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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那深山野林的人與狗啊

福本直到現在還是不能原諒小沙彌。

那傢伙可好了,先前硬是將他打傷帶回看管不說,本以為那傢伙就此改過向善,幫他療傷又聊心事,還請他吃飯,然後趁他沉浸在歡樂中的時候除掉夥計。夥計那慘樣,任誰看了都會心疼,福本到來之前,他已不知挨了多少棍。沙彌只好命令所有僧兵退下,去跟福本洽談此事。夥計耐不了這皮肉的苦楚,在地板上躺成大字型,痛暈了。

大殿中心一片譁然。

夥計。失了氣息的男人渾身是血漬,血與汗水交融,全部的精力都去往體內復原傷勢而無法供他起身,福本抱著他的頭痛哭。天啊地啊人啊,誰來都好,告訴我他還有救,不要就這樣帶走他啊。血味。血紅血腥的血味。鮨造說那是血裡頭的鐵離子的味道,怪不得這麼腥。有時他聞銅錢也是這般腥味,他想他鼻子的機能一定出了毛病。他叫了好久夥計仍然沒反應。

沙彌打出一張從未見過的可怕笑臉。「左井廣利必須得死!你們,把棍子準備好,跟著我的動作。」一人抬起夥計的身子,另一人褪去他的上衣又固定他的手腳。沙彌拿一小瓶放到夥計的鼻孔下,瓶內奼紫嫣紅,花瓣、果粒和磨碎了的香草合作造出了一個宇宙。香氣透過瓶上的噴嘴刺激夥計的鼻腔,夥計忽然醒了。「你給我仔細看好了,異形走到末路,會是何種悽慘的樣子!」這話很明顯是衝福本來的。打。睡神都還沒跑,一陣亂棒就合攻夥計,越到後頭棒子打得越重,鮮血自那口中噴出,夥計只能吼叫也只會吼叫,憤怒地瞪著小沙彌。我不可能放過你。夥計的雙眼似乎閃著這句話。

那就再打。上下左右各三棍,夥計光是頭皮就受了八棍子,他的手跟腳也許會斷在南河原寺裡。那些彩色的木棍一上一下揮動,將他壓向光滑的地板繼續毒打,呻吟頓籠罩全場。棍子前呼後擁,全軍齊上,他的牙齦滲血,每一顆白牙齒的牙縫都冒著熱氣,十人陣勢的威力是很驚人的,漸漸地他被打得不能言語。原來你還知道要叫一聲啊。

「這種力道簡直太弱了,不夠,不夠啊!再賣力點打啊!」

「唔啊唔啊唔啊啊啊--!」

對,什麼異形的都去死吧,不要以為......自己有多偉大,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遭受不公平對待,我們可都陪著你啊。沙彌蹲著看夥計那枯萎的臉,熱熱燙燙的鼻息呼向他的臉頰。等一下還要把他叫起來鞭打,真是,想到就覺得麻煩。一胖和尚端著碗經過刑場,那白碗尚有熱煙。屋子裡摻雜十來種香料的氣息,十分豐富,和尚問小沙彌要不要吃宵夜,沙彌說不餓,用鐵筷撈了一口來吃。「以南薑、花椒、朝天椒、羅望子、香茅、丁香、八角、肉桂、荳蔻、胡椒熬成湯底,加入椰漿之後下麵煮至入味,拌一些魚露即可起鍋。我,說得沒錯吧?」喲喲喲,你竟然記得配方,不愧是師弟。「無常師兄就是愛吃。」沙彌說。

東南亞素麵。他們管這道菜叫這名字。

這麵一點都不素啊。沙彌望著麵條說。嘿嘿,這你就不懂了,不素的麵才好吃。無常故意裝神祕地說。「那傢伙斷氣了嗎。打得好、打得好。」他夾了麵條就吃,吃得香,夥計嗅聞到香味又開始回復意識。碗到了他面前,睜眼即見溫潤的白湯,椰奶的白交織著辣椒的紅,香菜末替這麵大大加分。深紅的湯匙就倒扣在麵湯裡,夥計想吃便伸手扶碗,誰知碗被無常一把抽走。想吃是嗎,才不讓你吃呢。無常大口嚼著麵,愈嚼愈香,活活把夥計氣死。

「所以我說異形的智商都超乎想像的低啊。」

「你還是可憐一下即將身死的人吧,都剩最後一餐了,不讓他吃點好的怎麼行呢?」

「也是嘛。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個笨蛋!」兩個人一起笑夥計。

兩個傻子。福本快步走向前,僧兵要防他,但都一個一個被他推往旁邊。無常稍加恍神一會,福本就站在他正前方了。他大手一揮將他的碗撥落,麵湯潑溼了無常的袈裟,麵和薑片撲倒在地面,辣油流了滿地。嘰嘰喳喳的笑夠了沒。福本抓住無常一隻手的手腕大聲罵道。

你噁不噁心啊,放開我啦。無常甩掉福本的手,看到一地的麵條、椰漿以及香菜,傷心得跪坐在地當街大哭。我的素麵,散了,都散了,你死得好慘啊!無常嗚嗚地哭個不停,只是宵夜吃得太好也招致人怨,整整一碗麵給人翻了去,他就是不能理解福本的心情。

欺人太甚。你好大的膽子敢對無常師兄動手,福本若里志,我倆勢不兩立。哼,要比打架我可不會輸你。福本緊握著那菜刀剩餘的刀柄,先前的兩次大戰皆是慘敗,他鐵定要扭轉這頹勢,為此充滿自信的上前,怎知尚未過招就落入一僧兵手中,那僧兵將他的頭按著地板,他一時難以掙脫。你,無聊至極。小沙彌冷冷說道。

「我想到一個新的處罰方式了。」沙彌命人送來一掃描儀。南河原寺裡掃描用的機器百百種,食衣住行育樂一應俱全,而沙彌拿著的便是能偵測出腹中食物的一種。感應器於夥計的胃部叮咚叮咚響,哦,下午茶吃進了布魯塞爾鬆餅,配上楓糖漿和一塊圓形奶油,他坐的那個位置有花香。「這傢伙的命如此硬,把他打到胃裡的鬆餅都吐出來,看他還敢不敢害人!」夥計只見天上降下許多棒子,兇悍的連擊很是催吐,他護著自己的胃,一陣胃液衝上他的食道。他好想吐。

「好囉,最後一擊!」小沙彌當頭揮下禪杖的同時,一隻大怪物一頭撞破正殿的大門,門將沙彌擠到牆角去,煙塵四起。是那頭貔貅,果然追上來了啊。沙彌用手擋住飛沙。僧兵們都亂成一團。關鍵時刻只能靠我了嗎,好吧,在場的高手也就我一人而已。琉璃禪杖騰空飛起,小沙彌連施七個咒印,大廳彩霞滿天,佛光普照,他一躍便是接禪杖,往下一敲,兩旁路面就生出綠色捲曲的藤,一片樹海隨即撐起。開闢了叢林的戰場,沙彌以自身為餌引怪物前來追逐,怪物的腦海早被憤恨佔滿,踐踏過野花野草,任何人類都不能留,特別是他。

