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四闽王

福州城威武军节度使府衙内后院。

来来往往的下人个个神情严肃，他们小心翼翼的连喘气都不敢大了。最近闽王的身体不太好，脾气越来越大，稍有不顺便是打骂发卖，弄得仆役们人人自危生怕祸从天降。

卧室内王审知的妻妾都被赶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王审知和长子王延翰。

对于这个长子，王审知的内心是充满矛盾的。王延翰自幼聪颖长大后又是相貌堂堂，最令人称道的还是他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勤奋好学精通文史。如果生在太平年间就算没有家族庇护仅凭才学相信他也能金榜题名自成一番事业，然而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却让王审知伤透了脑筋。

作为一个乱世枭雄，王审知能够继承兄长的事业在福建割据一方并不简单。早年征战四方的经历使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兄长王潮极为接近，而二哥王审邽是比较纯粹的文人，他在治理泉州过程中显示出的才华是三人中无可比拟的，王潮没有将位置传给王审邽的一个最大的原因在于对待闽中八姓问题上。

和王潮、王审知不同的是王审邽一直认为闽中八姓是王家最坚强的盟友，而王潮、王审知二人认为闽中八姓最终会成为王家最重要的对手。

王审知认为王家执掌福建一地的军政，需要掌握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因此他们的利益终究会与闽中八姓起冲突。以闽中八姓所拥有的实力，一旦他们联合起来就是能够摧毁福建一切的巨兽，王家即便完全取得了福建的军政控制权也很难与之抗衡。

因此王潮和王审知在位期间一直在想方设法削弱闽中八姓的实力。其中王审知打击泉州黄家就是众多手段中最为明目张胆、最为激烈的一个。它成功的分化了泉州黄家的势力，并将分化出来的实力化为己用。然而这一举措的效果并不理想，泉州黄家在濒临灭亡中挣扎而行，逐步恢复了往日的实力，被分化出来的福州黄家却有了渐渐向王家对立面转移的迹象。这个结果让王审知感到气馁，花了这么大的心思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让闽中八姓变成了闽中九姓，对手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实力更加强大。

有时王审知甚至觉得自己的理念是错的，可惜的是在政策的实施过程中王审知明确的感受到了来自闽中八姓的阻力与威胁。

因此王审知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才华出众的继承者，更是需要一个拥有铁腕的统治者。这一方面文人气息浓厚的王延翰与他的期望相差甚远，从王延翰辅助从政的一些事情中可以看出，他的执政理念与王审邽更为接近。因为王延翰在处理具体事物过程中，表面上遵循了王审知的理念，往往处理的结果却是极为怀柔。

王审知本来对长子抱有极大的期望，然而事实却让他逐渐的失望。

在众多的子女当中王审知认为目前最适合的继承者有两个，一个是建州刺史义子王延禀，一个是次子福州六军都指挥使王延钧。这两个人文武双全有手腕有魄力有野心，是统治一方的上佳人选。但是这两人当中王延禀仅仅是义子，王审知绝不可能将权柄交给他的。次子王延钧治世的理念与自己极为相近，可惜培养的晚了。王延钧精通军事，然而他对治理一方的认识与手腕还很幼稚，最为主要的是王延钧缺少一颗仁爱之心。一旦由王延钧执政难保不会激化矛盾，使得闽中八姓结为一体，那样王家就危险了。

王审知很遗憾老天不能给他更多的时间，其实他对幼子王延政还是抱有期望的。目前这个孩子在几个出色的兄长面前显得并不是那么出彩，但是王审知看得出这个儿子实际上是众多子女中最为聪慧的一个，特别是王延政的为人处世之道颇为练达，这与深受文人影响的王延翰是不一样的。更兼由于年幼，很多势力很难会将眼光放在他的身上，这就使得这些势力对他的影响几乎没有。可惜的是这个孩子年龄尚幼缺乏历练，虽然他在侄子王延彬去世后将泉州刺史的位置交给王延政，但是时间实在太短估计很难将他锻炼成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因为王延政有一个缺点，就是心太软。

