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十五年八月十四日,晴。
补足十来日落下的瞌睡,秦萧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了过来,一扫连日奔波和大病初愈的疲惫,精神奕奕。
从某一方面讲,弈真的要比他自律许多,不只早早起来帮他留好早膳,更勤快的协助新来管理马厩的小子喂了马匹。
来到不远处的溪流旁边,秦萧拿起一根早就浸泡好的柳枝放入口中轻轻一咬,木枝的一头立刻渗出柔软的细刺,一把简易的“牙刷”就此诞生。
可惜没有牙膏!叹了口气,懒洋洋的开始刷牙。
“真叫我一顿好找,原来你在这里!”
一把清脆的女声人未至声先达的从稍远处传来,秦萧抬起眼睛仔细看去,认出正是昨日去找范嫣然报信的那名婢女,此刻他的心情正好,俯身吸起一口溪水“昂昂昂”的猛漱后吐出,笑嘻嘻道:“小娘子是指我吗?”
小娘子来此之前显然在府内有过好一阵转悠,此刻立在溪流的另一侧细喘吁吁,袖子半挽的藕臂叉在腰际,粉额、鼻尖渗出一排细密小汗,一绺乌黑的秀发贴在脸颊,透着一股子活泼可爱的青春气息。
啧啧!还是个美人坯子呢!秦萧忍不住从男人的角度对她大加欣赏。
小娘子歇匀了两口气,抬起白皙的手臂将脸颊碍事的秀发往后一捋,好奇的往他手中的木棍瞧上几眼,不答反问道:“这是甚么?”
“这个?”秦萧低头看向手中的木枝,道:“牙棒,牙刷……”
说着自认洒脱的往身后一抛,冲她龇牙一笑,“嘿,小娘子还没回答我呢。”
小娘子瞧着他的满脸不正经正要置气,慧黠的眸子却猛地滋溜溜打了个转,小嘴一撇道:“我才不是找你!”
“那你是来找……他?”秦萧有点出乎意料的一愣后扭头往后,却发现弈正憋红着脸呆愣的盯着对方,不由又是一怔:这弈怎么越来越不长进,一见女人就脸红呢?
小娘子摇头道:“我也不是找他。”
秦萧这下真是奇了,莫非刚才我幻听了不成?讶道:“那你是来找谁?”
“我谁都不找!”小娘子胸脯一挺,脆声答道。
秦萧满头黑线,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反被耍了,唉!纨绔纨绔,富家子弟的事,奴隶能装吗?
这样做想时顿觉了然无趣,抛开对方俯身漱口。
“刚才我来的路上,看到许多小娘子正在那濯足哩。”小娘咬了咬嘴唇,抬手指向中院的上游方向。
噗!
秦萧刚吸到嘴里的一口水还来不及盥洗就喷了出来,你要和我不死不休了是吧?!
“是……是真的!”小娘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畏怯的退后一步。
我今日起床没看黄历,煞星临门尚不自知!秦萧哼的一声收回目光,气咻咻道:“不就是王母娘娘的洗脚水,喝了刚好延年益寿!”
说完也不管她听得云里雾里,又冲她讨好的咧嘴赔笑道:“诺!小姊姊大人大量,算我刚才没睡醒,你就原谅我这次吧?”
小娘子被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前后态度惹得噗嗤失笑,纠正道:“我不叫小娘子,更不是甚么小姊姊,我叫妤,女予妤,还有……”
说着一副我也不算说错的得逞神情道:“我确实谁也不找,是主人找你。”
乖乖,总算揭过去了!秦萧松了口气,哪还愿意跟她计较那么多,立刻站起来道:“那还等甚么?走罢!妤娘子!”
……
趁着让妤去找秦萧的空隙,范嫣然在前厅将当初有关奖赏与脱奴的决定讲给范伋。
此举自然立刻引来范伋的反弹,奖赏倒也罢了,这是所有人一心一意的拿命在为主君付出,再丰厚也不过分,大不了咬紧牙关忍住肉痛打开库房就是。
然而在对待脱奴这件事上,他却只等听完,就不假思索的立刻持一百分的反对态度!