他們從林蔭處一直追到草原,這座僅有一條路寬的叢林內,沙彌持續提升著速度,怪物一拉短距離,就以青草拉一道圍欄封鎖牠。一字型、一字型、交叉字型、網格型。可小草根本不是怪物的對手,牠把草吃了往前衝,沙彌只好再跑。要命,觀眾太多了,沒法變出個虎頭蜂窩叮得那傢伙滿頭包。拐彎、涉水,通過青苔的巨石後他不能再逃,速戰速決吧,就在大草坪一次性了結。「十天干十二地支速速至壇前,天地之氣匯成甲子之威名,豬、鹿、蝶全部湊齊!雙龍關.太陽曆的金之印!」二十二個金印俯衝至怪物身上,化作無盡星點衝擊,當那些印子距怪獸只差零點一公分之時,它們轉向了。

所有攻勢突然都向上衝,如倒著播放的流星雨。眾人以為一切將完結之際,一守門的小僧因濃濃的睡意往後倒,就這麼不巧,重量壓下了門邊的控制桿,剎那間天昏地暗,夜色以右旋的螺紋染上了天棚,一道道復古的紙幕降下,紫色的大殿之內,花手毬滿地滾。「我......終於......可以......睡......覺......了......」夥計閉上眼睛。

紙幕的最前端浮出一紙門,那門白色打底紫色橫條作襯,門上畫著長睫毛的女人的眼,還有圓形黑色門把。門唰地被打開。「孽徒,都是孽徒。你們這幫孽徒,每次交代你們的事情,沒一樣能作得好。」門後僅一黃色高臺,一名慈眉善目的老人盤坐著,純黑的僧衣裹著一白罩袍,手上一串木頭佛珠轉又轉。方丈大人千歲。全大殿的和尚三跪九叩,都不敢把頭抬起來,留小沙彌一人垂首獨立。福本則是被無常逼著跪坐的。胖子,你過去一點,這兒冷氣開得強,盡是你的汗臭。你這死魚眼別廢話,專心看著啊。罵我死魚眼,你......。看吧,你承認了。啊啊啊啊啊--!

福本想如果他死在南河原寺,也一定是氣得血管栓塞而死。

「嘉雲,你捨棄了俗名遁入空門,卻仍記掛著異形帶給你的苦難與仇恨,你的道行還是太淺。放了他們吧!重現你經歷過的地獄,只會把人拖入深淵,你自己也會為魔障所困的。」

「師父,徒兒有一事不明。世上若有我渡化不了的餓鬼,那該如何處置?放任異形害人,等於背叛天下的信眾,這我做不到。」

「你就是愛耍嘴皮子。年輕一輩的弟子都受你影響,遇上異形從來不留活口的。」老方丈比劃了一下手指,粉白螺旋紋的鐵條便飛來定住貔貅,貔貅痛苦地叫喊一陣後端正坐好。「又不潛心修行,你太貪玩,罰你兩個星期內要抓完廟裡的老鼠。」那貔貅打滾著對方丈撒嬌,似乎在說牠並不想做這沉重的工作。其他人見貔貅也是方丈的弟子,連忙請求方丈原諒,他們是一時不察才會對貔休刻薄。

「既然你處處不滿,那我就送你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吧。你,嘉雲,還有你,福本若里志,你們就在此地一決高下,勝出的那方,左井廣利就歸他管。不知兩位意下如何?」沙彌笑說贏的定是他,所有和尚都為他集氣加油,有的僧兵還攤開去年武術大會時的彩旗,有人拿加油棒,有人在場邊吶喊。一個觀戰的小和尚丟了一木棍給福本當武器,福本接過,全身呈守備狀態。暖身操過後兩人各就各位。

「開戰!」

踏步,驚魂,交戰。福本是龍而沙彌是虎,龍吟虎嘯,氣勢直上九雲天。龍縱有變化萬千也禁不起虎奮力一咬,虎即便有過人眼力也難抵龍的術法精妙。僧棍遇上禪杖,佛門兩大寶器對立,鏗鏗鏘鏘好幾十回,上天下地,決戰只為一人的命運。杖一掃而過,福本下腰加一個後空翻,紙幕破,人未倒,沙彌轉而進逼牆角。煞腳,拿棍來擋,迅猛的三連發攻擊令福本忙亂不已,禪杖前端的威力是第一等,福本的臉頰夠腫了,再被打腫那就醫不好了。

福本急,沙彌更急。那位與他交過兩次手的男孩,如今開展快攻模式,腹背受敵的福本全面棄守為攻,棍轉人驚惶,轉起多少過路人的意念,沙彌痛恨這固若金湯的盾,可一年的跆拳道底子勝不過兩年魔鬼訓練,變換呼吸後他成功尋獲突破口,因為福本快轉不動木棍了。轉,像韻律老師教過的那樣轉,一手到另一手,雙手反轉再來一回。然後沙彌的禪杖打了岔,福本硬接,霎時感到有千斤重的力壓制他身。

這不過是熱身。沙彌運功又提杖來招遊龍戲珠,福本毛孔一縮,他只懂拳腳功夫,刀法勉勉強強,這僧棍的路數他哪會,現今打出的牌皆是戰鬥中的悟招,不好,他要黔驢技窮了。沙彌窮盡自身武力將他往天上打,俗話說絕處逢生,福本直直衝上九十度陡坡,杖子過腳,是槓上開花,福本用棍子接過,雙腿也沒忘了跑,沙彌又來一棒錦上添花,福本一面躲一面逃。這位仁兄,你這哪是日本武術,分明就是抄襲少林寺嘛。哼,敗者的自負。

一棒開天,二棒闢地,成敗一棒激起決鬥之魂,西裝外套在杖與棍的風中敞開,瞬間,一切的流逝都漸趨緩慢,糖袋子飛了,少年踏步向前,將袋口的蝴蝶結鬆開。「這一次,我絕不再讓我們共同的記憶溜走了。」福本快手快腳地找出殘餘的刀片,為刀和棍子繫上緞帶,袋子落進福本懷中。他朝小沙彌揮下決戰以來的第一刀,沙彌反應不及,手臂頓時被砍傷。「可惡!這廝......」

「這可是加?長?版的喲?」福本高興著大刀終於上手,一連三式扳倒小沙彌,幸虧與火鴉的作戰經驗,他才知道何時要攻。絕地大反攻,戰局全面翻轉,棍猛,刀狂,再使沙彌吐出一口飛沫,舉手投足都是殺敵之心,吉倉的龍王霸氣回歸,沙彌還不懂跪下,堅持抵抗。觀眾席先是靜默一片,爾後喝采蓋過了靜默,以及微小的恐懼。師兄弟可都看著他,平日照顧他的師叔們也用語氣助長他那一點信心。轉頭師父就坐在場邊,最小的師弟搖著彩球呼口號。好多好多加油,好多好多期待。