王审知并非不希望有一个心底柔软的继承者，只有在内心存在这么一丝柔软，才会有一份宽容让其他的亲人们过得更好。可是王延政现在的情况属于过于柔软，这会使得他缺少决断的能力。多谋寡断对于一个统治者是致命的，现在的王延政如果成为了继承者，那么他在众多兄长面前很难有所作为，特别是面对王延禀、王延钧这样强力的兄长，王延政很可能会一败涂地。

只是王审知的身体越来越差，死亡可能是今年也可能是明年。其中的差别并不大，似乎自己很难找到一个合格的继承者了，所以他只能把位置传给王延翰，至少在王延翰执掌福建期间不至于激化矛盾，让闽中八姓结为一体反对王家。

“黄家那边怎样了？”王审知问道。

王延翰小心翼翼的回答：“这次我们实在猜不透黄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了保险起见孩儿派人去处理他们父子，现在还没音讯传回来。”

王审知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鸟无头不飞，这件事你做的不错，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以后的事情？”

听父亲对自己的做法进行了肯定，王延翰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他道：“黄诚为人谨慎多智，他既然敢于出头，必定有十足的把握对付我们的反击。但是他的实力究竟是什么我们尚不得而知，接下来孩儿打算把黄诚的隐藏的实力挖出来。另外趁着黄诚父子不在，孩儿还打算把泉州黄家连根拔起并入福州黄家，这样八大姓中排行第二的黄家尽归我用，日后削弱其他世家可事半功倍。”

王审知看了长子一眼，并没有立即回答。当年为了报复打击黄家，他用了先羞辱后分裂的方法将排在福建第二大姓的黄家打击得一蹶不振。狠狠的震慑了闽中八大姓的气焰，迫使他们对自己俯首称臣。作为一个割据一方的势力，王审知清楚的认识到统治者与这些世家豪门虽有共同的利益，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最终还是会对立的。因为财富就这么多，只有让别人少吃一口自己才能多吃一口。

闽国受到南唐、吴越和南汉的三面威胁，王审知通过和亲政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吴越的王子，让次子王延钧娶了南汉家的公主。这样暂时将这两个割据势力对闽的威胁降到了最低，然而南唐这个割据势力始终对闽虎视眈眈。王审知如要自保就要建立起强大的军队和储存足够的粮草、武器。这些都需要大量人口、土地和财富做支撑，可是豪门世家就是拥有了并不断蚕食大量的土地，蓄养大量的奴仆，收进大量的荫户，这些行为都是在和执政者争夺社会财富。王审知在早期通过激烈的手段成功的压制了这些豪门世家，这让他在短期内拥有了大量的财富来扩大福州城的规模，建立了十数万装备精良的军队。可是执政闽中需要大量的官员，这些人员大多来自于各个世家豪门。王潮和王审知通过设立学馆培养了大量的读书人来取代原来的世家子弟，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新兴的官僚逐渐被世家大户通过贿赂、联姻等方式收买，他们逐步结成一体在暗中对抗闽王。

到现在闽中的多项政策名存实亡，百姓受到压迫超越了以往。大量的庄户通过成为大户家的荫户来逃避税收，这些年闽政权入不敷出的情况正一年比一年厉害，如果不是在前期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恐怕这些年早就支持不住了。

现在的状况王延翰是知道的，可是他的做法王审知也明白这是受了王延翰的亲家福州黄氏的影响。当年王审知通过分裂黄氏使之成为福州黄家和泉州黄家，不但成功的将闽中第二大姓的黄氏家族削弱，还通过扶植福建黄氏得到了黄家在福建的大量财富，这些年也通过福州黄家的海上贸易获得了巨大的利润。福建黄家也在王审知的扶植下逐步扩大，纵然泉州黄家这些年低调行事，可是已经知道海上贸易可以获得巨额利润的王审知又怎会不知道他们所拥有的财富量。一旦福州黄家和泉州黄家合二为一，那么黄氏将会超过原来的林氏成为闽中最大的豪门世家。

