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爷爷经常跟我讲老家的故事,那些故事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口口相传,即使,那些故事里的祖辈们都已经不在了。
爷爷说,我的高祖父叫做詹三庆,早年是个理发匠,他是被陈国公以驸马的身份给招赘进了嘉兴的陈国府,转身就又成了秀才,四七年去世的时候,我爷爷还在他身边,我的曾祖父叫陈祖俊,他有二个老婆,一个就是我的曾祖母姚桂珍,我的曾祖父是我们嘉兴陈国府那代的独子,他后来曾在嘉兴海盐的西大街135号开过一家上下两层楼的水果行,取名“陈永兴”,再往后,他还去了上海开了家酱油厂,然后直到八七年去世,他都再没有回过海盐了,他在上海又成了个家,我爷爷在那边还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妹,上海那边家里的人和我们嘉兴这边家里的人都一样,都是一男两女,小时候,爷爷也曾带我去上海他住过的那个家,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个四四方方的四合院子,屋里有猫,再加上我们几个孩子,便显得很是闹腾。
在嘉兴我们的这一脉,还有我爷爷的两个姐妹——陈炳宝、陈善珍了,从再下顺枝数的就是我的父辈这一代人了,再传到我和堂妹、堂弟这一代就已经是上下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爷爷说嘉兴就是我们家的根,我们虽然越走越远,但是祖宗长眠的地方却是万万不能忘记的。
爷爷退休后,在家常看圣经,圣经上说,世间万物皆有定时,播种有时,成长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
在他看来,人也是如此,人的一生都是有时的,命里有些的东西看似昙花一现,又如地老天荒,其实,我们用尽一生全力追逐的那些物欲,不过只是暂时的幻光,一个人最终可以带着走的,往往不是那些占用的快乐,而是分享与传承给周边人的愉悦,那才是人生真正的价值,你留给家族的善良、睿智以及远离世俗的勇气,这才是你留给后人最大的财富。
希望许多年后,我也能将这些故事对着我的孩子们讲,就像我的爷爷小时候讲给我听的那般。
“爷爷,我想回老家看看。”经常听爷爷提起老家,每次都想回去看看,但每次又都没有去,这次我想了很久,还是先给新江的爷爷打去了电话道。
“应该去的。”爷爷在电话的那头激动道。
爷爷给了我嘉兴那边的他姐姐的电话号码,叫我去之前先给大姑婆打个电话,她会让她的儿子,我的饭盒舅舅来接我,大姑婆的女儿,我的小燕表姑已经嫁到嘉兴的邻市湖州了,但我去之前还是给那边的亲人都打去了电话,她们接电话的口音,每一个字里的“音符”都和我的爷爷一模一样,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我找到记忆里的“老家”了。
“姑婆,我是将以,我回来看看你们。”那天爷爷给我电话号码时,我很激动地就拨了过去。
大姑婆在电话里讲的嘉兴话,我已经多半听不懂了,她一直在电话那头说好,我便知道了爷爷应该也提前把我要来老家的这事告诉她了,大姑婆后面又把电话给了饭盒舅舅,让他跟我确认好了见面的地址。
事后,小燕表姑也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真想看看我长大后的样子是否像舅舅,这么久了,两边的人也应该聚聚了。我跟她也说了,我的爷爷、婆婆这边的近况,以及,在新江这边我们一大家子人的事情,她也是一样,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很久,她还说要是我爷爷也回来就好了,我说会的。
那天深夜时分,望着窗外遥远的月亮,我在脑海中突然想起了,美国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写的小说《根》,在故事的结局中,主人公乔治将这个家族来自哪里的历史一一告诉了他的后代,并让他们要永远牢记这个名字——昆塔·肯特,这是一部跨越额几代人的寻根小说,它以血脉——这条看不见的暗流作为主线,在历史波澜壮阔的长河中,跨过一望无际的海洋,跃过幅员辽阔的陆地,昆塔·肯代的子孙们,最终还是找回了他们家族的历史,找到了他们非洲的来处。
我当时很有耐心的看完了整本小说,最后居然落泪了,我可以想象的出,作者在书中叙述的那种叫做传承的东西,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回家的路是多么的漫长,以至于漫长到成为了一个梦。
在梦里,窗外的天地成为了一条直线,故乡朝夕可达。
酒店的生意还算稳定,我跟张健交接好了手头上几件要紧的工作,便订好汽车票返回浙江嘉兴了。
大姑婆家在嘉兴新簧,在此之前,我对那边的地理位置一点概念也没有。
古人云:大树千丈,落叶归根,齐鲁出身的孔家门徒只要大难不死,必会设法回到故乡。我感觉现在的我也是一样,返乡、归家,这不但是我的梦,也是我的祖父、父辈的梦,与其说今天是我回来,不如说今天是我代表他们回来,又回到这片他们曾经走出去的土地。
出了嘉兴汽车站后,马路上的风轻轻地贴着我的额头吹过,把我梳理好的头发都吹乱了,但我还是挺高兴的,那是故乡的风,在以它那固有的方式热烈地欢迎着每一个回家的游子。