「天下一家,唯我嘉雲!」

「天下一家,唯我嘉雲!」

我,背棄了,你們的期望,我為此,深深地,致歉。福本扛起大刀走進沙彌的視線,勸他認輸,現在的他戰鬥力滿點,要戰隨時可戰。你把這當作是一場兒戲嗎。請你願賭服輸,輸了就別嘔氣,多難看。「說什麼傻話......」沙彌握緊禪杖。「只有你一個人反撲就太沒意思了。」杖起,於暗室內發光,那一株株花啊草啊往回凝聚,聚成四道光芒另打出四個同心圓,福本揮杖,杖又被草纏住。

切,這一仗不好打啊。大刀再轉轉成血滴子,兩方戰力全開,葉的旋風攪亂著福本的感知,任憑他再激烈的攻擊,刻劃下的傷痕也僅有沙彌手上的一道。戰鬥消磨他的體力,打擊他的判斷,隱性傷害正閉鎖著他的知覺,他算不準敵人的來向了。這種纏鬥,有結束的一天嗎。福本微一咬牙。「你不想跟我打,我也不想啊!」刀與攻來的禪杖接上,須臾天地罡氣爆發,紅黃藍橙綠構成不可言說的第六色,正是諸佛所追求的真理,佛法的極致。「這也是,奈落的葬歌。葬歌只會為你奏響,福本若里志,這是我送你的世紀大禮包!」

「你到底是......」

地面如六瓣的花般開出一個大洞。嚴明大師的嫡系傳人,復仇的化身,金瞳之主,禪師,你想怎麼叫我都行,我沒意見。福本想站穩卻發現無地可站,他倆一邊打鬥一邊下墜,猶如晃過一千堵牆。

「八二八秘術......鬼小子還藏有這一步,真是離經叛道!」

「嗨嗨,比他更糟的滿街都是,至少他練成啦。」

「孽徒一個!」

兩人在地道裡往下掉,晶礦的洞碧海藍天,暗藏已久的礦脈不規律地閃動,上頭的光灑入馬賽克的海洋一如裂縫微光。生鏽的鐵架倚著山壁構築,此時的地洞是藍晶礦的故鄉,還有些水泡泡飄過。福本從一層鐵架跳至下一層,沙彌自山壁一蹬,便與他同一層,兩人遂打起來。福本向左繞半圈舉刀,沙彌則向右再繞半圈應敵,每當倦了就踩回峭壁稍加喘氣,再一腳蹬出交接武器,如此戰了三十三圈好似圓舞曲。我不會輸。要和我比定力嗎,我很樂意陪你喔。老像在對小小孩說話,我受夠了。你本來就是小孩,這人的成長可複雜的很,左井廣利二十一歲了行為都還長不大,他是大小孩,而你是半大不小的小孩。那你是哪一種小孩。我?我是最前衛的小孩啊。你還真敢說,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可我不像你毫無自覺。

他們又打了一陣,其中沙彌的「花式甩杖法」非常精彩,福本也不輸他,這麼打來打去,都打成一片、打得如親兄弟了。劈啪。匡啷。暗夜的火星是燃燒著的青春,再次扭打,已落至洞的底部了。棕色的泥土灰色的磚,突出地表的水龍頭仍滴著水,浸爛了的求職廣告落了一張下來。福本揮著刀對上沙彌甩著杖,王見王,頂尖的交鋒,一路火光璀璨無垠,他揮三百四十三刀,我就甩四百三十四杖回敬他。閃過水窪閃過小洞,打上通往地面的樓梯。

一步兩步三步小心點,四步五步六步大對決。打過牆上速食店的標籤,打過波浪薯條的圖形,打過低矮的樓梯間,兩人登陸平地,於無障礙坡道與圍籬間對打。夜很深,山裡霧濛濛的,顯然看不清卻也打得過癮。刀、杖、拳、腿,四者默契配合又相互矛盾,山路不好走,人也默認世道的艱難。小雨又下了,雨中的武打拳拳到肉,招招深植人心,幾乎是打出一杖接一杖的循環了,只是角度不同的問題。此事不是讓步可以解決的。他們打,他們怒吼,他們哭了又笑了,再次擊出彼此的那一刀和那一杖。

然後他們同一時間躺著草皮休戰。福本的刀也磨損得徹底了。

「兄弟,我們的辛苦都值得嗎?」

「價值衡量的標準在於人心。」

「累死我了......所以是我贏了吧?」

「這次破例讓你贏一回。我不忍看一個小孩在那兒痛哭流涕。」

「算了,我也沒力氣跟你答辯了。」

「那好。地藏王菩薩......會諒解我的吧......」

福本打直了雙臂躺平,享受著薄涼的風和雨點打在臉上的感覺。一個無法以言語描述的夜,他從此意會人生的情懷。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長到蛙鳴咕咚咕咚,蟲子咿啊咿啊飛。

「既然我贏了比賽,差不多要告訴我左井廣利的下落了吧......禪師?」沒人回應。福本迅速自草地上爬起,斜風細雨中僅餘青草沙沙的聲響。小沙彌早跑得不見人影了。禪師,聽得見我嗎,禪師。他在草叢兜了一圈,又隻身到大馬路上叫喚禪師的大名,禪師沒出現,一台超速行駛的車朝他狂按喇叭,他趕緊縮回草叢。這個小沙彌,又去辦事,是公務重要還是我跟他的賭約重要啊。

福本心煩著那沙彌何時才回來,上蒼啊,拜託給我個供我諮詢的對象吧,事成之後,我願獻出我一半的財產,噢,拜託拜託拜託......。兩個小僧打山路那頭走過來,見有人傻傻地跪拜,便訕笑一番,福本捉住機會過去抱著一小僧的大腿,好心的大哥,你有沒有看見禪師大人呀。你是何人,瞧你一身俗味兒,肯定是哪座山頭的野生異形吧,滾遠點,我不想和異形打交道。大哥呀大哥,你得幫我,我被你們的禪師放了鴿子,附近都是對我這異形沒有好臉色的和尚,叫我怎麼過夜啊。好,好,好,你慢慢說,我們老大當初跟你說了什麼,你說完我們替你伸冤。謝謝二位大哥。

