翻地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