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中午,一行人用过午饭,见日头太盛,便寻了间茶社休息。
茶水沏好,糕点上桌,忽然见周围路过一大群难民。唐婉儿问过老板,方才知道,半月前黄河泛滥,洪水肆虐,沿岸无数百姓家园被淹,流离失所,沦为难民四处逃荒。
烈日如刀,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从他们桌边走过,那妇人双眼无神,步履蹒跚,走的十分吃力。妇人擦了擦头上汗水,实在是热的不行了,便招呼两个孩子躲到茶摊边的一颗大树下避暑。
突然惊慌的童声打破了茶摊的寂静:“娘,妹妹昏过去了!”
妇人一看,稍小的那个孩子脸色惨白,歪着头闭眼倒在了地上,小女孩的衣衫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嘴唇也已干裂。
“妹妹是饿晕了……”大孩子叹气道。
生命何辜,未能生在殷实之家,便要受这饥寒之苦。
唐婉儿心头一阵酸楚,将那妇人和孩子引到她们的桌子前,将温热的茶水吹凉,给小女孩喂下,小女孩这才悠悠转醒。唐婉儿又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塞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糕点,吃了一口,将剩下的递给妇人:“娘,你吃。”
唐婉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将桌上的糕点全都赠给了母子三人,又掏出全身的银两,给那了妇人,那妇人如置身梦中,只当自己遇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千恩万谢的走出了茶摊。
望着母子三人的背影,展随风叹道:“天下穷苦之人何止千万,这样又能帮得了多少?”
唐婉儿不想展随风竟会这么说,反问道:“展公子的意思是我做的不对么?”
展随风赶忙道:“并无此意,只是……”
唐婉儿也知这么做无异于杯水车薪,仍是不服:“我知道我怎么做也是无济于事,但是能救得一人便救一人,总好过袖手旁观。”
“说得好。”茶摊的另一边,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喊声。
众人回头望去,这才发现茶摊的墙边处坐了两桌人,大热天的,几人却披着黑色的披风,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其中有个人却与众不同,那人一身淡蓝色的长裙,身材窈窕细致,分明是个女子,背对着众人,只能看见一头乌黑秀发披散下来,煞是好看,而方才喊话的正是这女子。
那女子放下茶杯,提了剑转身向唐婉儿走来,她这一转身,众人均是眼前一亮,只见这女子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杏眼含笑,脸上不施粉黛,却依旧眉目如画,连唐婉儿见了,也不由得暗赞一声。
那女子款款来到唐婉儿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盈盈道:“这位姐姐生的真是标致,方才的一番话,也是仁义大气,只是有个问题,小妹还想请教一下。”
唐婉儿冷冷道:“有话直说。”
那女子问道:“不知在姐姐心中,人与人之间可有高低贵贱之分?”
唐婉儿道:“此话怎讲?”
那女子将手中长剑一挥,指了指周边流动的众多灾民,笑道:“姐姐方才救那母子三人,本是仁善之举,小妹我也是十分钦佩。只是天下间可怜人可不止那母子三人,就拿这些难民来说,哪个不是忍饥挨饿,饱受折磨。姐姐方才说能救得一人便救一人,现在眼下这么多人需要救济,为何却不见姐姐去救呢?莫非姐姐认为其他人的命就贱一些么?”
