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康个子很高，安安虽是不低，但是和他面对面的时候，目光只及他的胸口。她看着仲康脖子里满是口红印子，连胸口的纽扣都被扯开来，不仅又是一阵羞赧，暗悔撞破人家好事。
仲康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分外好笑，回头进房，“进来。”
安安跟着进来，把房门开的老大。二人独处，还是避一下嫌疑。嘉言懿行不在，她却始终觉得心里乱乱的，这几次见仲康，也不似平时那样自由惬意，总觉得有些隔膜。
仲康摊在沙发上，随手举起杯红酒，轻酌一口。安安于窘迫中率先打破尴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仲康道：“对不起什么？”
安安极力的想找出一个新颖一点的名词来解释这种叫姑娘的活动，“我打扰了，打扰了……你的约会。”
仲康居然笑笑，“没关系。”
安安脸更红了，“我这次过来，是有事情要找你。”
仲康道：“什么事？”
安安沉了沉心，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讲了一遍，末了说，“仲康，大太太让我来铺子里帮忙，事先我是不知情的。并不是我们联合起来，存心排挤你，夺你的权。老爷没在家，酒铺利润分配问题也不会动，我也不是图铺子里的钱。我单纯只是在铺子里帮忙而已，纯粹只为找点事做，是你的还是你的，你不要多心。”
仲康看着红酒，眼眯一下，并未搭话。
安安接着说，“现在这种经营状况，我感觉是说不过去的。我们是大家，要把格局放大些，眼界放高些，不能和一般的那些街边小店比较。这种缺斤短两、白酒灌水的行为，我觉得太下作了。”
说话期间，听到嘉言懿行一边说话一边上楼的声音。嘉言率先进门，“那个女人走了？大少奶奶，您来啦！”
懿行笑：“这是什么话，好像大少奶奶来了，专门赶跑那个女人一样。二少爷，您让我们买的东西，我们买来了！”
安安这才瞧见，嘉言懿行背后还跟着一个挑夫。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叮叮当当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嘉言把包袱放在桌面上打开，“市面上的红酒，我们先挑了几种买了回来。”
仲康站起身，也来看酒。安安数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几种。有国产的，也有西洋进口的。有的装在小酒坛子里，有的装在瓶子里。嘉言懿行铺了整张桌子。
安安好奇，“这是做什么？”
懿行拿起一瓶装在深色不透明瓶子里的葡萄酒递给安安，“少爷让买，我们就去买呗！大少奶奶，这不买不知道，谁买谁吓一跳！你瞧，葡萄酒有这么多种样子！你看，”她用手一指，“这是玫瑰香，这是琼瑶浆，这是樱甜红，这是高月，这是大宛香，这是弗兰地，还有这个是品丽珠。这其它没有标名字的，我也就记不住啦！”
仲康道：“去拿两个杯子来。”
嘉言从抽屉里找出两个干净的高脚杯。仲康拿起一瓶樱甜红，打开，倒在两个杯子里。他端起一杯，先是在酒杯里晃了晃，然后轻抿了一口，“试试。”
安安依言端起酒杯，这酒真红，红的好像鲜血一样。轻闻一闻，有一股樱桃的甜香在里面，怪不得叫做“樱甜香”呢！安安喝了一小口，刚入口时有一点苦，但是不涩，也没有白酒那种辛辣味儿。在嘴里含了一下再咽下去，居然由苦转甜，回味无穷。她点点头，“这个，很好喝。”
仲康依次打开所有的红酒，懿行见杯子不够，一溜烟儿的又取来一打，每一个都盛了一点儿在里面。仲康道：“你再尝尝。”
安安每个端起来，都抿了一小口。玫瑰香的香气更大，高月的颜色偏淡，品丽珠好像更甜一些，至于琼瑶浆，她也说不出来，应该是口感更柔和吧。
安安两颊坨了醉颜，娇憨可爱，“每个都很好，可说不出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樱甜香最好。可能是因为，是第一个罢了。”
仲康点点头，也依次端起酒杯尝了尝。安安瞧着他，有时皱起好看的眉峰，有时弯下嘴角。安安问道：“买这么多红酒回来，你要做什么？”
仲康缓缓道：“自西汉始，张骞出使西域，见宛左右摘葡萄以酿酒，遂带了回来。三国时期曹植也曾经说酿葡萄以为酒，善醉易醒。这应该算是对葡萄酒很清醒地认识了。“
懿行一拍巴掌，“少爷你可真厉害！什么都知道呢！”
安安笑道：“懿行！你可真是你少爷的小应声虫！”她接着道：“你是不是想扩大咱们铺子的经营范围？进一些红酒来卖？”
仲康沉吟半响，“白酒并不是太适合外国人的口味。亨利先生这一次进这么多货，只是图新鲜闹着玩儿罢了，形不成长期合作。亨利先生是英国来的爵士，也是当地很有名的掮客。我们要是能跟他搭上关系长期销往海外，生意定会有很大的起色。”