王延翰非常些紧张的看着父亲，这些年作为长子，他一直在父亲身边参赞各种事项。虽然这是很明显的继承者的培养，可是父亲一天不明确将这个位置传给他，那么这个继承者的都会有一定的变化。建州刺史王延禀手握一方重镇，他是父亲的义子，上位的几率不大，可是按照大伯父将位置传给父亲的情况看也未必没有机会。二弟王延钧是南汉的女婿，而且他手握护卫福州的各营人马，军权在手，这不能不说是个威胁。再有就是幼弟王延政了，小小年纪就成了泉州刺史。要知道泉州是他们王氏一族来到福建后第一个占领的城市，说是老窝一点儿也不为过。让王延政担任泉州刺史，可见父亲对这个幼弟的看重。

现在在父亲身体虚弱朝不保夕之时问计于他，这说明父亲已经打算将位置传给他了。无论自己的回答是否符合父亲的心意，只要闽王愿意说出自己的观点，就说明他王延翰将是未来的闽王。如果父亲应允自己的计策，那么他王延翰又将发一笔大财。因为亲家已经承诺，待黄家合二为一，泉州黄家的浮财将全部归王延翰所有。那笔财产王延翰是知道的，在泉州黄家大宅的府库中各种金银财宝布帛绸缎总价合计不下两百万两。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福州官库中的存银。

王审知看着长子紧张的样子，不禁一笑，说道：“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计策虽然不错可惜还不够狠辣。按照你的方略大体是不错的，但是决不能让两个黄家合二为一。”

王延翰闻言大喜，看来不仅父亲有意将闽王的位置传给他，更让他高兴的是父亲的意思还要将泉州黄氏的财产全部夺过来。这比福州黄家给的利益大得多。于是他连忙凝神细听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

王审知继续道：“襄外必先安内。你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于外，而是整个家族的支持与否。我们固始王家的家主在入闽之前是嫡长房，是你大伯、二伯和为父三人率军征战这才有了闽中的根基，族中长老也是看在我们兄弟劳苦功高的份上才将家主之位传给你二伯父的。我们入闽之初也是依靠家族中的才俊和财富支撑起了泉州的根基，随后入主福州也是依靠着家族的支持才能安抚城中各方势力。如果没有二伯在泉州接任族长、如果大哥不是将威武军节度使之位传于我，从而完全掌握了族中大权，我们家只怕早就被别人取代了。这些年，由于我们与闽中八姓之间的纠葛越来越多，间隙越来越大，我们家族成员在闽中几乎寸步难行。近段时间有不少族人暗中撺掇族中长老要求更换族长，要是族中长老迫于压力改换族长，那么我们将会失去族中的支持。没有了家族的支持我们很难和闽中八姓对抗，即使他们不投靠闽中八姓，我们也将失去对整个闽地的掌握。这样一来我们就要想办法利用八姓的势力来制约族中的势力。我们与闽中八姓的纠葛目前还没有破脸，所以一切都会有转机。只要我们与八姓维持住现在的关系，族中无论换了谁做族长，闽中八姓都不敢轻易与他们过度交往，而族中也不敢过分倒向八姓。说到底我们倒了整个家族也会跟着覆灭。”

为了给长子将整个局势利害剖析明白，王审知说了好长的一段话。说道这里他也觉得精力不济，喘息半晌方才继续说下去。

“所以现在要注意的是族中的变化，如果二伯家的延桢不能继续担当族长，那么确定谁会是未来族长的人选才是你现阶段要做的事情。安定好了家族内部，你才可以放手对付黄家。你觉得如果族中要重新选族长，谁最有可能接任？”

王延翰知道事关重大的十分仔细，见父亲问起他略一思索，说道：“这个人选不仅要服众，而且也要对我们有所交代。若是服众那便是嫡长房家的嫡长孙王仁直，此人是泉州黄家的女婿，与我们不合却不是最好的人选。除此之外只怕服众这一条便无人可及延桢了。”

王审知赞赏的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可是王仁直是黄家的女婿，如果我们要将泉州黄家一举吞并，最好的挡箭牌莫过于他了。”