「禪師大人跟我約好,只要我贏了比武就釋放我的朋友,左井廣利。他承認了我的勝利,我正打算向他索討我朋友的自由,他卻不見了。」

「喔,那僅僅是禪師大人作的一場秀罷了。他至始至終都未答應過你任何事,早在三個月前,禪師大人便下令處決『復活島』,全寺的人都不可為他說情。」

「等等......那刑場呢?總要有個處決他的地方吧!」

「抱歉,這是最高機密,禪師大人未曾跟我們提過。」

那就告辭了。福本轉入山間小路奔馳。

這山路十分險惡,說穿了只是樹根與泥巴搭成的一座空橋,羽狀複葉夾雜著藍黃綠造出原始的氛圍,樹影搖曳,他跑,他跳。他必須衝刺,趁夥計還沒命喪黃泉以前。趁所有的回憶還沒流失以前。趁他還跑得動。密林由藍轉黃,僧人們拎著碗中美食擺放這艱苦的一路,前方有椰林接應。木造的簡便小攤長伴左右,路也拓寬,純綠的大地上竄起炊煙,大部分的僧都蜷縮在狹窄的桌椅內吃素齋,就像某處的市集。

幾個和尚過來圍著福本,說要請他用飯。你就是大鯢吧,禪師吩咐我們要好好照顧你,你等很久了吧。繪著祥雲和藍龍圖紋的大碗全靠著他,餃子湯、山菜白粥、山胡椒饃饃。溫厚的油湯裡浮著蔥花,一陣香。我吃得很飽了,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不不,你千萬別見外,最近糧食減產,晚來多吃一份餐會比較好喔。東邊的竹竿和尚拿著樹子蒸豆皮,西邊的小個頭和尚端著素上海熏魚;南邊的豐腴和尚提一甕青菜豆腐煲,北邊的俊美和尚抱一盅冰糖炖銀耳;其餘東南東北西南西北都切一張蔥油餅。「無常師兄在廚房裡忙,晚一點你就能吃到他作的餛飩麵了。」

走道越來越多人擠沙丁魚,萬人空巷的盛況讓他憶起他「龍王」的經歷,人潮逐漸擠得只看得見人頭,盤子在天上一人傳過一人,拜神似的塑造了一朵迴轉的食物花,福本想蹲下鑽進人群逃跑,便從此相安無事,但他就連膝蓋也縮不了。群眾的威力是很龐大的。

遠處,唯見一人撥開人群的重簾,無聲踏步走近福本。此人戴一串紫檀的珠鍊,穿得一身麂皮大袍,領口是雪豹的皮領巾,手腕也套了幾條豬牙鍊子。「讓開,都讓開,我說......福本若里志已經到場了吧。」僧人退至兩旁低頭敬禮,少了遮蔽,福本自然現形。棄欲大師晚安。十七八歲的男人面型瘦削,眼兒上斜,走到福本面前停下腳步。

引你來青松街是我的意思。住宿的事,他們都會為你安排好,你也清楚我師弟那兇殘的個性,把你交給他我不放心。那個,大師啊,匆忙挽留我是為哪樁,我既沒付你們旅費,又沒理由待著,不好吧。「要用一句話概括便是:你是我們南河原寺的上賓,今日特邀你來度假。」棄欲在他耳邊嘀咕道:「你只需回答我們幾個小小的疑問就好。」

不,大師,我今天真的沒空。怎麼會呢?看這美好的今宵,熱水芳療冷氣游泳池全都免費,入住還送海島美食套裝行程,你考慮一下吧。大師,我忙著找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再沒心力玩了。誰?若是在南河原寺的範疇內,本師保證將他請來。你發誓?嗯,我向你保證。

「他的名字就叫......左井廣利。」全部人都倒栽蔥,怎麼是這個麻煩貨!「告訴我,能,還是不能?」這下棄欲大大地搖了頭,就算是請神也無力回天,師弟這小霸王說一,其他人要敢說二就等著被殺頭,棄欲貴為他的師兄也不得不從。到頭來得我自己去救他。你你你......你不要衝動,你一過去師弟馬上就會一杖子斃了他,沒有用的。我必須救啊!我拜託你放行,身為他的摯友,我......欸欸欸,別跪別跪。

「師弟他們就在對面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有大把人看守,我可不能確保你的安全。」多謝了,我立刻啟程。你真的不留。不留,來日舊地重遊必當來訪,並花掉一整疊大鈔。隨你便,我頭痛不想再聽你的感言了。還是你懂我。福本將他的那一把大刀倚著最後一間店的梁柱放好。「那麼,再見了,感謝各位的厚愛,山人去也!」

「加油啊!」

「要帶著我們的希望繼續前進啊!」

「跑,跑,跑到我看不見你的影子,才是真男人!福本,你努力點跑啊!」棄欲運起丹田喊道,這是他喊得最賣力的一次。福本回頭對加油團微笑,接著全力加速奔跑,一行人的臉慢慢地遠離了,之後眾人不再呼喊。這時無常搬了一鍋麵從廚房出來,白白胖胖的餛飩浮起,小僧們都來搶。四周盡是香菜的味道,棄欲嫌太濃了,無常說這就是餛飩麵的奧義。左看右看皆不見福本,莫非你放走他了。追夢人嘛,我們要給年輕人一點生存的空間。這麼簡單就放過他?我的天啊,你都不曉得我被他欺負得多慘,他翻了我的宵夜,還說我是胖子......我為此事深表同情,你不要再講了,我聽得夠多了。兩位和尚跟小徒弟們目送福本離開。

「我也是異形,所以......我懂你的感受。」

深山野林之內福本同時間賽跑,黃金葛織就遼闊的山壁,綠是紺碧的綠,雨打著山芋的傘蓋,山路變得溼滑之前他要使勁跑,這一點雨勢不用撐傘。皮鞋的後緣挑起積水,潑溼他的西裝,他只是跑,白西裝髒了仍是僅有跑步一途。大風吹來雨漸強,白色護欄旁幾顆杉樹被風吹歪,福本穿過路面抓著欄杆查看,山與山之間隔一條大河,對面紅光滿山谷,有兩個人影模模糊糊......夥計,旁邊站著的是小沙彌。老天,他需要一份地圖。

懸崖太高,福本只覺心頭一揪,回去沿著山壁走為妙。山藤茂密的樹葉裡頭釘著一塊四四方方的板子,一看,弁財通登山步道路網圖。發現寶貝了,快,隔壁山口怎麼走,快說。北山路至南山路步道,耗費時間九十分鐘。蜿蜒的路難行,福本向上看,那石梯靠著峭壁砌成,也不知梯子是否滑腳,他一踩空,就會摔成一坨肉泥。不、不可啊,這樣根本來不及。冷雨凍結了他的心靈,他只好垂頭喪氣地走,看來要拯救夥計是無望了。

他一拐一拐的走,卡車駛過山路但沒注意到他,黃色的車燈照亮了他又漸遠,山裡的夜好冷,他淋著雨走這段小路。再走一段,前面難得一座候車亭,他躲到屋簷下避雨。還是搭公車回家吧,這個時間,也大概是末班車了吧。不!我在想什麼啊!夥計正等著我呢,我不可以消極,振作起來啊福本若里志。他甩了幾下自己的臉頰,忽爾間風停雨歇,他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一台公車穩穩當當的停在那裏。

福本想都沒想就敲了車門。有人在嗎,有的話請回答我。沒聲音。手一推門就應聲開啟,福本抱著實驗的心態跨上車子,車裡都熄了燈,一排排的位子安靜如水,碎花皮革,墊背披著白色方巾。青色的車,青色的箱子,一大堆的旅遊摺頁與指南書擺著不說,軟木塞材質的板上以大頭針刺著公車路線的紙張。車上沒人,不如趕快找些有用的資料,營救計畫的成功就近在眼前了,夥計,你等我。他埋頭苦找,整台車裡都是翻書的聲響,福本專心默念書上一字一句,沒發覺外界的風吹草動。一女子小碎步靠近公車,手握一鐵棒。

車門唰地被打開。

我讀書讀得正認真,竟然專挑這種時候飄雨,打壞我的心情。福本回頭望,望見一高挑的女子在門口一臉嚴肅。兩條小麥色三股辮,瀏海用橡皮筋紮成一束,漂亮小巧的鵝蛋臉,妳是......秋殿羽衣子!?