安安也思考半天，终于道：“你说的很对。但是我觉得，增添咱们产品的种类是扩大销量的一个手段。但是最主要的呢，要以人为本。”她羞涩一下，“什么叫以人为本，我也说不好。我只是原来在娘家里，常常听我爹这么说。我隐隐约约觉得，就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就要尊重客人。客人就是天。如果要糊弄客人，货不对版，以次充好，甚至店大压客之类的，迟早要被客人唾弃，再也不登门的！”
仲康微笑，“你说的对。”
安安受了鼓励，心里也得意，眉飞色舞的又抿了一口樱甜香，“这酒甜甜的，像糖水一样！你也觉得我说的对，对不对？所以说，进红酒来销售是一方面，但是最主要的是改革！现在国家都改革，大清都改民国！更何况咱们一个小小的酒铺子呢？”
仲康看着她，“怎么改？”
安安越说越兴奋，“我仔仔细细的考虑过了！第一个，要重新装修！咱们前面门厅的地方太小了，物品们也老旧了，要修的修，要换的换！再一个，要仔仔细细完完全全的做一遍清洁！咱店里清爽了，人家才来逛逛，是不是？还有最重要的，”安安顿了顿，“要有规矩。现在伙计们太自由散漫了，自作主张，随意而为，这可不行。我觉得，我可要好好扭转这种局面才行！还有一点，”安安犹豫了一下，“我听说刘先生很爱赌钱罢，让他管着账本……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仲康沉吟半响，终于道，“天气热，你们两个下楼去买个消暑的西瓜回来。”
懿行一拽嘉言的手臂，挤了挤眼睛，两个人手拉手下楼去。
仲康站起来，床边衣架上挂有一个西式的男子的牛皮的背包，仲康从里面拿出来一物，递到安安的眼前，“给你。”
仲康摊开手，是一枚发卡！
这枚发卡月牙儿形，底子是白银的，上面镶了细细密密麻麻的无数颗小钻石！安安接过来，在灯光的反射下流光华彩，像是流动的歌。安安隐隐约约的记得，她无意之中对仲康提过，自己小时候曾有一个这么个月牙儿形的发卡，可惜丢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安安心中一暖，连声音也柔和了起来，“谢谢你。”
仲康道：“我应该谢谢你。你托人送给朱姐姐家里的钱和东西，他们都收到了。孩子也找了个奶妈……养得很好。”
安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这些都，都是我应该做的。”
仲康看她手足无措，分外好笑。他自己也不觉得，只要和她在一起，连笑容也多了起来，“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辛苦你。”
安安调皮的一皱眉，“你说过很多遍了！”
仲康不理，沉思半响又道：“你说的改革。我也想过。刘先生是我的师傅，我没法对他太过严厉。改革，不是那么容易的。阻力很大。”
安安追着话说，“虽然有阻力，但是我们有决心呀！”
仲康道：“这件事不是有决心就能完成的。方方面面牵扯很多。我这几天要和亨利先生出一趟远门。亨利先生的订单，货备好了，就直接送到码头，有咱们专属的船。至于改革……”他沉吟半响，“等我回来再说罢。”
安安面子上点点头，心底反而激起了熊熊的好胜心。自己一定要干出个样子，不要让仲康瞧不起呢！
仲康看出来她心底的话，“你不要逞强，一切等我回来再说罢。”
安安心里一暖，“你会不会忌恨我？大太太让我到铺子里来，摆明了是要从你手里收回产业，交还给伯琰。”
仲康淡淡一笑，“不会。”
安安追问，“会不会恨伯琰。”
仲康道：“不会。”
安安一撇艳若玫瑰的小嘴，“你的话太少了，哎！”
仲康看着安安，许是又喝多酒，她的脸颊上两朵红云经久不散。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她，又黑又亮的女学生头，弯弯的眉毛，一双圆圆的眼睛，闪着热情调皮的光。秀气的鼻子，小巧的嘴，红艳艳湿润润的，让人。他断了思路。这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是上帝的恩物。
安安看着仲康。认识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他和伯琰其实长的不太一样。细长的眼睛，上面压着浓浓的眉毛。眉头似皱非皱，似乎总有忧虑。将来总会有人为他抚平吧。他的嘴唇也很薄，抿的很紧。书上说这样的嘴应该很能说才对，但是他的话却很少，少得可怜。他的面相年轻俊秀，放松的时候，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但大部分时候，他总会闭上心门，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怎么说呢？就像，安安想，就像一盆熊熊的火，可是外面裹了厚厚的冰。他太封闭了，祝他以后，一切都好罢。
安安看着仲康，看他的脸和夕阳的光融合到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