唐婉儿心中暗暗叫苦,她方才把所有银子都给了那妇人,却哪里还能再救济别人,就算有,这些灾民成千上万,又哪里能救得过来?她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托大,尴尬之时,她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展随风,想让他帮忙打个圆场,却见展随风依旧摇着折扇,悠闲地品着茶,不由心中有气,横道:“本小姐愿意帮谁便帮谁,用得着你管么?真是的,救人还救出毛病来了。”
那女子轻笑一声,道:“姐姐莫生气,小妹并非是来找麻烦,也并非说姐姐做的不对,只是想告诉姐姐,仁善二字,也有大小之分。”
唐婉儿愣了愣神,不想这女子竟丝毫不生气,却又不知她要搞什么把戏,淡淡道:“愿闻其详。”
那女子忽的收了笑意,看了看四下流亡的难民,叹道:“我大明地广物丰,天灾人祸在所难免。姐姐心肠虽好,行的却是小善,救一人、百人甚至千人,终究有个限度,与这天灾相比,不过是蚍蜉撼树。若是真的想拯救众多灾民,真正要倚仗的,应当还是朝廷。”
“朝廷?”唐婉儿冷哼一声,不屑道,“指望朝廷,这些难民还不如早早去投胎的好。”
那女子也不反驳,说道:“苛捐杂税,取之于民,自当用之于民。确实,如今朝中贪腐之风盛行,但也不乏一心为民的好官,辟如右佥都御史海大人,便是其一。他打击豪强,力主严惩贪官污吏,禁止循私受贿,强令贪官污吏退田还民。听说河南水灾,海大人便速速禀报圣上,并亲自监督催促赈灾粮草,不出几日,便该运进河南境内了。”
唐婉儿讥讽道:“只怕这几日之中,不知又有多少人饿死?”
那女子叹道:“姐姐所言甚是,不过这已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而且,跟姐姐的小善相比,能救得更多人性命,如此,才是大善。毕竟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天灾之下,真正需要的还是朝廷的力量,少一些贪腐,就会多活些百姓。清肃朝政,制贪倡廉,方才是人间正道。”
唐婉儿依旧不屑,冷笑道:“说了半天,不过是些过耳即忘的大道理。清肃朝政,好大的口气,有本事你清给本小姐看看?”
那女子笑了笑,一一数道:“妹子不才,中书省右承刘瑾、吏部员外范亨、兵部侍郎张永贵、户部主事刘泽涛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贪官都是小妹我亲手抓紧大牢的,这些人或包庇手下,收受贿赂,或借职务之便挪用公款,或贪污军粮军饷,或克扣赈灾粮款,实在是可恶。只是天下间贪官太多,小妹只能一个一个慢慢抓来。”
唐婉儿一愣,见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业绩,万万不信:“胡吹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女子指了指展随风,笑道:“姐姐不信,问问这位公子便是。”
此言一出,唐婉儿与白氏兄弟均是一惊,转头看向展随风,却见展随风一脸淡然,看也不看那女子,轻轻摇了摇折扇,叹道:“无双,不要闹了。”
唐婉儿闻言一愣,忽然想起展随风与南宫智曾提过,他们六扇门之中有一位小师妹,名叫无双,想来便是眼前这位女子了。唐婉儿不想方才与自己争锋的,就是传说中六扇门的小祖宗,一时哭笑不得。方要说些缓解的话,却见无双之前一直笑盈盈的脸忽的冷淡下来,撅着小嘴,冷声道:“呦呦呦,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展公子竟然还记得小女子,一别两年,还以为展公子把小女子给忘了呢!”
无双方要再说,却见展随风忽的站起身来,拿折扇在她头上轻轻一敲,笑骂道:“没大没小,什么展公子,叫师兄!”
他们师兄妹从小一起长大,最为要好,每次师父要责罚无双时,展随风或求情,或带她受罚,疼她如亲妹妹一般,正因如此,整个六扇门中无双也只听展随风一人的话。
虽然两年不见,但无双被她这么一敲,竟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填满脑海,仿佛二人从来不曾分开过一般,从小到大的往事一一浮现眼前,感怀所致,竟一时绷不住,两道泪痕滚滚而下,扑到展随风怀中,心中一顿委屈,哭道:“师兄,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呀?我好想你呀!”
展随风一愣,两年不见,他之前也在猜想这个宝贝师妹会变成什么样子,方才见她谈笑风生,还以为她已成熟许多,不想撑了片刻,还是这般孩子气,不由摇摇头,叹道:“都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不嫌丢人么……”
无双这才想起旁边还有唐婉儿等人,赶忙推开展随风,擦了眼泪。待她恢复平静,展随风将唐婉儿白氏兄弟一一介绍,无双却毫无兴趣,拉着展随风坐下,聊起了家常。
无双从小话多,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将六扇门这两年来的大事小情一一道来,展随风随耳听着,也不上心,等无双讲累了,忽然问道:“师父近来可好?”