车站前簇拥而出的人群就像是大海里的浪花,来的快,散去的也快,这片突如其来的人流一下子就只剩下我了,看样子,大家都有着各自的目标,我站在站台上继续等着直抵新簧的那班车,那班车很快就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我要下站的地方。
我看见了一个老人,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多久了,我觉得她就是我大姑婆,因为,她很像我的爷爷。
我急忙上前确认道:“大姑婆,我是将以,陈根生的孙子。”
“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大姑婆抱着我缓缓道,然后,她颤抖地紧握着我的手,她领着我,我扶着她,我们婆孙俩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回了新簧的家里。
“根生,还好吧!”回去,大姑婆忍不住地向我问道。
“都还好,就是年纪大了,想老家的人了。”我替爷爷答着。
“我们也想看看他,这里他当年回来过,没想到现在你来了,你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见了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曾祖母,我告诉她你回来了,一晃神,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一看到你,我就像看见了我的兄弟,没想到我们的孙子都长这么大了。”大姑婆泪眼婆娑道。
“大姑婆,别说了,现在我就是代表我爷爷回来的,我先去看一下曾祖母吧!”我忍着湿润的眼睛说道。
爷爷在我来前,一再嘱咐我,要代他去给曾祖母磕头,所以,回到嘉兴新簧的第一件事,我便让大姑婆带我去见曾祖母的墓,现在,我终于看到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墓,就在距离我新篁大姑婆家不远的地方,道路尽头有一处小土墩,墓碑的正面刻了我祖母的名字——姚桂珍,在夕阳下,四周围都是田野,若干株狗尾巴还在微风中不住地左右晃动着。我默默地走到了曾祖母的墓碑前,我深深地叩了三个头。
“曾祖母,我来看你了。”我跪在曾祖母墓碑的面前缓缓地说道,脸上流满了眼泪。
“妈妈,根生的孙子来看你了,你听到了吧!”大姑婆也在一边帮我说道。
“曾祖母,爷爷让我告诉你,我们都得很好,你就放心我们以后还会来看你,你不要为我们担心。”这一刻,我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部告诉了我的曾祖母。
又过了许久许久,我弯腰站在了墓碑前的田岗上,我帮曾祖母拔掉了坟前的几株杂草,又捧了几把松软的土,我把它覆在了曾祖母的墓前,虽然,我知道,没过多久它们还会再长出来,但能能帮曾祖母做点事情,在我的心中总是高兴的。
临走时,我抬头又望了望嘉兴新篁的天,风明显地是小了些了,我朝着曾祖母墓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天我终于回来了,我对自己说道,眼前的这一切即使我感到熟悉又陌生,二十多年的光阴恍如一梦,山照山相见,水摇水中影,人,想来最终还是要回到母亲的怀抱,就如同,我现在长跪在曾祖母的墓前请安一样。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追根溯源,我们精神的家还是在寄托在了母亲的身上。
事后,我又问大姑婆,我曾祖父的墓在哪里,大姑婆告诉我说,他的墓还在上海的苏州河,没有回到嘉兴,今天我能见到的,就唯有曾祖母了。
那天拜祭完曾祖母后,回到新簧家已经是晚上了,大姑婆亲自下厨做的菜,说爷爷小时候也是吃她做的饭,那天的饭菜我吃得别有一番味道,饭后,饭盒舅舅在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大姑婆让我陪她还有大姑公,去自家楼下的马路上走走。
大姑婆、大姑公的身体似乎也是显老了很多,所以,我一直在一边搀扶着她们慢慢走,一路上,我们仨人又遇见了很多老街坊,他们都是认识我大姑婆、大姑公的,于是,纷纷问她们道,我是谁,这时候,大姑婆便又把我推到了邻里的跟前道:“这是我兄弟的大孙子,我兄弟的大孙子回来了。”
我看的出,就在此时,在对待老家人的感情上,大姑婆,她已经把我当成爷爷的代表了,我回来,就代表着爷爷也回来了,这让我的内心又不禁地有些内疚起来了,那晚,大姑婆跟我聊了很多,她那言语里的许多事情,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她甚至还跟我提到了文革期间,爷爷回嘉兴来看她的事情,她也提到了我的曾祖父,她说,“其实,人生际遇各不相同,倘若我曾祖父还在世,恐怕我们家也不会这么快散了,但这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天上的月亮一旦圆了,就要亏,树上的果子一旦熟了,就要落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无常,别在乎缘分会给彼此多少时间相处,人能随行就是一种幸福。”
大姑婆,既像是说给我听到,也像是说给爷爷听的,爷爷曾说过,在他童年的记事里,很多时候都是跟大姑婆在一起,姐姐有的时候就像妈妈一样,虽然,他们都已经分开那么久了,但每次打电话都停不下来,他们的心始终在一起,从未分别,就像我们的血缘一样,彼此交融。