「納命來吧小賊!」女人朝福本揮棒,不讓他找藉口反駁,福本唯有一閃。先別打,我是妳的老同鄉啊。在我車子裡鬼鬼祟祟的,分明是想偷走車上物資,你該打。棒子沒擊中福本,反而在牆上留了個深深的痕跡。一打,福本就溜,再一打,福本還是前滾翻沒被打到。哎喲媽呀,這傢伙怎麼跟在魚尾村一個樣,火氣一上來就不聽人講話了。鐵棒往下一揮,福本臨機一跳驚險閃過。

女人一棒打向福本的膝蓋,孰料一發即中,福本抱住腿跳跳跳,稍早的舊傷,啊,痛。她還要打,福本一看情況不對,連忙一隻手握住她的鐵棒,她明顯是慌了,大吼大叫卻勝不過一個小孩。「等一等,羽衣子,我是妳最好的朋友大鯢啊,妳看仔細。」女人好不容易聽進人話了,嗯嗯,前面這人粗眉毛魚眼睛,小鼻子寬嘴巴,兩個腮紅圓滾滾,真是一條死魚。哈哈,我就知道是你,原來你修成人形啦?怪不得我以為你是山裡的野孩子。

還說咧,我不被打死妳也會把我嚇死。五年沒見,你怎麼越活越回去,言談之間好有幽默感,混得不錯喔你。女人就是翻臉比翻書還快。你說什麼。沒事,我說妳弄疼我的腿了,我要來張狗皮藥膏貼著。噢,褲管都溢血了,光是敷藥還不夠,我拿幾球棉花消毒一下傷口,你稍等。羽衣子從駕駛座的醫藥箱裡挑了一些鐵罐子,優碘也拿一瓶。你去坐在那裡,腿抬高,不許碰傷口,我來就好。

旋轉椅上羽衣子撈起福本的褲子,刮掉一層舊藥,膝蓋一塊銅錢大的傷,鮮血淋漓,都是組織液的臭味。以鑷子輕輕地夾取棉花吸乾血,開蓋倒碘酒沾棉花球,然後按在傷口上繞圈圈,過程中福本一直喊痛,熱熱辣辣的碘酒滲進血肉,誰能不叫喊。羽衣子只好對著福本的膝蓋吹氣,吹散了優碘,傷就不會痛了。福本想,這是大姐姐的溫柔。塗藥黏紗布,剪刀剪一段OK繃纏上去,總算是處理好了。

沒想到你還會怕疼啊。喂,現在的我可是小小孩,小小孩有胡鬧的權利。好,小孩最大。看妳這樣子,是這台車的司機吧。我嘛......哼哼哼,神氣的很,一天山上山下跑四、五趟,乘客應接不暇。那今天為什麼停駛了。這一說我就有氣。警察說外頭異形出沒,搞個封山政策,幾條大路都禁止通行,我把車開去便利商店囤貨再回來,今天是不能回家了,我晚上打算睡公車裡。可惡的好孩子建設公司,斷我財源壞我生計,哪一天被我碰到,我一定好好款待他們......喂,妳別亂來,還有我在呢。啊對,不可以打草驚蛇。

是說你為何要進來我的車,害我誤會你。「我說......妳能把車開去對面山頭嗎?那個南河原寺就跟魔鬼一樣兇殘,將阿左抓進深山裡祕密處刑,快一點,我們沒時間了......」噢天啊,左井廣利?你一見面對我說這件事不就好了嗎。妳又沒給我解釋的機會。唉唉,是阿左的話,事情可好辦了。羽衣子自顧自走回駕駛座,繫了安全帶,福本在一旁揪著扶桿,似乎不太相信羽衣子的駕駛技術。看妳的動作就像是外行人,能行嗎妳。安啦安啦,這台車還有自動駕駛功能呢。羽衣子向福本比個「萬事OK」的手勢,隨後推手排檔至最大馬力。

「油門給他催下去啦啊啊啊--!」

「這麼快就要走?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啊!」

「這就是我要的速度啦寶貝!衝啊啊啊啊--!」

車子全速往山裡開,福本抱著車桿幾乎被甩出去,雙腳離地,鯉魚旗一般上下擺動,嚴重的暈車伴隨目眩而來。比起方向盤,羽衣子更喜歡把它作為黃金鼠的滾輪轉,左三圈,右三圈,下面重複一次。這女人宛如穿了一件緊身衣於F1賽車場裡與別輛車競速,路上的備胎和三角錐,管它的!通通撞飛,是你們要攔我,後果我可不負責。公車經羽衣子這麼一開,沒多久後照鏡就掉了一個,夜晚的山無人,整段公路都是她的專屬跑道,上坡,轉彎處跳躍,前有測速照相機,開慢點。一舉繞過三棵紅檜,開上無交通號誌燈的大路一路狂飆,羽衣子還會掌舵直到靈魂燃盡。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福本無尾熊抓著尤加利樹抗議連連,那兩坨嬰兒肥的「饅頭」皆被離心力拉成東北盔餅,然後晃啊晃。他的內臟也可能被扯成碎片。照羽衣子這個開車法,一台幾十萬的車不撞爛才奇怪,而車卻仍在加速,歪七八扭地準備下山。我錯了啊啊啊啊--!

