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把冬歌叫到了家里,商量着宁珂解约的事情。可是有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我们面前,宁珂与路远签下的合约年限是五年,而如今不过才第二个年头刚刚过半而已,如果这时候提出解决,光是违约金就已经是一个不小的麻烦了,更何况,宁珂单方面毫无理由地提出解约,她的形象也会大打折扣。当时那个时候,形象就是一个明星最大的价值,如果宁珂因为这件事情在形象上出了问题,落到无人愿签的地步,可能会危及到她的整个职业生涯。
所以当我们三人坐下来认真思考对策的时候,才发现事情远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但这一切对于不知钱有多珍贵的冬歌来说或许不是问题,她觉得我和宁珂的顾虑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她听完我们我们不甚乐观的想法后,不以为意地说:
“违约金能有几个钱?也就几百万几,没公司愿意签宁珂,我开公司签,反正我爸最近也正打算进这块市场试试水。”
我和宁珂当然不同意把这些麻烦全都交由冬歌处理,只是眼下也确实没有好的办法,只能暂且搁置解约的事情。我把宁珂当时的合同拿了出来,我们三人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几番,想找出一些漏洞来,但是一无所获。整件事情最让人头疼的地方其实在于宁珂怎么能在保住自己形象的情况下提出解约。目前看来,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等待陆之恒的公司做出有违合约的行为。
当我在写这部分的故事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当时我们三人错过了多么重要的一个信息,就是那位叫“向阳”的编辑,他手中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路远签约宁珂是早就设计好的圈套,只是当时我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他,等到再想起来时也已经于事无补。但仔细想想,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选择忘记他,或许也是怕良心难安吧,毕竟一个人怎么可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拿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当枪使,这个年轻人刚刚起步的职业生涯很可能就因此葬送了,更何况这个年轻人还曾经帮助过自己。
其实,当时我们也想过向媒体曝光陆之恒实际上是一夜成名的老板这件事情,但后来想想,只凭这一点根本改变不了什么,陆之后背后的公关实力远不是我们能想象的到的,他有成千上万种办法扭转局面,他甚至大可以毫不避讳地承认事实确实如此,但把罪名抛到自己的员工头上,是员工自作主张攻击宁珂,他得知后感到万分愧疚,所以才用自己的另一家公司签约宁珂,想要补偿对她的伤害,他甚至还可以对此大做文章,向媒体诉苦,指责宁珂忘恩负义。
所以正如你们所知,当时困扰我们的最大难题,其实是宁珂没有理由提出解约,如果贸然提出,后果是我们根本无法预计的,因此我们只好暂时搁置这件事情。
可是一直等到入冬的时候,事情都没有出现一点转机,宁珂的公司好像也未卜先知预感到宁珂想要解约了似的,对宁珂的态度忽然无比包容了起来,甚至于任何事情都由她做主,于是整个解约的计划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看似没有一点希望了。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从杂志社辞去了工作,准备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去。
这年立冬的时候,宁珂的爷爷重病住进了医院,我和宁珂回怀城探望了他,宁奶跟我们说,宁爷得了癌症,这么大的年纪得了这么要命的病,经不起折腾了。我知道,宁奶是在说宁爷没多少日子了。
宁珂伤心极了。她从小跟在宁爷身边长大,和宁爷的感情最深,如今宁爷要离开了,宁珂根本不敢想象宁爷要走,每当想到的时候,即便是在梦里,都会止不住地流泪。我们回怀城看望宁爷的那几天,她不是整夜守在宁爷身边,就是回到老宅,躺到宁爷的床上睡觉。她说自己很小的时候经常在这里睡觉,宁爷拿着一把蒲扇,又是给她扇风,又是给她驱蚊,有时候宁爷扇着扇着自己睡着了,但只要她一翻身,宁爷的胳膊就会自动抬起,接着为她扇起风来,她睁开眼睛,发现宁爷是闭着眼睛的,人已经在梦里了,胳膊却还在不停地动着,像是在梦游似的,或者宁爷在梦里也正在为她扇扇子吧。