自祖上三代开始,他家就一直担负起为范府打点上下的总管之职,如果抛开总管这个职位,他家为范府效力的时代还要追溯到更远。
对这个大家,他倾注的心血和投入的感情一点都不比任何主君要少。
他侍奉过两代主君,在府内从仆人到执事,再到总管,他历经过数十年人情世故的磨练和考验,比起封不寒或者姚平等人,他瞬间就能察觉出这件事里所蕴含的巨大风险。
那是一着不慎就要被那些人吞噬得一干二净的风险,他决不能让范府置在这个风浪之中,于是他毫不犹豫的立刻否定,并寸步不让。
范嫣然拗不过他,最终只好拿出杀手锏,玉面一沉道:“范伯,我看表兄数年来在府内为所欲为你也从不说甚么,怎地今日我刚执掌府事,你就开始挑三拣四?”
质疑的说着,暗含威慑的瞟他一眼:“在你心里,到底有否将我这个主君放在眼内?还是说,你心中还一直惦记着表兄回来?”
这话说得真的很重很重,甚至完全就是在诛心,但范伋此次明显打定誓死抵抗的主意,当然也不排除人老成精的他早看穿了自家主君虚张声势的小把戏,总之就是要将忠臣进行到底的头一昂道:“主君这话,真的让老仆羞愧到无地自容!老仆承认,在表少君管事的这些年里,老仆确有严重失职,就算主君不提,只等助主君将府内清扫干净,老仆亦会主动请罪,但是此事,却断无让老仆后退寸步的余地……”
说着说着更是老泪纵横,更引用到什么昨夜和封不寒长谈,有关秦萧提起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之言,这话就说得很好,简直就是老仆此刻的真实写照!
想想老仆一家从为奴开始,祖祖辈辈为府内效力,被先主赐以范姓,就算没有感情,那也是吃着府内的粮食,领着府内的俸禄,与范府那可是一荣俱荣的存在,难道脱奴这种事情的后果严重性我说得还不明白吗?
如果真这样做,那可是被那些门阀贵族啃得连骨头都不会剩下半分……
最后又杂七杂八的掺上各种表忠心的话语,直将范嫣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好言将他劝慰一番,可这样下来,也早就拿他完全没有办法,颓然道:“那还是等萧前来,让他说服你罢!”
秦萧施施然的刚踏入厅内,就被眼前所见立刻吓了一跳。
什么鬼?
只见厅内在座的三人,一个就像翘首期盼在等待情人的女子般脉脉注视着他,一个就像遇见情敌般的眼里喷火死盯着他,还有一个事不关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含笑斜睨着他。
这范老头,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
其他两人秦萧倒也想得明白,这本就符合他俩的一贯作风,一个经常有所求的利用人,一个经常拽酷的不理人,只是这个范伋,他自问向来对对方恭谨有加,处处讨好,怎么今日突然就一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模样了呢?
忍住心中疑惑,与失了魂般莫名其妙跟来的弈正要行礼,范嫣然当着范府大总管的面,手一扬道:“若非特殊情况,你俩以后无需再行此跪拜大礼。”
那敢情好!秦萧自然乐得如此,同时头一撇的偷偷瞟向范伋,心忖就算这虽然坏了些规矩,可也不至于如此苦大仇深吧?
等两人作揖行礼,范嫣然屏退左右,并吩咐信任之人守在各处门口后道:“弈,没甚么事你也下去罢,我已让人领你前去看看新居室,若缺甚么物件,你尽管提就是。”
还没来得及入座的秦萧微微一怔,醒转道:“新居室?我觉得马厩挺好,就不用再安排甚么住处了罢?”
这话他倒没有瞎讲,这段短暂的日子住下来,他发现那里位置偏僻,再加上有点气味,常人都不愿过来,简直就是一处没天管没地管的人间仙境,现在还真有点舍不得走!
范嫣然没好气的斜他一眼,道:“府内自有规矩,无论如何,你俩如今是我的御者,再睡在马厩成何体统?”
“那,臣等多谢主上。”秦萧一时摸不清厅内的情况,不敢造次的赶紧应诺。
范嫣然点点头,让他入座后见弈还是呆愣的站在那里毫无反应,只是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身后,不由一怔,再往后侧瞧去时猛地醒悟到什么,嘴角偷偷一笑,道:“妤,还是你带弈去看看罢!他是府内的新人,我怕旁人不认识他而有所轻慢,你去照看着些。”
感受了一路直接又火辣的眼神,妤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闻言脸色腾的一下变得更红,有心想要拒绝,可这是主人的吩咐,也只得不情不愿的应下,经过弈的身旁时停下脚步,轻喝道:“嘿!还不快走!”
“啊?”弈陡然惊醒,见到近在咫尺的妤时更感手足无措,直至得到对方暗地里的眼神示意后,才稍微清醒的回过神来,慌忙道:“臣多谢主上!”
不过看他那个样子,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谢些什么吧?
秦萧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