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正是这样么：“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那天晚上，爸爸终于雄起了。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看清楚小姐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屁股有点大，他呢，便狠狠地捏着那个屁股跟小姐做爱，伊轻一声重一声地哎哟哎哟叫唤着，一声声都刚刚好打在《亚洲雄风》的拍子上，所以爸爸脑壳里头一直响着这首歌，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来了两回。
“狗日的钟师忠真的是有点鬼脑筋。”这下爸爸好了。通透了。畅快了。想明白了。从幺五一条街上走出来，在平乐镇弯弯的月亮下面，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条路就在脚下，直端端地通到妈妈的床上——他两步就跨回去了，按住妈妈，跟她舒舒服服地大干了一场。
这就是爸爸和妈妈年轻时候的爱情故事啊。“龟儿子的，这么多年都过了，总不得这次还真的整戳脱了，离了嘛？”爸爸看着姑姑坐在自己眼前的沙发上，原先想要跟她说的话自然是半句都不敢说出来了，摸了摸心上的老皇历，只觉得两边额头边上的太阳穴跳得抖抖索索的。上下两撇，先管肚皮。眼看中午到了还没妈妈的消息，一家人决定去吃毛肚火锅。奶奶本来是不喜欢吃火锅的，她总是说：“这辈子都跟豆瓣打交道了，平常啊还是吃点清淡的。”可姑姑爱吃辣，就算白水煮个萝卜也要打二两干辣椒面做个蘸水才下得了嘴。大伯就提议：“去吃火锅嘛，也好久没吃了。”
于是就去了。朱成从豆瓣厂载着爸爸和姑姑，大伯开车去庆丰园接来了奶奶，在南门老城墙边的继承毛肚火锅店点了个鸳鸯锅。一家人齐崭崭地坐下来，倒了豆奶，开了啤酒，奶奶这才像忽然想起来了，问：“安琴呢？”
其他人都不说话，只有爸爸说：“她要上班的嘛。”
奶奶本来在白锅里面捞午餐肉，这下肉也不捞了，把筷子放到油碟碗上，说：“胜强，你骗你妈老了？陈安琴那个班是个什么班，还真能走不开人了？平时就算了，姐姐回来也不出来了？哪门子的小姐脾气啊？”
奶奶说这话吧，也不算全对：妈妈怎么说也是三十九四十岁的人了，算到哪儿也算不到小姐名下——不管嘛，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奶奶轻轻说完了，也不多言语，重新把筷子拿起来，端端正正在白浪里夹起一片午餐肉，油碟里蘸了蘸，斯斯文文地吃了。
一桌没半个人出声。爸爸满心里油锅样翻着怪话。最后还是大伯开口了，他说：“妈啊，你胃口还好吗？要不要吃片黄喉啊？”
“不吃不吃！黄喉我才咬不动呢！”奶奶摆摆筷子，盯着满桌子的菜检查，“给我下点香菇圆子嘛。”
“哎！好！”大伯站起来，往白锅里哗啦啦地倒下了大半盘香菇圆子，“这个软，妈吃这个。”
爸爸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啤酒。
姑姑呢，谁都没看，端端正正地坐着，把筷子上那片毛肚安安心心地柞在红滚滚的汤水里面―烫毛肚真是个学问，有人说夹着筷子数十八下就烫好，也有说是十五下，总而言之，因为怕把毛肚烫老了，姑姑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它。
“没有外人在也好。”终于，奶奶叹了一口气，“我们一家人也好说点体己话。”
