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屋的地下放了一个大盆，盆里泡着一个绣着红花的被面、褥单、取了棉花的袄子皮。张婉婷伸了试了一下水，冰冷彻骨的寒意激的手生疼，心里对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越发的淡了。在挂甲屯的家里二和从来不让她沾凉水的。她是个爽快的性子，说干就干在东屋的灶上生了火锅里烧上水，看着锅里升起的袅袅白气，盆里添上热水洗了起来。天色渐暗才堪堪洗完，已是腰酸背疼，胳膊上软的提不劲来，再加上腹中饥饿，手上沾了水被晚风一吹就是刺骨的寒冷，强忍着挂好衣服，进了屋，小弟爹娘正在吃饭。屋里油灯昏暗，小弟看她进来，脸上也看不出什么高兴的样子。张婉婷自己拿了碗盛了稀饭就着窝头咸菜吃了起来。
看着张婉婷坐下，她小弟说道：“姐，京城过得不错吧？你看军大衣也买了，还有火车头帽子，我刚才试了大小正合适，跟娘说了，这衣服我先穿着吧，正好明天要去王家集去看露天电影穿了这大衣又气派又暖和。”话说完也不看张婉婷一眼又是自顾低头吃饭。
张婉婷心里暗暗有些不高兴，小弟今年都十八岁了还是这样说话没个谱，我的东西你不对我说，你跟爹娘说什么，再说了大衣是二和买的这么不明不白的送了人心里着实有些不愿意。她知道二和不会在意，但是在她心里只要是二和送的东西一件都不愿意轻易送人。
看着闺女没有说话，张老汉把碗啪的一声放在桌上说道：“这衣服就让你小弟穿了吧，相亲还没有件像样的衣服呢！”
闪烁不定的油灯下张婉婷看着她爹一脸的笃定，心知多说也是无用，况且小弟相亲总该帮衬的，只是爹娘和小弟眼里的那份不已为意和漠然让她心里一阵抽痛。原来以为上大学了出息了，可以给家里挣钱了，在爹娘兄弟眼里自己总一个有用的人了吧！可是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从记事以来一直到现在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自己在他眼里还是个赔钱货！想到这儿她不由摸了摸身上的一千块钱，越发的心意阑珊起来。
她娘看她不说话一脸的痛心，声音不由的高了几分，说道：“这才出去半年，心里就没有这个家了？就不记得你还有个小弟了？是不是人大心大，俺们这些做长辈你也不放在心上了，不就是件衣裳嘛，俺和你爹还做不了主了？”
张婉婷看了看她爹娘强笑道：“娘说的什么话，小弟相亲是好事，衣服拿去穿就是。”话说完心越发的凉了下来，她知道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只是自己心底还有些不死心罢了。
小弟听着三人的对话始终没的说话只是低着头吃饭。吃过饭把身上的老棉袄在炕上一脱，披上大衣，头上扣了帽子。脸上笑开了花，嘴里说道：“这军大衣穿着就是精神，这领子还是绒的，帽子也不赖。”说完推门出去了。
看着儿子出了门，她娘大声吩咐道：“夜里点早些回来，要是再输了钱，俺和你爹可没钱打饥荒！”
张老汉还待吩咐几句，却听门外传来小弟的声音：“娘，俺的事你别管！说了你也不懂。”听着声音已经远了。
张老汉跟她老伴说道：“这个卸了笼头野马驹子，快挣脱缰绳了！以后娶了媳妇，咱们就不操心了。”说着嘴角还带着一丝的笑意。
她娘也是一脸的笑模样，说道：“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咋能不操心了！”
张婉婷听着爹娘的对话，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波澜了，气恼不气恼的又能怎么样呢？从小就拼命的给家里干活，不就是想让爹娘高兴一回，夸奖一回吗？就是想让爹娘知道闺女也是有用的，也有被需要的时候，可是面对的从来都是爹娘漠然眼神，后来稍稍大了一些，她听人说这就是命，闺女就该是这个命！但是在她幼小的心里，她就是不想认这个命，可是不认命还能怎么样呢？直到有一天有人跟她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于是她就拼命的读书，十里八乡的从来都是第一，渐渐的大了心里也有了自己的骄傲。走在街上有人羡慕的跟她爹娘说，你家闺女可是个读书的好材料呢!每当这个时候爹总是说：姑娘家读个甚书，长大了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她到死都忘不了十六岁的那一年爹因为她要上高中拿着棒子生生把她的后背打肿了，都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啊，爹也真下的了手！
