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吩咐了管家遣人先将采薇送回屋去,独自一人行走在重重连廊,穿过中间的小院,步至中轴线上的正房后院,高家不少女眷都围着里面,低声说着什么,入耳言语唏唏嘘嘘,挺不真切。
见静姝进来,侧位上端然坐着神色安然的夫人起身,挽过静姝的手。静姝轻轻屈膝见礼,那是她的母亲尉迟氏,尉迟氏执手向前,静姝盈盈俯身,朝正座之上的老妇人行礼。
正座之上的老妇人,如今掌握高府中馈的鲜于氏,昔年高士廉流放岭南时,因着岭南烟瘴污秽,不便带着其母同行,故而留了鲜于氏在家代为奉养母亲,鲜于氏也恪守为人子媳之道,尽心尽力的服侍,后高士廉归附李唐,感念鲜于氏事母至孝,一直礼待有佳。
“一家人平日相见,就不必这般虚礼了,快到祖母这儿来。”
与高士廉常年在朝堂上劳心费力不同,鲜于氏更享受着儿孙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尤其是府中的姑娘们,不同于男子经纶事务繁重,同鲜于氏的感情倒是更深些。
“祖母,正厅里头可有消息?”
“还不曾有人出来呢。”尉迟氏接口说道。瞧着鲜于氏的神情,也是焦急的很,却竭力支撑住不想让人看出究竟。
这府里,除了鲜于氏,却也只有尉迟氏能说得上话了,尉迟氏也是出身名门,高家一门的长媳,又诞下了嫡长孙高敬宗和嫡长孙女静姝,更是挺直了腰杆。
听母亲这般说,静姝亦不再问话,走到鲜于氏身边坐下,握着祖母的手,鲜于氏似感受到手指传来的力道,留给静姝一个安定的眼神。
大约又等了一炷香的时候,高士廉并四子伴着一位身着紫色公服的男子一道步出正厅。不少女眷围在窗边,悄悄打量着外面的动静。静姝坐在老夫人身侧,只隔着距离远远瞧见高士廉与父亲,几位叔叔向那男子拱手做礼,待人还礼之后又遣了父亲亲自将他送往府外打马而去。
静姝扶着鲜于氏起身,朝高士廉迎了出去,还来不及询问因由,便听到二叔至行掩不住的喜悦:
“恭喜父亲进封许国公。”
随后而来的一众女眷听到这话,也是放下了心中悬着的石头,一时是一片道喜的声音。
“陛下差太尉大人传旨,令我等入朝。”高士廉亲自上前,扶着鲜于氏的胳膊,如是言语。
静姝随着众人一起向祖父道喜,却在那一瞬间有一些恍惚。看戏的时候才与采薇说起的入长安,虽然知道这一日迟早回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究竟是谁等不及了呢?来不及细想,便听到鲜于氏言笑晏晏:
“那也是时候差人收拾打点行李了。”于是吩咐了各房尽快收拾细软,尽早出发,又吩咐了尉迟氏拟好带入长安的家奴丫头名单,一切也是有条不紊。
却偏偏在这一刻,于静姝心里埋下了疑惑的种子。
从前的时候,静姝总觉得祖父是安心在益州的,看着祖父在益州因势诱导,破除蜀地惧鬼怪而远病人的陋习;挖掘新渠,让百姓获益;组织文人诗文词赋,使蜀地儒学之风日盛。一桩一桩,一件一件,犹在眼前,静姝以为祖父厌恶官场上有倾轧斗争,所以甘心在这一隅里为生民立命,而今再看,大抵从来益州时分,祖父就已经知道,终有一日会再入长安,这一切除了为百姓安居,也是韬光养晦,倒是枉静姝自己,自诩世事洞明,却不知道原来都在祖父的掌握之中。
帝都,长孙府。
自从李世民登基以来,对长孙无忌,除了圣宠优渥之外,许是没有别的什么词语能赘述的了。长孙无忌与当时的秦王是布衣之交,后来跟随他南征北战,看着他从战无不胜的军事奇才,到受尽打压,被李渊的两个妃子压得说不出话来,再到经历玄武门的喋血,一朝君临天下,他们是君臣,亦是战友。
或许是曾经遭遇过背叛,长孙无忌始终身处忧患之中,坚持辞去相位,那旁人求都求不到的位置,长孙无忌却在唾手可得之间选择放弃,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有暗暗揣测也许是早年被兄长安业赶出家门的痛苦始终深深缠绕着无忌,让人不求位极人臣,只愿一家安宁。
“阿姐,我听阿爹说,高家的两位妹妹要回长安了?”两位容色秀丽的女子坐在海棠树下。
说话的是长孙无忌的三女长孙芃,坐在她对面正往杯中斟茶的是她的姐姐长孙湄。
“我也听说了,说起来自从元年舅公被谪往益州,咱们也有五年不曾见了,也不知道那两位妹妹如今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再有十日,她们也该到长安了,我昨日出去瞧了,阿爹遣了长兄在隔壁街上挑了一处好宅子,想来就是给舅公一家住着的,待她们到了,可就热闹了呢。”一想到高家人就快要到长安了,长孙芃不由得笑出了声。
她一直是这样的女子,开心了就笑,不开心就哭。赫赫长孙府里,她虽是三女,却是长孙无忌唯一嫡出的女儿,就算是比之她的姐姐长孙湄,也是得了长孙无忌更多的关心与宠爱。
“你呀,这会儿便乐成这样,等她们来了,你岂不是要赖在高府不回来了。”纵然长孙芃是妹妹,长孙湄也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拿捏姐姐的身份,自小时候,她的母亲便告诉她,长孙湄是家中的嫡女,是掌上捧着的明珠,不是她长孙湄能相比的。纵然母亲过世多年,她也不曾忘记母亲的话儿,这么多年对长孙芃拿捏着分寸,也换来了长孙夫人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无二。
“我倒也想与两位妹妹住在一处呢,最好就是咱们四人住在一处,那才最有意思呢。”长孙芃对着长孙湄吐了吐舌头,她一直以为她的阿姐是宠她才这般对她,尊贵如她,单纯如她,从不曾多想过其他的可能。
长孙湄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心思简单,和她一起的时候长孙湄也觉得快乐。说起高家的两位表妹,那些年在一处的时候,母亲还在,她还可以做一个孩子,可是现在,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人,纵然旁人再亲近,却也变不成孩子了。念及此,她突然很是羡慕长孙湄。
“阿姐,我们一起去求阿爹,高家进长安那日,咱们一块去迎接他们,如何?”长孙芃的想法,总是出乎意料,然而她有这样的资本。
“你若是想去,就自个儿去同父亲说,若是父亲准了,我便与你同行。”长孙湄应下,这下正合了长孙芃的心思,忙不迭的起身,道:
“那咱们可说好了,阿姐不许反悔,我这就去同阿爹说。”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墙的转角,徒留下长孙湄一日半晌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