先说大伯。大伯八面玲珑，里外开花：寿宴的事情是稳稳当当地办起来了，晒坝收拾得亮亮澄澄，流程也定出来了，永安大学中文系的朱教授特为了“春娟豆瓣”赋一篇，曹家巷的毛笔字尹老师誊了一遍，县城里的各界名流请八位来做了八副寿联，还有，广告厂那边，做了九米多宽四米多高的喷画布拉网架，那是平乐镇最气派的，四十八个易拉宝广告架把会场围得巴巴适适，还有还有，到时候啊，三十八面横幅要从西街神仙桥一路拉到豆瓣厂门口的，还有还有还有，来的客人每个人都有一个礼品袋，里面呢，宣传册、豆瓣、签字笔、笔记本，还有印着春娟豆瓣厂介绍的面巾纸一样也不少——大伯说得兴起，拿着筷子来当起毛笔在桌子上指点着江山，爸爸却免不了在心里哼了两哼：
“高涛，你娃下手狠啊，不熟不杀不肥不咬哇？这单赚够了吃一年啊？”奶奶也问了：“知明啊，那这得花多少钱啊？”“哎呀妈，这是多大的事啊，效果一定要好，钱嘛不重要！”大伯摆摆手接着往下说，“演出嘛，市里来了个专门承包大型演出的演艺公司——人家本来是不接这种小活动的，都是朋友才帮我们做的。歌星明星肯定要有几个，灯光音响效果都是专业的，主持嘛，就让姐姐来主持，这样也更有意义了！——总之，妈你放心，你这个寿啊，我保准你过得不一般！”
大伯自然是说得好啊说得妙，说得呱呱叫。爸爸听了也不得不服：要说拍老太太马屁，段知明真是天下第一的人才，从小到大，没哪一回跑脱了——奶奶果然笑起来了，脸上的皱纹团成了一朵花，对爸爸说：“胜强啊，你听你哥说的，你说这样好不好？”
“好！好！太好了！”爸爸遂抖擞精神，挺起腰杆来拍着桌子唱了个好，惹得邻桌的人也看了这边一眼。
姑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奶奶就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到了她头上：“莉珊，说起来妈还真要谢谢你，你自己一个家里里外外要忙的事肯定不少，还愿意回来出这份力，妈真的很感动啊。”
“妈，你别这么说，知明和胜强才是辛苦了，我做这点是应该的。”姑姑说，“主要是您要把这个生日过得开开心心。”
“开心！开心！”奶奶好像已经看到了当天的盛况，“这些热闹嘛，当然好，不过那是做给外人看到，主要是一家人都能回来团团圆圆的，这我才真高兴啊！从你爸走了以后，家里就没这么聚过了，他要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那可未必，爸爸心里思量着。要是爷爷还在，多半也就是坐在会场边上跟着陈修良一起抽两根烟，看着台上这个唱过去那个唱过去。陈修良说：“段贤骏，你娃这辈子好福气啊！”爷爷呢，可能也就是吐一口烟出来，摆一摆脑壳的事——还能说什么呢？人都死了就只有随和点，反正随便你们说嘛，你们要说他高兴，他就高兴嘛，有福气，就有福气嘛。
话说到了这，不知怎么就说起了爷爷来。自从他这一去两年多了，奶奶反而时不时提起他来。有时候她跟爸爸说起想添两件新衣裳，就说：“胜强啊，本来我也不想买什么衣服了，都这把年纪了还买什么衣服？我早些年那些好衣服啊，多得穿不完。可是我就想到你爸了，你爸要是还在，肯定也愿意我过得舒舒服服的，吃好，穿好，我就想啊，添两件衣服，你爸也高兴。”有时候她吃了一口烧白，也说：“胜强，你还记得这烧白吗？你爸最爱吃了。本来我也不喜欢吃这东西，油腻得很，可是想到你爸，就忍不住多吃两口，也算是帮他吃了。”有时候她跟爸爸说要努力工作，就说：“今年豆瓣厂的业绩还不错，明年你还要更努力啊胜强，其他不说，你要想想你爸，这也是你爸的遗愿啊，他肯定希望豆瓣厂红红火火的。”爸爸心头想：“我爸才不管豆瓣厂不豆瓣厂的事呢！”不过他也就乖乖听着奶奶的话，反正她的心总是好的，道理总是有的。