昏黄的油灯下，爹娘的身体在地上投出两道黑影，张婉婷收拾了碗筷，说道：“娘，我去睡了。”
张老汉正吧嗒吧嗒的抽着烟锅，烟锅的火头时明时暗屋里谁也没有说话。这时候她娘“噗”的一声吹熄了窗台上的油灯，屋里顿时一片黑暗，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只有烟锅子的火头一明灭。
张老汉一杆烟抽完才说道：“明天去你姥家看看，从小你姥就最疼你。”刚说完她娘又接着说道：“记得明天在供销社买些东西，去了你姥家可不能让妗子们笑话！睡吧！”
下了火车，再倒汽车，回了家又洗了半天的衣服，张婉婷躺在炕上浑身酸困，偏偏又睡不着，京城的点点滴滴又涌上心头。外语学院二和傻傻的表白，校园里两人甜密拥吻，挂甲屯家里二和的悉心照顾，还他那双放肆的手，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他喊着“媳妇”，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想着想着心里就是一阵甜蜜。思念也愈发强烈起来，心里暗自打定主意过了初三就走，二和说过不管什么时候回家他都会在家里等我。
第二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湛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日头照在身上已经有了一丝暖意，金色的阳光下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远近鸡犬声相闻，还间或夹杂着几声鞭炮，在这样生机勃勃的晨光下张婉婷的心情也不由的轻快起来。大衣已经被小弟拿走了，她从包里拿出红色的登山服穿上，再围上浅黄的围巾，在供销社买了几瓶罐头，几包饼干花了不过三块钱。她手里拎着东西，心里暗自叹息，爹娘连几块钱事情也在算计，他们也不想想自己哪里有钱走亲戚？她不能想像如果没有二和现在会怎么样。
姥姥家离她家不过四、五里沿着河堤向东走四、五里就是。张婉婷对姥姥家所在的这个村子非常熟悉，进了村子上了一个土坡就是村子的大街了，她姥姥家就在大街的东头。她从家里出来，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从小疼她的姥姥了昨天家里的不愉快渐渐的放在了脑后，姥姥慈祥的笑脸慢慢浮上心头。进了村上了土坡，却见土坡的边上放着一根砍倒的树干。树皮已经剥的干净，一帮半大的孩子或蹲或坐在树干上坐了一排，旁边一个披着军大衣，歪戴着军帽的年青人一边说笑着一边给孩子们散烟。这帮人看着张婉婷过来，说笑声立刻止了，嘴里不停的抽着冷气。
那个青年也是直愣愣的看着张婉婷。张婉婷被看的一阵不舒服，抬着撇了一下，感觉这人有个二十七、八岁，脸色微黑，身量中等，只是那双眼睛让人看着不怀好意，再加上歪戴着军帽的样子十足的就是一个二流子。
这时候在树干上蹲着的一个半大孩子突然跳了下来，冲着她喊了一声姐，张婉婷定睛一看却是小舅家孩子。
这孩子看着张婉婷看了过来，立刻把手里刚点着的香烟放在身后。她看着这孩子的自以为聪明的小动作脸上不由的笑了起来，说道：“二毛，这就学会抽烟了？你爹知道不？别在外头乱跑了，我先去你奶奶家，一会早点回来！”
说完也没理他转身走了。
那军装青年看着张婉婷远去的背景，心里一片火热。这脸蛋、这身量，还有刚才那一笑的风情，不知道新乡城有没有，反正这县里，乡里是没有。想到这儿，他右手捏着下巴不由的笑了起来，抬头跟二毛说道：“二毛，你说我娶了你姐中不中？”
二毛抬头看了他一眼嘟哝道：“不中，俺姐是京城的大学生呢，你都二婚了凭啥娶俺姐！”
那青年有些放肆的哈哈一笑拾手在二毛头上扇了一把，嘴里说道：“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子，你懂个屁！”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