嘉兴的夏夜,总是比白天凉得快很多。
此时,大姑婆、大姑公他们都已经睡去了,我平躺在小卧室的床上,伴随着黄昏的灯光,心里面一直亢奋地睡不着觉,我打开了窗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景,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伸手数着天上的星星,它们一颗一颗的,亮得就如同是海里的珍珠,直到天边微亮,我这才睡了小一会儿。
海盐在JX市区的边上,紧靠着大海,爷爷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儿时,爷爷还曾带我来过一次,但那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
清晨,大姑婆一大早就帮我备好了早餐,她本来也是很想陪我去海盐的,顺便看一下海盐的妹妹——我的小姑婆,只是饭盒舅舅说,海边的风太大了,她便只好作罢,好在小燕表姑她们一家人也赶回来了,那天是她和饭盒舅舅一起开车陪我去的。
到了小姑婆家的时候是早上,我们一行人只坐了一会儿,趁着做午饭的空档,小姑婆的儿子为民舅舅便提议我们去海盐的海防大堤上走走,也带我领略一下故乡的风景。
海盐的海是外海,那曲曲折折的海岸线,就像是人生之路一样,美国“垮掉的一代”凯鲁亚克说,在路上,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但此时,我的内心就像瓦尔登湖一样的平静,在我看来,眼前大海的潮起潮落就似一个人慢慢长大的过程,孩提时的担心、年轻时的放任、中年时的无奈、老年时的孤独,极目远望,我既看到了自己未尽的一生,也看到了人世间的一幕幕悲欢离合。
起风了,我背靠在长出海堤一截的护栏上,面对着整个大海,蓝天白云下的海洋,仿佛已然天水合一了,呼啸地风儿不断地从我的耳畔吹过,我已经找不到任何的语言可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就像是我儿时对浩瀚宇宙曾经有过的种种幻想一般,此时,我身处一片蔚蓝之中,脚下无边的海水已经漫上了大地,但没过一会儿,这片碧波又悄悄地退下了,最终海还是海,大地也还是大地,人们眼前的事务又回到了本来的样子,就像是那故乡经久不变的容颜。
海开始了退潮,一波一波的浪花开始褪去,潮起潮落间,我知道,谢幕的时候又到了。隐隐约约地,我感觉我脚下站着的位置,爷爷曾经也来过,往事如风,脚下的碧涛又偶尔跃起新的高潮,那既是它离去的音符,也是故乡留给我最后的念头。
历史轻轻地抚去了故人伤痕,和煦的阳光又迎面照在了世人的脸上,问路前程广阔,但哪里才是归航。
故乡的酒是黄酒,满载着岁月的情愁,我满满地跟大家干上了一杯,这杯酒既敬过往,也敬来生。
中午时分,把酒言欢,推杯换盏之间,我哑嘶的嗓子再发不出声音来了。
“这几年在嘉兴海盐的变化也很大,嘉兴秦山核电站也建好了,杭州湾跨海大桥也通车了,希望有机会,舅舅、舅妈她们也回来看看。”为民舅舅又对我道。
“会有机会的。”我说道。
“我还记得当年舅舅、舅妈带你回来的时候,你才六七岁,他们也是‘白发红颜’不减当年,现在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这个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了。”为民舅舅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对我说道。
次日,从嘉兴离去时,大姑婆给我准备了许多的茶叶蛋,她要我一定要带着走,路上饿的时候吃,我记得,大学毕业后,每次我从爷爷家离去时,他们给我准备的也是茶叶蛋,大姑婆跟我讲过,我们这边的人出远门的时候都是带着这个,就像我爷爷小的时候,他就最爱吃这个,所以,她现在一定又是把我当成了她的那个从小带到大的弟弟了吧!
光阴岁月总是一页页无情的翻过了,就像我为民舅舅说的那样,一晃他们那代人都老了。
“将以,以后还要来。”大姑婆挽着我的手,陪我一步步地走到楼下道。
那天饭盒舅舅送我去的嘉兴汽车站,告别时,大姑婆、大姑公久久地守在楼道口,一动不动的望着我们离去。
饭盒舅舅说,我来那天,大姑婆就这样站在阳台上等我,她等了很久很久。在我们眼里,嘉兴是我们的故乡,但在大姑婆眼里,我们的血脉就是她的故乡。
在汽车站台簇拥的人群中,我向饭盒舅舅招了招手。
“舅舅告诉大姑婆大姑公,保重!”我大声道。
“你们也是一样,告诉舅舅舅妈,保重!”饭盒舅舅道。
由嘉兴驶回扬州的客车已经启动了,我探出窗外,望着嘉兴这个梦里的故乡,想起了爷爷跟我无数次提及的那些陈年旧事故事。
平生壮志三更梦,万里西风迎彩霞。
回家的路是无限宽广的,但是在心里,孤独与温馨却是永远并肩比邻的,就像是我矛盾的内心一样,回到扬州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放下了一身的行李,疲倦又是无比轻松的倒在了宿舍的床上,我终于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东方大白,一夜醒来往事如故,生活,还是一样的继续前行。
“大家安好,一切安好!”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