这不，就说今天吧，在这饭桌子上对着三个儿女，奶奶又悠悠说起了爷爷：“你们说，你爸和我这辈子也真是有缘分，不然他一个大学生，我一个小学没毕业的，怎么就能走到一起了呢……你爸年轻的时候那真是帅啊，我们镇上都不知道多少人喜欢他……我们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过来了，生了你们三个也个个都成了材，虽然他走得早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有时候啊我坐在房子里头真是不想活了，觉得我命苦啊，这么个生离死别，但我知道如果你爸还在呢，肯定也想我好好活着。唉，我就过下去嘛，多过一天是一天，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你爸啊。”
这些话爸爸本来就听得会背了，更不要说今天心正烦，姑姑呢，自然也有她的心。也就大伯还听个新鲜，应着奶奶的话，说什么：“妈，你别这么说，你要好好啊，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吃好穿好啊，你想想你的福气，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得好说得好，继续说继续说。”爸爸在心头搭了句话，自己呢，就埋着头安安心心地往红锅里面下鱼丸，下肥牛肉，下兔腰，下鸭血，下黄喉，下耗儿鱼，全部都下下去！——爸爸几乎要忘了人世间的烦恼，流汤滴水地等着要吃个嘴满肚儿翻，然后他裤子包包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打电话来的是妈妈。爸爸一看到“安琴”这两个字眼皮就跳了一下。他连忙站起来，说“我接个电话”，走出了包间。
爸爸站在街沿上接妈妈的电话，街道上开过去一辆又一辆小汽车。爸爸听得妈妈在电话里面说：“你酒醒了？给我打电话什么事啊？”
妈妈的声音里面没有一丝异样。但是，而对狡猾的敌人，爸爸还是决定先继续把脑壳清丝严缝地埋在草堆堆里，他拆炸弹似的说：“今天姐回来了，说喊你一起吃饭，还有妈和大哥，都在问你呢。”
“哎呀！”妈妈叹息了一声，很是遗憾的声音，“我刚刚手机放在办公桌上去隔壁办公室了，没听见。那你们吃完了没啊？要不要我现在过来？”
爸爸看见对面街上开过来一辆银粉银粉的奥拓车，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颜色的奥拓。
“胜强，不然我现在过来？”妈妈又轻言细语地问了一遍。
“啊？”爸爸这才回过神来，确定这一切不是幻觉，“算了算了，都要吃完了，你就不要跑这趟了。”他好歹把这句话七零八落地说完了。
“这是你妈狗日的在扯哪门子精怪啊？”他心里直犯着嘀咕，又看见一辆车开过去了。
“那好吧，那姐今天晚上还在不？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妈妈殷勤地问。
“她应该下午就回去了，我下午一点让朱成送她回去，她晚上还要带点点。”爸爸说。
“哎呀！”真心诚意地，妈妈叹了一口气，“那好吧，那晚上你回来吃饭不？我今天早点去买菜，你要不要吃卤肥肠？我给你买点。”
“你真的要给我吃卤肥肠？”爸爸一边想，一边稍稍抬了抬脑壳，天上的是十二点过的太阳，亮得像个一百二十瓦的灯饱，没见掉下半个林妹妹来。他说：“肥肠好吃，那就吃肥肠嘛！”
他们继续说着家常话。晚饭的事情解决了，妈妈接着说到单位上有个人要娶儿媳妇，周末要去喝个喜酒。“不是好熟的人，不过也多年同事了，你说红包包好多呢？”她问。“随便嘛！你在管钱的嘛。我又不管这些。”爸爸大大方方地说。然后，又说r明天要去给车子作保养的事，以及顺便要去永安市买点东西的事，等等等等。
两口子欢欢喜喜地说了一通。直到爸爸的肚皮响起来，他这才说：“那我先进去了，妈他们还在，晚上我回来吃饭嘛。”
于是他挂了电话，站在街沿边上，看着小汽车嘀嘀嘀地开过去了一辆又开过去了一辆，如梦似幻。正好比他昨天晚上发了一个梦颠，一觉醒来，青面獠牙的母夜叉又变成了娇娇俏俏的崔莺莺。他抬起脚来要走，却又鬼压床一般想起了妈妈正儿八经还是个崔莺莺时候的事情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