小時候愛玩大怒神,長大就會變成九流賽車手。

此時對面山腰升起燈火熱鬧滾滾,老樹上掛紅旗,那些破爛了的小攤子賣串燒、賣蘋果糖和賣巧克力香蕉,上個月舉辦的廟會的殘骸,都還光亮的擱著,沒人來清。彷如民生垃圾與派對共存的唐突。而今這兒成了夥計的墳場,幾個羅漢押著他到山崖邊,叫他交待好遺言,他一回首,眼睛裡是受刑人的懊悔,他連自己的死法也決定不了。

「左井廣利,年少時曾是某幫派的基層小弟,由於拙劣的身法,未能替幫派立下功勞,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受幫主寵愛長達數年。後幫派垮臺寄居在便當店,過著日夜顛倒的非人生活......」

這是你的墓誌銘,看我幫你寫得多好。沙彌在藤椅上說道。可笑。我一生做的錯事不勝其數,錯也錯到底了,身為異形我不後悔。沙彌說夥計總在追逐自由,還不是被他們綁得緊緊。「好了,畢竟我也陪了你一整晚,別再玩寧死不屈的套路了,要送你上路了。」

「你問我遺言......我正好有很多話想說。」全部人戒備。這傢伙如果掏出任何一發子彈,我們就甭回家了。沙彌在那站了好久。蟋蟀鳴叫不止,流螢都嫋娜地漫遊山谷,河畔的草舞踊不絕,晚鐘響起。夥計念了一段不知是什麼的經文,神佛上身似的抖了幾下,含著淚誦讀一首異形們寫的詩:

我是異形!

我是狂傲的子民!

星沉月落之際,我們去到遙遠的東方,奮勇殺敵

歸來吧,我的血,要紅而刺傷敵人的眼;

歸來吧,我的淚,要辛辣而不灼傷子孫的臉

歸來吧,我的愛人、家鄉,我的全部

異形的先祖會照亮你,

因為你已是異形的子民!

山啊,祖靈啊,什麼什麼的啊,都不來救他啊,夥計基本上認命了。他「生前」奉著的意志,穿過山蘇與筆筒樹混雜的林子,樹蕨哀慟;穿過巍巍的巨石,巨石啞哭。穿過清溪,穿過最深的山谷,穿過無盡的樹,穿過公路。

甚至穿過公車的玻璃。

「夥計!我們來......救你啦!」

一台超速的車闖入和尚們的視野,以一種極其野蠻的方式掃除路障,和尚紛紛走避,這麼大一台車,他們想攔也攔不住。沙彌遠遠就看到羽衣子一夥人,忙派四大金剛八大明王拿身來擋,可羽衣子的技術豈是凡人能及,馬上一招三百六十度大旋轉震煞眾高手,勢如破竹,沙彌顧不得眼前,跑去懸崖守著夥計。

福本他們下了車,眼看情勢危急,也跟著沙彌的心腹跑。羽衣子再顯神威解決兩個羅漢,直逼沙彌。「下去!」沙彌一腳踢落夥計,夥計滑下青草坡,速度失控以前他隨手抓了一束草,那兒無助地盪來盪去。你不要亂動,不要亂動啊,我會抓住你的,把手交給我。福本趴在崖上一手拉夥計,一手後頭穩著。

「哎呀你!我們還需要你,不許送命!」沙彌也在更後面抓福本的腿,夥計太胖,福本只得被帶著往下滑,引發連鎖反應,沙彌也承受不住兩人份的重量被迫趴下。前有友,後有敵,青山的邊坡陡又險,萬株凝露的碧連天的芳草中,福本望著摯友的面容,他想他窺見了人生的意義。我會死。而且是死在這裡。說什麼呢,我看你真是黑道待久了,替人斷後都忘了怎麼求生。往事歸往事,火鴉走了,能別再提這些了嗎。你們兩個,我拉得好辛苦,至少回我話吧。沒你的事。福本後腳一踢差點踢歪小沙彌的鼻子。這一踢順道把泥土踢垮,土石鬆動,變成夥計和福本再次下移,沙彌腳勾著懸崖倒掛。

你可以不用被捲進來的,這樣你也會死啊。約好了就是約好了,我福本若里志是大丈夫一個,說到絕對做到。我這百分百的誠信啊......可以了可以了,我老實說,我自己的日子過得很苦,月領不足三萬,城裡租的小房子被斷水斷電,我不知道我還要這種人生幹嘛。你們都這樣!你跟火鴉一個樣!你只會耍任性!

「能遇到你,我由衷的覺得我很幸運......」

下一秒山崖崩落,連在一起的三人隨即滾下山。啊啊啊啊啊--!這次真的要死了!全部的和尚都聚著看他們的慘況,自由落體,可憐喔。是誰提議要來的。還不是你這禍端,你不害人就不會有這下場。所以是我的問題囉。趕快上天堂就落得耳根子清淨。你不要放棄求生啊!

媽呀!好-刺-激-呀-!夥計先滾,福本自然也滾,失控的腦袋皮球愈滾愈快,沙彌沒抓好,自己一條路慢慢滾。都什麼時候你還在耍寶......等等,下面這墊子軟軟的,難道......?感謝上帝!感謝阿拉真主!感謝三十六路神明護佑我不受重傷!欸,墊子有點體溫,怪怪的。三人同時低頭。

他們摔在一名正在曬夜光浴的金髮少年的頭上。

「哇哩咧!」那少年的白色折疊式海灘椅的連接點被重物壓得散了,剩下幾塊染布和一地彎彎曲曲的塑膠架,如今一個大人兩個小孩把他當坐墊,他想一定是今天路過神社時沒進去參拜,才會倒楣。「你你你......還有你,搞什麼飛機、搞什麼飛機啊!沒長眼睛嗎!」這人憑藉著待健身房五個月練就的肌耐力撐起天外飛來的三人,跳起來面露不悅。對不起,對不起。福本鞠躬哈腰道。小沙彌也點頭謝罪。

「不對,我認得你,你是......太史郎老大!」少年看著夥計遲疑了一陣子,頭髮剪成西瓜皮,工作制服穿得整齊,還高過他不少......聽這聲音,的確是失散多年的阿左。阿左,好兄弟,來,擊個掌!啪。老大啊,你到都市打拚沒過多久,我也去大城市討生活,可是我怎麼就沒遇見你呢。呆子,你在吉倉,我在千代目,遠得不像話。小的一回都未探望過您,小的失職,請老大降罪。免了,你說說你這些年的故事比較要緊。老大,抱一個抱一個。兄弟久別相擁,很是感人。

少年髮長至肩膀上頭一點,瀏海是凌亂的馬桶蓋,瞳孔黑仁是兩粒加拿大野米,身著橘色底灰色塗鴉的寬版襯衫,遠看還有些高度。「我不管你們是群架打的太烈跌落山谷,或是什麼什麼......總之你們不准含糊帶過就對了!」他說。你厲害,未聽先猜對一半。福本講述了夥計如何受困,以及他與羽衣子大動作營救夥計的橋段,太史郎聽了狂點頭,大呼這能拍成一部電影。

「阿左啊......不是我故意講你,出來混得夠久了,被監禁又吊著打會不會太沒面子了一點?你啊,存心讓我笑死!」他抹了抹眼淚還是不斷地笑。南河原寺的小子,幹得好,這傢伙就要這樣訓練,你幫我多督促他啊。太史郎拍拍小沙彌說道。夥計感覺他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你朋友好像得了話嘮。福本下評語道。

