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灯光下，师徒两个一坐一立，相对之下，反而愈发显得彼此形单影只。
或许是长时间的沉默让他明白了，低头认错无语并不能够让他闯过这一关，于是愿意或不愿意的，赵伍开口道：“师父，我说的无话可说，并不是羞愧的说不出话来，而是根本不需要再说。我家不是世代簪缨之族，家里几代务农，到了父祖这一辈，有幸成为了骑士，随着赵国灭亡，也俱为尘烟了。纵然如此，我也从没想过我会永远归属于那个小山村，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骄傲，我坚定地认为我应该走出去，闯出独属于我的光明道路，至少也要在历史的天空下划出一道我自己的痕迹。”
“当初我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走出去的，我的母亲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最后没有阻拦我，二丫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跟着我出来了。她们都知道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尤其对于我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肯定会遇到很多的危险，面临很多困境，但是她们最后的选择是遵从我的意志，最后不成为我的挂累。”
“我不能拍着胸脯说我对得起她们，因为我已经永远对不起她们了。但是我还有一个选择，不是龟缩自保，像个懦夫一样跑回家去躲到妈妈的怀里，嘴里说一切都过去了，那样之前的选择就全部没有意义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走完这一条路，或许有一天，在路的尽头，我掀开人生的新篇章，就是再回到她们的身边。我是这么想的，也在竭力这么做的。”
无涯子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似乎以前没有这么跟自己的徒弟谈过话。“你在面对卫庄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怎么可能想这么多？”赵伍想也不想地就答道，“面对那个男人，想得越多不是死的越快吗？只是当时看见他牛气哄哄的样子，就忍不住想上去揍他，反正以前交手也没输给过他。”说道这里，他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没想到最后真的还是输了，哈哈哈哈！”
“笑个屁啊！”无涯子一下子站起来骂道，“说道最后还是一时冲动造成的嘛！”
赵伍心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
“但又不是这样。不止是您，很多人都说过，我做的事情是无意义的，或许是愚蠢的。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无意义的事情做得多了，本身就会变得有意义起来，它们充实了我的人生，丰富了我的经历，使我本人变得有意义起来。没有了这些，就算我武功天下第一，智谋天下第一又如何，到最后，我的人生什么也没有，到我死的那一天，只有两个空荡荡的名号悬浮在天地间。”
“你又在夸耀你赵侠的名头了。”无涯子不耐烦道。
“什么？”赵伍一愣，旋即纠正道：“不，我说的是武功天下第一，智谋天下第一….”
“忘了它们吧。”无涯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你永远也不会得到这两个名头的。”
赵伍低着头哦了一声，显得很是沮丧，旋即抬起头来问道：“师父也是这样吧，或许因为本领太高了，做什么事情都太容易，结果失去了激情，到最后很多事情都袖手旁观，事后回头想一想，反而像是一事无成。”
无涯子闻言怔在那里，似乎沉浸在了赵伍的话中，过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怒道：“才不是那样！你师父我纵横天下，做出来的事情多了！你给我笑屁孩懂个什么？！还不给我滚了出去！”
赵伍连连应是，转身刚要落荒而逃，无涯子忽然叫了一声：“等会儿！”赵伍转过身来，无涯子语气又变得和缓了，轻声问道：“再遇见卫庄，知道该这么办吧。”
赵伍一愣，旋即道：“知道！”无涯子点了点头，“知道就好！我可没有三次载到同一条沟里的徒弟。”赵伍静静地低头转身，刚要离去，猛地又转回来问道：“对了，师父，接下来我们可能还要干一些没有意义，没有脑子的事情，您能接受吗？”
无涯子耸了耸肩膀，答道：“看来我也只能屈从于你的意志了。”
从师父房间里出来，赵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想起在屋里的应答，不由得悲从心来，我刚刚在里面都瞎胡扯了些什么！
赵伍迷迷糊糊地往回走去，半道上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道：“原来赵侠已经回来了。”这声音低沉沙哑，好像是拿砂纸在地上打磨过似的，但赵伍却是认得的，回过头去，果然是墨家巨子，六指黑侠。
赵伍连忙行礼道：“见过巨子，没想到能在此时见到您。”
“我派盗跖回去传信，却没有见到回转，赵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六指的语气绝对称不上多多逼人，甚至显得有些平淡，赵伍相信这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询问句，只是想知道前因后果，但在他嘴中说出来，就让人有那种待审囚犯的错觉，叫你不自觉地以为自己犯了好大的事一般。不同的人说一样的话有时候效果确实会截然不同，如果是荆轲问这个问题，给人的感觉一定是盗跖为什么没来喝酒？是不是胆怂了，溜了？
赵伍当即立正，战战兢兢地答道：“盗跖旧伤复发，被留在医庄养伤了。”说完这句话，心里头暗自抹了一把汗，我居然把这个谎扯出来了，盗跖兄弟，我算对得起你了！
六指黑侠嗯了一身，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又问道：“那么荆轲和舞阳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
赵伍低头道：“是。”反正这个也瞒不住。
六指黑侠接着道：“那麻烦赵侠叫他们来见我。”
赵伍连连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就是这天色是不是有点儿…”
“没事儿。”六指淡淡地道：“那两个人都是夜猫子，天黑了谈事才更起劲儿。”
“你怎么知道…”赵伍悚然一惊，立即改口道：“那没问题，我让他们去找您。”
六指点了点头：“到我卧房来。”
眼见六指黑侠身着黑衣，头戴斗笠，很容易就和夜色融为一体，渐渐消失，赵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位大人绝对不是坏人，但跟他说话压力绝对是大，就好像你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他就能把你看得通透一般，也不怪荆轲、秦舞阳这样的人物在他手下真的跟小鸡仔一样。
想到这里，赵伍不由得觉得好笑，旋即醒悟过来，我好像又把人给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