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中的云团翻滚咆哮，毫不吝啬地喷涌出粒粒雨水，涤尽世间尘埃和心间污浊。
“踏踏踏踏！”
街道上，没带伞的行人急匆匆地奔跑于雨帘内，每一次迈步都会激起坑中水花。
远方的街道像是一条卧倒盘踞的长龙，渐渐地被遮掩，被迷蒙，看不太真切，说不出到底何处才是尽头。
而就在这条长龙的脊背上，某栋三层小房的卧室里，霄青龙正缩入被子里沉沉地睡着。
床头桌畔，一把加长的折扇静静躺进青金色的道袍，黑木的扇骨闪烁着深邃的光泽。
……
……
……
很小很小的时候。
……
“咕咕咕咕咕咕咕——”
矮小的木屋大院里，散养的鸡群四处乱跑着，寻找那些躲藏在草丛里的蚱蜢与蟋蟀。
“哇！”
忽地，从门口蹦出来三个小孩，猛地大喊一声，把那些聚着的母鸡同公鸡一起吓得直扑腾翅膀，忙挺着臃肿的身子，四散逃开了去。
不等这些家禽重新聚在一起，其中一个较大的男孩张牙舞爪地盯上了一只母鸡，跟在这可怜的大鸟后面两步并作一步凶狠地跑着，猛一跺脚，把那母鸡惊飞起半米来高，惶恐地溜回鸡圈里去，不敢再露头出来。
“麟麟，冬儿，惜雪，你们在做甚么呢。”
三个孩子正玩得兴奋，只听木门“吱呀”一下脆响，走出来一个看起来很老很老的老太太。
“外婆，撵鸡～”
最小的那个男孩蹦着乖巧道。
“哦，撵鸡啊。”
老太太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向四处舒展：
“外婆给你们弄条绳子来，把鸡拴着，你们牵着跑好不好？”
“好！”
孩子们点了点头，随后就看到老太太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老屋里，看上去有点儿跛。
过了好久，她不知道从哪里拎了一根粗麻绳出来。
三个孩子跟在老太太的后面，看着她娴熟地捉住边上的一只大公鸡，一手按住公鸡的身子，捏住绳子一端，另一手望那挣扎不断的鸡爪上系上一个圈。
没过多久，两个小男孩就牵着麻绳傻傻地撵着大公鸡，像遛狗似地跑进田间小路，连着把脚步声散进公鸡的啼鸣里。
于是空地上就只剩下了小女孩一个人趴在石墙上，眨巴眼睛，凝望天里奔跑的影子。
“惜雪，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玩啊？”
老太太走到她的身边。
“外婆，我不想玩这个。”
“那要不要踢毽子啊？我们去弄几根鸡毛来。”
“不要，外婆，咱们去摸鸡蛋呗！”
“好，外婆去拿夜明石，带惜雪去摸鸡蛋，晚上煮着吃——”
……
几年后。
“唉，娘，您身体不好，就别搞这些农活了！”
刚回到外婆家的小女孩本来想找外婆，结果看到堂屋里大人一直聚在那儿，只好怯生生地躲在门框后，小心翼翼地听着。
“鸡，猪什么的就别喂了，土豆红薯也别种了吧，过年回来我们帮您种！”
“猪不喂可以，鸡要养，惜雪小时候最喜欢去摸鸡蛋了，再说，等你们回来，还能吃上自家养的鸡。
“土豆红薯什么的，还是要种的。麟麟喜欢吃土豆，又和外公和我住在一起，冬儿和惜雪又好不容易回来过年，没点囤货，不好好招待他们怎么行！”
“娘，小孩子什么的我们管着，您就别那么惯着他们了！”
小女孩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自己跑了出去。
后来回外婆家过年，她依旧每天去掏鸡蛋，大冬天的时候日日都能吃到自家用木炭灰烤出来的红薯和土豆。
……
“外婆外婆，生日快乐！”
这年冬天，一家人回山里的老屋过年后，接老太太和她的丈夫到山脚下给她过了个生日。
“祝，祝外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生日宴上，三个孩子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端到老太太面前，紧张而又期待地望着这位寿星。
“好好，谢谢麟麟，冬儿和惜雪！”
老太太满足地笑着，接过那一碗长寿面，却没有动过手里的筷子。
她一直在看着面前这三位小家伙。
“麟麟，你想吃面吗？”
老太太问向较大的男孩。
小胖子连忙放下含在嘴里的手，看看那碗长寿面，又看看周围大人沉默的表情和自己姐姐与弟弟的猛瞪，连忙摇了摇头。
“没事，来，想吃就一起吃吧。”
老太太失笑，摸摸男孩的小脑袋：
“这么大一碗面，外婆一个人也吃不完。”
“娘，可别管这些小孩子，小孩子不懂事。”
霄玉麟的父亲，一个看上去胖胖的中年人连忙走出来要去抱他。