「阿-左-我-來-啦--!」

羽衣子見山裡沒人就猛虎下山,一馬當先趕往山腳下,轉頭即見眾人在一座渡假村前聊不停,福本、夥計、小沙彌......都集齊了。太史郎也在人群裡頭。「小?左?左!人家好想你喔!」羽衣子衝過去一把纏著夥計,夥計沒法撥走她的手,只好任她啵啵啵地送飛吻。你們誰敢再欺負他試試看,小左可?是?我?的。大小姐,我們都沒膽子,請您不必掛心。福本忍住冷汗說道。看這兩人秀恩愛,太史郎心中不禁燒起妒火,刻意咳了一聲,夥計聽到了去旁邊立正站好。不許碰大哥的女人,知道不知道。老大,收到!夥計跟他敬禮。

「大家開心點嘛,來,吃糖吃糖!」福本在他們手上各倒了一座糖沙堆,說這是鮪魚糖,吉倉的名產。他讓夥計整包拿去,夥計還不好意思,福本說他欠他一包糖,請他是應該的。好啦,不然我們三七分,你三我七。真有你的。福本拿回一些糖說道。

「那麼,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豚膳太史郎,豬隻的豚,御膳的膳,太史官的那個太史郎。」大夥把「喔」拉長音。我們老大的名字特有學問的,還不尊敬一點。福本和小沙彌將夥計的話當耳邊風,他們盯著太史郎一頭初生太陽般的金髮,看呆了。「啊!這頭髮是天生的,請不要介意。」看到沒有,不燙不染不加工,24K純金超輕髮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保持最佳光澤......噢嗚!太史郎朝夥計的頭掄了一下。又給我亂加台詞,扣你考績一萬分。不要啊老大!「他簡直可以代言洗髮精廣告了。」福本偷偷跟羽衣子說。

天色已晚,各位施主不如來南河原寺裡住一晚,山裡也危險啊。沙彌在一旁勸道。好,那你要發誓你不對夥計出手。我答應你。這豚膳太史郎是個狠角色,不好惹。堂堂禪師居然有害怕的人啊。你也小心點。一行人順著建築望回走,笑鬧從未缺席。

「我前不久才國中畢業。為了慶祝我考上第一志願,我們全家來山莊渡假,沒想到你們就出現了。」太史郎意識到福本還呆站著,便湊過來關切一番。你就是福本吧,話說你一個這麼小的小孩子跟著他們秉燭夜遊,是有什麼原因嗎。那個啊,我與那位很出名的大異形「吉倉的火鴉」結成了忘年之交,但他是松野屠宰場的目標,又相當不幸地被捉去待宰殺,阿左和我忙著解救他,於是一路發生了種種......就成了現在這樣子囉。松野屠宰場?喔喔喔,請務必算我一份,我跟你說,那家店是黑心企業,我跟他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倆走過海藍的泥牆,停車格內停滿新式的閃亮亮炫光重機,更多的是市井的雜牌摩托車,掛超大數字車牌,發動時會發出誇張的引擎聲。現場一股汽油味,眾人憋著氣趕快逃離除了太史郎。

「早知道我就把『小甘藍號』開來了,省得麻煩。」對於一個重度機車迷,一旦到訪此類場所,八頭牛都拉不動。那一行人也就晃到了南河原寺。記得借我們場地討論計畫啊。太史郎說。知道啦。

過了騎樓,是茶樓和行政處所的鍵接處,頭上拱門裝著古典的巨型燈泡,樸實而有威嚴。沙彌推開一間和室的門,把大夥趕進去後默默地關門,切了幾片百果鬆糕也為他們倒茶水。不用客氣,這房間是師父的研究室,平時沒人也是放著養蚊子,你們聊吧。羽衣子拉夥計來一起坐著,你一片我一片地吃鬆糕,冷氣還是新的,涼快。太史郎沒辦法就坐福本旁邊,有意無意的拿手肘頂福本,叫福本看那兩人。福本靜靜喝了一口茶杯裡的茶。好苦。

沙彌抱了一疊資料在茶几上攤開,其中有用黃色收納夾收著的,有釘書機隨便裝訂成的,有做螢光筆作記號畫星星的,也有貼便利貼小紙條的。散裝白紙上的是他從網路剪貼而來,可信度極高的資訊。「松野集團創立於二十年前,主控市面上的農、牧兩個區域,因經費不足,屠宰場被作為『極端的方案』誕生,涉及非法盜獵、電宰、肢解及販賣動物製品,並從中牟取暴利。」沙彌拿出一張陳年的照片,上頭是一長髮綁雞冠髮型的男子,高約一百八十五公分。「這就是你們的敵人,屠宰場的首腦,『絆』,以破壞人與動物的牽絆而得名。」照片從太史郎手上逆時鐘傳遞,依序給羽衣子、夥計,最後一個是福本。初見頭號敵人的震撼感,比鮨造的船沉了還震撼。不可原諒。若火鴉真的為他所殺,那他要毀了他的未來。

和室裡鬧哄哄的,沙彌不管吵繼續敬業地解說。「其在職場上平步青雲,年僅二十五歲就獨攬大權,一手建造了『動物收購體系』,龍捲風般刮走幾個小城的牲畜與寵物後勢力坐大,又將權力分成數部分,目前檯面上的有屠宰場、食品公司、小農市集。最弱的一個分支即為『雷格巴馬戲團』,大多數購進的動物被安置於此,等老了、病了或生過好幾胎了,就送往屠宰場宰殺,好一點的獲准安樂死。」全部的人聽完這沉重的話,都不可抑制地咬手指、抖腳、發顫和咬破手指。

「絆」竟是如此可怕之人。變態界的天才有天才級的變態,犯罪的藝術家。沙彌稱呼他道。

「這個傢伙!就是這種人滅了我們的村莊!我......」太史郎氣得拍桌起立,其他人將他壓回座位,他才稍微安分。老大別氣,先擬出完整的計策,我們能可殺他一球。我,我就是不甘心啊,做了那種事還能逍遙法外,我殺他個一萬遍也不夠抵他的債!抵他的感情債!太史郎像洩了氣的皮球掛在位子上。「我去準備明天浴佛禮的祭品,有需要你們再吩咐我就是。」沙彌把眾人丟著離開,眾人面對面思索著他們的下一步。

沙彌走後第十一分鐘時太史郎說話了。好......你們都不講,我來獻策,真是,誰是會議的主持人啊。「你啊!」大夥把手指向他一個人。八方聯盟失去你就等於失去了靈魂的空殼,小時候的感覺找回來了,聽隊長發言比較習慣。羽衣子說。「請主席致詞。」夥計如同多年前一般宣讀大會程序,當那沒人肯當的司儀。「你們......真會賺人熱淚,受不了你們。」整間會議室迴盪著笑聲。