她还说,宁爷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不是花香,而是油香味,那是他经常待在厨房里给她做饭才染上的味道,那味道后来就住进了他的身体里,即便他后来腿脚不便,不再往厨房跑了,身上还是会有那种味道。
我们在怀城待了三天,最后一天要走的时候,宁奶来送了我们,一直把我们送到医院门口,宁珂笑着跟她道了别,说下个月再来看望他们。可宁奶刚一转身,她望着宁奶的背影,眼泪立即就流了下来,一直到她走出医院,她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不舍和难过,蹲在医院门口的角落里大声哭了起来。她说:“我好害怕,害怕我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觉得他们老了,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有离开的一天,可我现在觉得我要失去他们了。”
我在她身旁安慰她,她忽然站起身来说:“我要停工一段时间,我想回怀城陪我爷爷。”
她的目光如此坚定,我点点头,支持她的一切决定,恰好我也辞去了工作,我们可以在怀城安安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送宁爷最后一程。
可是,宁珂的公司却拒绝了她的要求。因为停工的代价太大,会给公司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公司绝不可能同意她停工。宁珂因此与公司产生了裂痕,多次交涉未果,终于在某一次的演出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宁珂对江思语说她打算提出解约了,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她一定要回去陪宁爷,如果公司不同意,她就要解决。
对于宁珂要求停工的事情,江思语也很为难。她曾私下告诉过我,其实她心里是很支持宁珂的,宁珂已经给公司带来了那么多的利益,对公司的所有要求,即便不情愿,也还都是照做了,现在因为爷爷重病,她要求停工一段时间陪伴家人,于情于理公司都该同意的。但她不能在宁珂面前说这些,甚至在面对宁珂的时候,她还要保持和公司一致的立场,以公司的利益为重,劝她不要停工。
“我没有办法,这是我的工作,你能帮我跟她说一说吗,我害怕她怪我。”
她那天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
我告诉她:“宁珂不会因此怪你,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她甚至不会怪公司,她不会对任何人有想法,她就只是想回家陪宁爷而已。”
或许很多人都不理解,宁珂为什么宁可赔上自己的事业,也要回家陪自己的爷爷。但我很清楚,宁珂从小缺少父爱,所以宁爷成为了她生命中最依赖的男人,宁爷重病让她倍感痛苦和焦虑。从另一方面来说,宁珂对我的依赖,也是因为缺少父爱的缘故。她需要一个男人的陪伴,给她从没有过的安全感。
那天宁珂在车上提出解约的时候,江思语意识到事情要开始失控了,但她没有阻止宁珂,而是给了她一个眼神。宁珂回家后告诉我,她从江思语的眼神里看出她是支持她的,或者至少是理解她。
于是第二天,宁珂正式向公司提出了解约。公司当然不同意,想用巨额的违约金吓退宁珂,但宁珂去意已决,她说自己会赔,五百万的违约金,一分都不会少。宁珂虽然拿不出五百万,但拿出大半还是可以的,再加上老宁留给我们的一百万,再向冬歌借一点,我们三人搁在一起,五百万不难凑齐。
当公司知道五百万的违约金根本阻止不了宁珂解约时,他们又立即改口,称同意宁珂停工的要求,但她需要重和公司签一份为期十五年的合约,签约费是八千万。
而提出这个新条件的人,正是路远背后的老板陆之恒。那天起初是江思语给宁珂打了一个电话,说公司想和她再谈一谈。我陪宁珂一起去了公司,我们到达约定的见面地点时,只有江思语和一个男人待在那里。那个男人就是陆之恒,我一开始根本没有认出他,直到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才明了他的身份。他的模样实在是变化太大,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中学时的轮廓,或许唯一没变的就是他那双轻蔑傲慢又狡黠的眼睛了,总是闪着虚伪和诡诈的光。
我们在他俩对面坐下,陆之恒的目光几乎从始至终都停留在宁珂身上,那目光像是一双手,在把玩着宁珂,偶尔露出猥琐的笑意。江思语坐在他身边一直迟迟不语,最后还是陆之恒先开了口。
“温言,你还记得我吧?”他笑着看了我一眼,“我和你小时候还打过架,还记得吧?”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我更记得,如果不是你,泛生不会选择自杀!如果不是你,他本该与林染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愤怒地看着他,无数次忍住了想要揍到他那张得意的脸上的拳头。他怎么可以如此云淡风轻,自鸣得意地坐在我的面前,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回忆自己高中时候的往事。