“诶，孩子想吃，就让他们吃吧，不碍事。”
老太太朝中年人挥了挥手，从一旁的碗碟里拿出三只小碗，动筷子匀出三份长长的面条，盛进碗里，配上三双筷子，递给了三个小孩。
三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望着面前热腾腾的面条踌躇好久，然后纷纷看向自己家的爹娘。
“别管他们，听外婆的，来，和外婆一起吃。”
老太太佯（yáng）装不高兴，这才拒开了大人们无奈的目光。
没了那监督，小胖子最先接过小碗，“吸溜”地嗦着面条，面露开心之色。
在老太太的催促下，另外两个孩子纷纷道谢。
“好，好，吃了长寿面，将来比外婆更长寿！”
端着所剩无几的面汤，老太太慈爱地嘴角上扬。
……
再大一点，九、十岁。
明亮的大房间里，女孩儿在纸上奋笔疾书。
“我的外婆……大概快有六十岁了，她很慈祥，很平易近人，很善良，是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写了好久，她猛地停下了手里的笔，愁苦地咬了咬笔尖。
“可是，外婆身体不太好，听娘说，她总是太省太省了，一辈子苦到头，从来没有享过福。”
……
“哎呦，不是和你们说了吗，人参这些的就别买了，茶叶也别买太贵，你爸喜欢清淡的茶！”
“家里的夜明石还能用，就不用换啦！”
“买这么多吃的，你爸和我也吃不完，省点给孩子们买零食吧！”
“啊，是么，惜雪她今年不回来过年了？”
“把麟麟送到惜雪老家读书去吧，这里穷，教育不够先进。什么？你怕我和你爸在家两个人会孤单？没事的，大黄还在家里，边上邻居也还有几个，聊聊天下下棋还是可以的。再说了，麟麟小时候就被你们丢在这里让我俩带着，让他出去看看吧……”
……
可是好景不长。
在女孩十岁的时候，老太太病倒了。
自那之后，每天每天，老太太都要喝很苦很苦的药，整日坐在火炕边，椅子上，躺在床榻上，再也不能下田，再也不能喂鸡了。
但是，家里的土豆和红薯还是存得满满的。
因为外公还健康着，他那又高又瘦的身子依旧挺拔，他要帮老太太照顾家中的事儿，他学会了烧饭做菜，手艺渐渐和年轻的妇人们差不了太远。
那两个叫麟麟和冬儿的孩子依旧每年年前都和大人一起回来。
因为惜雪比他们大一岁，学业越来越繁重，又离山里远，再加上两个弟弟喜欢联合起来欺负她，大人又喜欢絮絮叨叨。
她从一年回来一次变成两年回来一次了。
……
十四岁。
带着提名榜首的喜讯和一大笔奖学金，长大了的女孩回到了外婆家。
还是一样的山区，不同的是新修的山路，被卖掉了的老房子和身体每况愈下的老太太。
回来后没多久，又到了老太太的生日。
“外婆，生日快乐。”
走到火炕边，女孩掏出两张金灿灿的纸票，上标一龙飞凤舞环绕的100：
“外婆，这是我自己赚的。”
“嗨，这什么事啊，你自己拿着，我不要。”
老太太黯淡的眼神猛地一亮，虚弱地抬起苍老的手，倔强推辞。
“可是，外婆……”
“我不要，我不要，你自己收着就好！”
女孩儿无奈地收回金票，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娘亲带着这两张金票走近了火炕。
“娘，这是惜雪今年考试得来的奖励，给您做生日礼物，让您买点东西，权当一份心意！”
“这怎么行啊，让她自己留着吧，她自己也有想买的东西。”
细细碎碎的话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等了好半会儿，老太太才接下来这两张金票。
她舒了口气。
……
这个假期过得并不愉快，因为两个弟弟又开始连起来欺负她了。
因为可怜他们，她从来不去告状，于是她总是一个人受气，有好几次总是被伤透了心。
期间，两个弟弟也闹过矛盾，直接把她心爱的小说撕成了两半，再加上边上的大人又开始唠叨，她越来越想回老家去，并在心里发誓：
“以后我绝对不回来了！”
熬了大半个月，终于熬出了头。
那天，在“踢踏踢踏”马蹄踏地的声音里，看着远去的屋子，她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
又过去了两个安稳的月份。
一天，放学回家。
“娘？”
放下手里的书籍，她朝屋里喊了一声，但没人答应。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连忙蹑手蹑脚地跑到二楼，偷偷摸摸地凑到了门后，侧耳倾听。
顺着那一丝缝隙，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到里面传出了轻微的啜泣声。