太史郎打開他私藏的地形圖,上頭有高山丘壑,江海湖潭,和立體的道路。他比著一座如鯉魚背脊稜線的山脈向他們說明。「松野」的流水線以這座山與南方的丘陵、山間盆地為主體,山脈的末端開鑿了大量洞穴,穿過它們便是山陰處。北渡橋口與天盛橋有一補給站,誰要打下第一道防線。我。阿左,你跟著我行動,福本也不能落單,羽衣子就充當後衛替我們治療傷員和補充食物。了解。他將紅色小旗子插著一小丘。敵方第二波攻勢將在「海雪鎮」展開,也就是距天盛橋三十里的地方。不能確定居民是否已遭洗腦,武器的數目也無從推估,大家就多注意身邊。是。他又在另一條山的稜線插旗子。最終,我們與敵人交會的戰場,將會在於......鐵線蓮大飯店。他將手指換至一塊近海的平地。那裏還沒有標識。「絆」在那兒會停留個幾天。

大夥找了一塊白板寫重要事項、作筆記和畫下路線,福本也是翻著素描本記錄,素描本也可以成為筆記本。羽衣子說她要貢獻所有零食給小隊,可是要再跑一趟,福本提議乾脆把車開過來,他們約個地點見面,羽衣子同意了。我一定要帶上酸梅酸昆布,跟海苔仙貝燒菓子......羽衣子想。他們滿心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沙彌忙完回房開門,第一眼就看到大夥睡成一片。睡得像一頭豬似的。小沙彌踮腳尖走路拿被子給他們蓋著,晚來天冷,小心著涼。他也就隨便找了個角落躺著,守望這群人。

日升月落,迎來決戰的早晨,廟裡的晨鐘重重地敲下。沙彌第一個醒。

所有的和尚都醒了剩福本還在賴床,夥計的一隻腳就跨著他的肚子,他翻身也不是,發呆也不是。福本可以說是被夥計的腳臭薰醒的。走開啦。他動手搬夥計的腳,夥計不理他,還在夢中叫羽衣子跟太史郎,於是乎福本對他白白胖胖的大腿一掐,夥計哎喲一聲,立即驚醒。我的福本大財主小老弟,有什麼問題嗎。......先把你那肥腿移開!你壓得我難受!夥計看了看自己的腿。抱歉。他收腿坐起來說道。

「早餐煮好了,你們快來吃飯!」小沙彌搖著鈴說。夥計把棉被甩到福本頭上,幾乎是用跑的跑到飯桌,福本的臉摁在一團被子中,大叫夥計二字去追。床單幽靈出沒,要來附阿左的身囉。太史郎起床了跟著起鬨,也和他們打轉著跑步。跑一跑沒跌倒不打緊,最慘的是福本眼前漆黑,一撞就撞上小沙彌。掀開棉被沙彌自是手插著腰對他,一臉忿怒明王相。福本緊張得出了汗。都別吵,用早膳。沙彌說道。

早點以一個木製淺托盤盛著,中間的紅漆碗裝著清粥小菜,左上一碟納豆,右上是一小盤木棉豆腐,筷子和湯匙都放在兩側。粥的湯汁上有打了個三葉結的地瓜葉。一人一份,都不要搶。沙彌打算制止這群餓狼,他們三個才不聽,又是一陣推擠,餐桌面前爭戰不休。「你們都醒啦。」羽衣子披著一襲睡袍,半夢半醒的走出盥洗室,揉揉睡眼道。大男人們都退往桌子旁讓她先拿早餐,羽衣子取走托盤優雅地吃起來。「呵呵,女士優先,女士優先。」太史郎說道。之後那群餓肚子的虎豹豺狼把粥三口併作兩口喝了。

「好吃!」

刷牙洗臉牙線牙尖刷毛巾洗手乳什麼都打理好以後,小和尚們替他們打包了簡便的行李,羽衣子說真貼心。都是信眾的愛心,你們用起來可得小心點。無常忙著叮囑又帶給他們一小杯用袋子裝的手搖飲。我們煮的冬瓜茶,路上可供各位施主解渴。太史郎看了看四周沒人拿,

都不喝,給我喝。他把吸管插著牛飲,說隊長要是被烤成人乾了,他們可都該怎麼辦。受不了這傢伙。夥計說。有人來到,安靜點。棄欲也過來了,還提著一黑色燙金閃電的背包,對太史郎說這是他忘在客房的東西,太史郎趕緊背上。嘿嘿,旅館主人就是精明,我的私人物品放哪兒都曉得。太史郎樂呵呵。「這傢伙家被抄了都不知道。」夥計又說。

「我們走啦。咦,那小和尚不見了,福本也是。都上哪裏去啦?」

「嘉雲師弟找福本去附近的小土丘,說是要送他餞別禮。」

「老天啊!都快六點了!」太史郎抱怨道。

凌晨五點四十三分,天還矇矇亮,山丘上的草原一片寧靜。一隊雁鴨飛過天頂,那沙彌和福本離得遠,一段時間後才開始聊正事。你真的要走。沒錯,我不能再等了。你可知道你的能力使得全城大亂?還有無辜的民眾傷亡?你甚至不會控制自己的力量,叫我如何安心!「我都懂,可我有非做不可的事,要因此抓我我無所謂,但不要是明後天。」福本向小沙彌深深一鞠躬。「我求你了。」他說。

「我們說好五年後帶你回南河原寺,不許反悔。」大風拂過沙彌的臉。

謝謝,謝謝,謝謝。不必謝我。你會緊張嗎福本。不瞞你說,我心裡很亂。那我幫你壯膽好了。要怎麼壯膽,唱首歌嗎。都不是。沙彌笑了笑走到一片空地,徒手挖開紅土,竟挖出一罈老灰罈裝的藥酒。本寺十八年的純釀,師父叫我藏好,為了你我是煞費苦心啊。等等等等,我還沒成年不能喝酒,而且這是你師父的珍藏。

「我只問你一句,你愛羽衣子嗎?」

「愛!」

「兄弟,愛她的話就乾了這一罈!」

福本抬起酒罈咕嚕咕嚕地喝光,然後抹嘴。喝酒時他想著羽衣子的臉龐,被鯰魚精追殺時的表情,以及遊樂園裡她與他幸福的畫面。都好難忘,那時他好快樂。

可魚尾村的羽衣子是小沙彌扮的。

「喂,福本,我們該走了!」太史郎在山下叫著。福本也不回頭,匆匆忙忙地跑下土丘跟大夥會合。真是的,是男人動作還這麼慢,你喔。太史郎剛要教訓福本,夥計就當起和事佬,說別為一點小事就傷了和氣。過了山頭你們要記住一點,我這個隊長的話,你們都得聽。無聊,我們快走。喂喂喂!半天不到你們就跟我使性子!等我啊!太史郎慌慌張張地跑。羽衣子也跟上。

沙彌在山崗上向他們揮手。

一行人走上樹林遍布的鋼絲橋,消失在無窮的綠色之中,山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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