就在他口若悬河,深情款款地回忆自己中学时代的往事,用一种装模作样的口吻调侃高中时和我闹矛盾实在是幼稚的时候,江思语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插嘴说道:“要不咱们先谈宁珂合约的事情吧。”
陆之恒正讲得兴起的时候被江思语给打断了,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随后又立即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看着宁珂说:“好,先谈宁珂的事情,以前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聊。”
江思语从包里拿出一份新的合约书递给我们,就是我上文提到的那份为期十五年,价值八千万的新合约。
陆之恒说:“这是公司拟的新合约,你看一下。公司重新考虑过了,同意你停工一段时间的请求,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休息,过去一年多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全靠你养活,实在辛苦你了。”
陆之恒很期待地看着宁珂,以为宁珂一定会被那一页写着八千万数额的纸感动。可是宁珂甚至没有看到那一页,就把合约书退还给了他们,说:“十五年太久了,我不会签的。”
“十五年八千万呀!”陆之恒表情颇为夸张地说,仿佛这八千万是用来签约他的一样。
“十五年八千万,你每年的收入有多少你不清楚吗?”陆之恒重复道,“你就是光吃合约,每年都有五百多万的收入,更别提还有那么多的演出,活动,广告,代言,版权费……你知道这是多大一笔钱吗?”
“我不在乎,”宁珂说,“我已经决定解约了,违约金我马上就会给你。”
说完,宁珂就起身离开了。我也站起身来,跟着她走出门去,陆之恒却叫住了我。宁珂刚一离开,他立即就露出了自己趾高气昂的模样,看着我说:“温言,你好好劝劝宁珂,让她别犯傻。”
我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因为我在站着,他在坐着,所以他不得不抬起头来看我,而我则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是在低处的人却要说出那么自以为是的话,我觉得着实有些好笑,于是准备捉弄他一番。
我见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于是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伸手示意给我也来一根。他或许以为我是在讨好他,或者想跟他谈一谈,于是很乐意地递给了我一支。我把烟叼在嘴里,朝他装着打火机的口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给我点上。他看了看自己的口袋,又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不乐意地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半站起身子朝我嘴边递了过来。就在他接近我,刚点上火的时候,我忽然伸手摁着他的脑袋,狠狠摁到了桌子上,桌子上的碟子和杯子也跟着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陆之恒立即发起火来,大骂道:“你他妈又搞偷袭!”
他伸手去扒我的胳膊,想要掰开我的手,我换成两只胳膊的胳膊肘压在他脑袋上,这下他彻底动弹不得了。我凑近他耳边说:“我警告你,别再纠缠宁珂。”
说完,我收回了自己的胳膊。他从桌子上狼狈地抬起头,凶狠地看了我一眼,起势要揍我,江思语赶忙拉住他,让我赶快离开。
我不慌不忙地把他给我的烟装回他的口袋里,对他说:
“这是公共场合,不能吸烟。”
说完,我就离开了,只听到身后陆之恒气急败坏地威胁我:“你他妈给我等着!”
我刚走出咖啡厅,天上就下起了小雨,宁珂撑起一把伞在车前等我,看我走出来了,撑着伞朝我走了过来,问我:“你在里面干嘛呢?怎么才出来?你不会替我签约了吧?”
“怎么可能!”我说,“别说八千万,就是八个亿,只要你不乐意,咱们就不要。我人生的座右铭都是千金难买爷乐意,不过有了你之后,就变成了宁珂一笑值千金。”
宁珂白了我一眼,说:“你这张嘴,说起情话的时候唬人得很,吵架生气的时候又气人得很。”
我们坐进车里,一路开回了公寓。路上我问宁珂,准备什么时候回怀城,她说交过违约金后就去,她一天都不想耽误了。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以后每天都会陪在她身边。她笑了笑,对我说:“今年咱们在怀城过年吧?我们回怀城生活一段时间。”
“好。”
我笑着看了看她。
“我们回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