无双白了他一眼,道:“还好意思问?师父快被你们这群宝贝徒弟气死了?”
展随风笑道:“这个‘你们’都包括谁?”
无双不想他这般没皮没脸,居然还笑得出,数落道:“六扇门大弟子展随风,人称‘追魂公子’,两年前不辞而别,据说是为了追捕什么‘盗圣’?从此音信全无,也不知道追魂追到哪去了;二弟子‘无情剑’陆建平,为了练剑,每天魔怔似的四处找人比试剑法,丝毫不管六扇门中之事,果然是无义无情;三弟子南宫智更是了得,自称‘鬼算子’,至于他每天都在干嘛,当真是只有鬼才知道。六扇门头数的三大弟子,竟没一个干正事的!”
展随风听她话中带气,不由尴尬一笑,再一看唐婉儿与白氏兄弟也是忍俊不禁,忙道:“师兄怎么没干正事,抓贼不是正事么?”
无双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吧,你们一个个大男人不务正业,把六扇门交给我一个小女子,真是狠心。”
展随风心知她虽然孩子气,但是做起正事来却毫不马虎,比起众位师兄也是毫不逊色,笑道:“你是女子,却不算小女子,你这女子比我们男人还要厉害。再说了,怎么会只剩你一个呢?虽说老四掌管地部,老六统领人部,老七老八去了海外,却还有老五、老九陪着你呢?”原来,六扇门按等级划分,依次有天、地、人三部。天部仅有十人,均是六扇门门主铁傲的入室弟子,又称“天部十英”,其中以大弟子展随风为首,最小的自然是小师妹无双;地部则是六扇门中的精英弟子,有百人左右,归四弟子蒋古掌管;至于人部,便是些普通的弟子了,也只负责些平常的琐碎小事,但人数众多,听命于六弟子冯一笑。三部人数不同,地位不同,职责也不同。蒋古、冯一笑虽是天部弟子,却分别执掌地部、人部,是故与天部渐渐疏远,与无双的联系自然便少了。
无双叹了口气,道:“老五……”这两个字刚出口,头上又被展随风的折扇敲了一下,展随风笑骂道:“没大没小,我喊老五,你该喊五师兄才对!”无双不屑的哼了一声,她在六扇门中一贯骄横,无人敢惹,便是当着五师兄郑丁的面,也敢直呼他“老五”,郑丁也得笑呵呵的答应。就这点而言,铁傲也是无可奈何,怪只怪六扇门中只有这一个小师妹,从小被娇宠惯了。
不知怎么的,被展随风一打,无双气势顿时低了一截,改口道:“五师兄老家在浙江,这一阵江南沿海倭寇闹得厉害,他自己主动请缨去帮着抗击倭寇去了;老九……咳……那个,九师兄,被师父派去西域查案,去了大半年也没回来。”
展随风点点头,不想原本六扇门中最精锐的天部,竟真的只剩无双一人撑着,不由有些心疼,摸了摸无双的头发,叹道:“辛苦你了,无双。”
不想无双却摇摇头,话锋一转,笑道:“其实也没啥,六扇门的事,大部分都交给人部去办了,有些棘手的,也最多交到老四……额……四师兄手里,我每天闲的无聊,四处欺负小师弟罢了。”
展随风笑笑,心知蒋古从小宠着无双,怎么忍心把累人的活计交给这个小祖宗,当下也不说破,但一想到无双每天四处没事找事,也不知道有多少倒霉师弟吃了她的苦头。
无双见展随风似笑非笑,不由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想到来意,好奇问道:“对了,师兄,你这次叫我来有什么事么?”
展随风这才想起正事,笑道:“眼下师兄手上有桩案子,你可感兴趣?”