王延翰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父亲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就是想告诉自己处理泉州黄家没有那么简单。现在看来前面自己打的如意算盘是非常幼稚可笑的，要是按照自己的设想恐怕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所获得的就是那么两百万的财产，而其他更大的利益将是别人的。

想到这里王延翰心服口服的望着父亲说道：“孩儿知道错了。”

王审知点了点头，欣慰的说道：“既然你已经知晓内中曲折，这件事情最要紧，赶紧去办吧。”

王延翰施礼退出王审知的卧房。听着儿子远去的脚步声王审知一阵恍惚，随着王延翰的离去，丫鬟、婆子纷纷走进来服侍王审知睡下。大丫鬟紫芸见王审知脸色苍白连忙差小丫鬟去请大夫，自己忙去了偏房找夫人禀报。

王审知似乎是有些累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其实他对房间里的动静清清楚楚，只是他心思沉重无暇顾及罢了。

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闽王，王审知最担心的还是王延翰是否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将最大的隐患除去。刚才王审知并没有完全将局势说明，甚至可以说在误导王延翰。因为在王延翰提出让福州黄家与泉州黄家合并的时候，王审知已经明确的察觉到了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世家收买了。

目前能够了解闽王与世家之间的矛盾逐渐尖锐化的人并不多，而王延翰就是其中之一。在治理福建的过程中王审知已经深深的感到世家对他威胁越来越大。建州的王延禀最近与被赶出福州的林家来往密切；王延翰不用说，肯定是受到了黄家的蛊惑；二儿子王延钧和陈家暗通款曲更是由来已久；其他的几个儿子中只有幼子王延政没有接受任何世家的馈赠。王审知只能陈说厉害让王延翰先统一内部，而后动手全面打击闽中八姓的势力。

至于选择王仁直作为首要打击目标，主要还是王审知实在不放心这个嫡长房的嫡长孙。依照王审知现在的地位，他是非常了解一个世家嫡长房对未来族长的培养是怎样。王仁直的祖父从族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时候，其父亲王彦衡已经有能力打理整个族中的事务。那个曾经和自己并肩作战的王彦复是王彦衡的二弟，王彦复有怎样的能力王审知是一清二楚的。无论军事还是民事，王彦复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这些见解对王审知日后治理福建有很大的帮助。可是王彦复并不是族长之位的继承者，他所受到的教育远远不及王彦衡。

当年即使是王潮对王彦复也是十分的忌惮，他谋划了除掉王彦衡、王彦复三兄弟方案。王彦复死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可是他们家的老三王彦英却立即带了家人和三千最精锐的士兵离开了。他的离去造成了族众的猜疑，王潮通过各种渠道都没有查探出王彦英的下落，这也迫使王潮不得不停止了后面的行动。不能斩草除根那只有先将事情放在一边，否则完全失去族众的支持，那样他们争夺族长位置的谋划就不可能得以实现。

族长的位置最终被他们得到了，可是也失去了对嫡长房进一步铲除的机会。没有一个好的借口，打击嫡长房会招来族众的反对，一旦失去了家族的支持，闽王这个位置他们也是坐不长久的。

这些年下来嫡长房一脉一直十分低调，低调的让人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王审知是不会忘记他们的，王仁直家中有闽王府的密探。他们绝大部分的举动都逃不过王审知的眼睛，剩下看不到的通过掌握的情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迄今为止嫡长房王彦衡和他的父亲先后去世，而王仁直一直表现平平，王审知甚至有放过他的念头。

如果自己有一个比较牢靠的继承人，王审知或许真的会放过他也不一定。可是事到如今容不得王审知儿女情长，只有杀了王仁直才能断绝王延翰与黄家联系并促使他们反目成仇，只有王延翰没有了黄家的助力，他才会一心一意的去摧毁八大家族的势力，这样他们才能获得更多的财富来组织军队去扩大自己的地盘。

王审知非常担心王延翰会拿不定主意，不愿意对王仁直痛下杀手。只要王仁直不死，黄氏家族就有可能拉拢住王延翰。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王延翰在这些老奸巨猾的世家的撺掇下忘记所有的危机，飘飘然过起了醉死梦生的生活，这在乱世之中实在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