忽然间，楼下有人在唤她母亲的名字。
屋里翻箱倒柜的声响炸起。
她连忙躲到楼梯口边上的另一个房间里，等母亲下了楼，才小心翼翼地溜进房间里。
床头柜上，湿了的手帕下藏着一张信纸。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知道这信上肯定写了什么大事，又没经过娘亲同意，总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于是她很快地朝纸张上扫了一眼。
但只是这一眼，便让她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呆住不动了。
“娘快不行了，医师说医不好，她为了不浪费钱，坚持着要回家。
“我们两个已经回老家了，看着办吧，如果她快挺不住了，就叫你回来……”
……
就在看了那封信不久后，她收到了小表弟寄来的书信。
上面写着几个很是刺眼的字。
“时间，寿命……”
……
不到半月后，她和玉麟回家时，家里的爹娘早就买了票回山区，只剩下近邻和远方亲戚留在这儿照顾他俩。
但等到霄玉麟跑出去玩，她独自收拾学习资料和书籍的时候。
楼下传出了一阵若有若无的交谈声。
“啊？你娘走了？这么快？”
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手里的书，害怕仔细地窃听着，希望这是她的幻听。
然而，没过多久，亲戚上楼找到了她，沉默了很久，对她说：
“你知道吗？你外婆她……”
“我知道……”
她说这话时已经有点儿哽咽：
“你说的那么大声，谁都听得见……”
“你这……唉……算了，你和你娘聊聊吧……”
亲戚叹了口气，拿出通讯水晶，轻轻操作了一番。
很快，见到那荧幕上憔悴的面庞和泪水未干的眼睛，她终于忍不住，晶莹的热泪夺眶而出……
……
霄玉麟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后，微胖的身子抖了抖，怀中零食全部掉在了地上。
“骗人，骗人！外婆她不会这么早死的！”
因为童年时代的故事，小胖子脸涨得通红，像头雄狮一样疯狂的怒吼着：
“她说了要等到我们有出息，和我们一起吃过长寿面，她，她……”
他的姐姐不回答，只是默默地躺着眼泪。
许久过后，不肯认清现实的小胖子一拳砸在边上的木柜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哭的时候，整个房间仿佛都在颤抖不止，温热的液体溅湿着衣襟，平添一份狼狈。
路过的人们都诧异地望屋内看了一眼。
但是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
数日后，她那办完丧事的爹娘回到了家里，所有人整日无言。
半夜，霄惜雪忽然觉得有点儿微冷，迷迷糊糊地从梦里醒来，恰好看见娘亲正一个人趴在阳台上，仰望着天边的星星。
“娘……”
她打着赤脚，走下床塌，来到母亲的身边。
今天晚上是个晴夜，没有一点儿乌云，这令她能清楚地看到天空中的每一颗星星。
童话故事里，死去的人会变成一颗星辰，永远地悬挂在天空，守护着那些还活着的亲人。
她不迷信，但作为一个小时后就没有被爷爷奶奶爱护过的孩子，她喜欢以这种方式来慰藉自己孤独的内心。
如果外婆也成了星星，那么她应该是最亮的那一颗吧……
“惜雪。”
正当她在无数星光里寻找寄托时，一旁的娘亲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长大以后去学医，当一个医师吧……”
“为什么……”
“因为，因为医师可以救人性命，研究出更多消灭疾病的方法……这样一来，像外婆这样的老人就不用受苦了……”
“可是……我觉得当医师好危险，治不好人，还会被刁难……甚至被害性命……”
虽说如此。
可自从那过后，她就默默地把这枚种子藏进了心里，期待着有一天能够生根发芽……
……
……
……
等霄青龙从睡梦中惊醒时，枕头不觉已被泪水和汗水浸湿。
“学医……学医……”
她喃喃着，抓住桌上的折扇，眼神黯淡，目露哀伤：
“可是……娘，我想做，我做不到……”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整片天地染作一片灰蒙……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