无双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道:“那是自然,连大师兄都感兴趣的案子,一定有趣的很。”
展随风笑笑,方要开口,却又犹豫起来,打定主意,指了指唐婉儿,说道:“此事我也是半路掺和进来,至于前因后果,还是劳烦唐姑娘讲讲吧。”
唐婉儿点点头,略微整理下思绪,开始讲起自己如何遇上镇威镖局一行人,一路从蜀中回到苏州,又收到盗圣的拜柬,同王思远去雅楼找南宫智,第二天又一起去杭州寻展随风,回来时发现镖局被神秘鬼面人灭门,为救王思远与展随风一路来到河南,中途遇上白氏兄弟等等,唐婉儿讲的甚为详细,生怕漏了哪一个细节,其他几人听了,均陷入沉思。
无双忽然道:“真是巧了,我们来的路上也刚好遇上两起灭门案,手法虽不尽相同,但也都是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丝毫找不到凶手的痕迹,唉,最近江湖上这么不太平么?”
“哦?这么巧么?”展随风方要追问,却又突然打消了念头,道:“罢了,现在无暇管其他事情,还是先处理眼下的案子为重。”
无双点点头,问道:“可有线索?”
展随风道:“线索有三,其一,是王兄弟,我和唐姑娘、白氏兄弟会想办法救他;其二,是这个写拜柬的盗圣,他可能知道些内情,这个就交给无双了。”
无双疑道:“交给我?”
展随风点点头:“正是。师兄暂时无暇分身,你去把这盗圣抓来见我。”
无双皱了皱眉:“这盗圣你追了两年都没有抓到,我如何抓得到他?”
展随风笑道:“这个你放心,‘天罗地网’你可带来了?”
无双点点头,“天罗地网”乃是六扇门的机密武器,专是捕捉轻功极高的犯人所用,此次自然是对付这盗圣的。
展随风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塞给无双一个小盒子,无双瞥了一眼,脱口而出:“锁魂幡?”
锁魂幡与追魂散都是一种特质的药物,二者相辅相成,乃是展随风的看家宝贝。追魂散无色无味,一旦沾染便难以清除,可以残留数年甚至数十年,如蛆附骨。而追魂散本身难以察觉,只有特制的药物锁魂幡才能令追魂散起效,显露行踪,这是展随风追踪术的独门法宝,从无败例,也是他“追魂公子”名号的由来。
展随风示意她噤声,无双反应也快,赶忙问道:“师兄,你刚才说线索有三,那第三个线索是什么?”
展随风道:“这第三个线索自然是王镇威本人。”
无双疑道:“可是王总镖头一死,线索岂不是断了?”
展随风道:“人虽死了,却不代表不会提供线索。”
无双眨眨眼,不明其意。
展随风不再解释,问道:“你这次都带谁来了?”
无双答道:“我带了八人,都是地部的师弟们。”说罢冲着墙边的那两桌人挥了挥手:“喂,你们几个,还不快来见过大师兄?”
那几人在六扇门虽是地部中人,却均认识展随风,眼下只是碍于门规不得随意走动,此时听到无双召唤,赶忙过来一一拜见。展随风两年未回六扇门,对地部的师弟不甚熟悉了,但是突然眼前一亮,从中揪出一人,笑道:“于东?你也来了啊?”
于东道:“是啊,部主担心师姐,便叫我陪师姐一起来了,也好有个照应。”于东乃是六扇门地部中顶尖的高手,也是蒋古的左膀右臂,故而展随风对他印象颇深。此次无双前来河南,蒋古为防万一,便叫上于东一路跟随保护。于东的年纪本比无双大上一些,只因一在天部,一在地部,地位不同,所以尽管年长,却也得喊无双一声“师姐”。
展随风道:“其他师弟们我不甚了解,眼下只信得过你,你速回六扇门,告诉老四……额……告诉你们部主,帮我查一查苏州镇威镖局的底细,尤其是总镖头王镇威在创建镇威镖局之前的行踪,总之任何有关他线索都不要放过,越详细越好。事成之后,便来云梦山一带找我,我自会留下标记指引,无双,你也一样。”
无双点头应了,于东却犹豫起来,展随风心知他担心无双安危,便道:“有天罗地网,你只管放心便好,时间紧迫,大家兵分三路,即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