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话了,伴随着一丝尴尬,我们朝甘家口儿十字路口走去。那是一个非常黑暗的傍晚,就像最深的夜一般,阴云漫无目的地沉在空中,埋头阴郁的人们从身边不知所终地穿过。风奇大天奇冷,人也难免颓丧,所幸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我掏出烟盒抽了根儿烟,高纯纯则一直低头不语。邪了,我那些可以用来吹牛B让小姑娘们崇拜我的打过谁抽过谁认识谁的“英雄”事迹突然间难以启齿。就像是中午吃的酱牛肉一样,它们就塞在我的牙缝儿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冬季的阴暗中浸着灰蒙蒙,令人更加无言以对。在摆臂前行中,我几次望向身边的高纯纯,盼望她会与我照上眼儿。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她看我一眼,就一眼,我就告诉她,告诉她一切,告诉她我的心,告诉她我爱她。可每一次侧眸,她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前方的街道,令我咄咄的目光无功而返。
从甘家口儿十字路口往西一点儿就是121路车站,路很近。刚走到车站,一辆121路汽车就不合时宜地驶进站台。
“那我就先走了啊!”高纯纯抬起头微笑着冲我说。
“嗯,你走你的吧。”我突然有些难为情。
“拜拜啦。”高纯纯一挥手,快步走上汽车。
我皱了下眉,心有不甘地捋了自己额前的大中分一下,向车窗中的高纯纯摆了下手。高纯纯也冲我微笑着摆了摆手,随着西去的汽车冲向视野尽头。我凝视着融化在西方昏暗夜色中的公车,觉得错失良机,却又觉得能和高纯纯如此在街头漫步已夫复何求。
离开车站,我走到一家小卖部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刚才宋儿呼我的那个号码。接电话的听上去是个外地中年妇女,说这里是公用电话,刚才呼我的人已经走了。我挂上电话,正在纳闷好几天没联系的宋儿找我是什么事儿时,腰间的呼机又响了,是孙二羊呼的我,留的电话不是他家的。
“喂。”我拨通那个号码。
“喂,大火,你在哪儿呢?”孙二羊的声音半死不活,可以想象他现在的皮蓬脸。
“我挨外头呢,巨他妈冷。”
“走吧,月坛蹦迪去吧,我跟张三金刚碰上。”
“你爸让你出来啊?”我笑道。
“操,别提了,反正我们家现在是没法儿待了,我先出来躲躲吧。”
“你丫玩儿离家出走啊?”
“还不都他妈赖你们,非要看毛片儿!”
“得得得,又赖我们了。不废话了,我这就过去,见面儿说。”我挂上电话,结了话费又从小卖部买了包儿烟,朝月坛体育馆走去。
2
月坛体育馆是一家坐落在北京城西二环上的体育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我从没在这儿看过或是参与过任何体育运动。在我小时候我记得这个体育馆是一个早市,我妈在礼拜天大早上六点老给我叫起来到这儿买菜。小学的时候这儿好像是一个什么兵马俑还是牛仔的那么一个马术表演,到了我上中学以后就成了滚轴溜冰了。而说是滚轴溜冰,其实这里更像是一个迪厅。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其实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全北京城的滚轴场馆几乎都融合了滚轴和迪斯科这两种青少年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孩子们总是一边溜冰摔跟头,一边听震天价的迪曲跟着瞎跳。月坛是这些滚轴蹦迪馆中最大也最受欢迎的。也正是因为月坛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它体育馆级别的容量,令它在众滚轴溜冰馆中脱颖而出,很快就成为了北京城西半城痞子的聚集地。泡妞儿、跳自己编的所谓迪斯科舞(其实就是胡扭)、抽烟、打群架等一系列在青春期最酷的事儿都频频在这里上演。
“还行啊?这回你爸打得不狠。”我在门口和孙张碰头,看到孙二羊一副没事儿人儿的样子。
“操,我爸多会打啊,全是内伤。”孙二羊说。
在门口蛋B几句后,我们一起交钱进馆。月坛滚轴的场地在当时也很与众不同,场馆中是一个偌大的旱冰池,在冰池中央是一个面积不小的舞台,想跳舞的人可以上去跳舞。在舞台中间是一个DJ台,台上鬼鬼祟祟像谍报员一样的人就是所谓的DJ。高而空旷的体育馆顶篷下,整个闪烁着迪厅灯光的场地如同一个扑朔迷离的冥府。我们走进魅影穿梭的场地,均觉得自己是时尚界的一分子。我瞪着每一个视线里的人,在人们躲开我寻衅的目光后,我不由得兴奋起来,觉得自己酷得引领世界,是首屈一指的时代弄潮儿。
霓虹汹涌,我提议先换鞋滑冰再跳舞,但孙张二人都说就想进来晃晃,不想滑冰。我倒是对滑滚轴一直情有独钟,于是一人独自换好冰鞋滑上冰池,孙张和几个脸儿熟的痞子打了招呼,找了个角落抽烟。
滑了一会儿后场里的人们开始玩儿接龙,也就是每个人都扶着自己前面那个人的腰滑最后串成一大串儿的滑法。我也是闲得没事儿,滑过去加入了接龙。很快,像贪吃蛇一样,我们的接龙队伍就越来越长。显然,我那天的背运并没有结束的意思。我前面的一哥们儿突然脚下一滑,我根本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和他的脚绊在了一起,接下来是壮观的人体多米诺骨牌,整个接龙队伍有组织无预谋地顺序摔倒。因为摔倒的人太多了,导致不时还有未参与玩儿接龙的滑冰者也陆续摔倒在我们身上。
我的小腿不知道磕在了谁的旱冰鞋上,甚是疼痛。正欲爬起时,突然空中出现了一个被牛仔裤包裹着的屁股,紧接着它瞬间由小变大,砰的一下坐在了我的脸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鼻子正好嵌在臀部的缝儿中,后脑勺被那大腚按到地上,发出“DUANG”的一声。完全是下意识的,我双手扶住坐在我脸上的屁股一把将其推开。那屁股和它的主人在我身边滚了出去,倒在一边。
“推他妈谁呢你推!”屁股主人扶着地翻了个身,骂道。
“推你丫新鲜吗?”在我下意识回骂脱口而出后,我才发现眼前的屁股主人是个漂亮小姑娘。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都因为对方的形象跟自己想象的不符愣住了。
“够横的啊!怎么着,想码B是吗?”那女孩儿坐在地上打量了我一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她看上去也就初三或高一的样子,姿色虽比高纯纯差不少但比李甜微强,身材与高纯纯相近,穿了一身阿迪的深紫色运动套装,侧面是三条白道,脚上是一双白粉相间的耐克鞋,头上梳着一个小马尾辫,虽然五官挺水灵,但是满眼狡黠,瞳孔仿佛一直在滴溜溜地转。
“我不打女的。”我扶着地站起身,轮滑令我很难找到平衡,“以后看准了地方儿再坐。”
“废话!刚才都摔得乱七八糟的,你当我想往你身上摔啊!美得你肝儿颤!”小美妞儿口儿很正。
我心想好男不跟女斗,转身离去。
“你等会儿!”那女孩儿像发令一般冲我喊道。
“吗呀?”我回过头。
“拉我起来。”
我走过去将她拉了起来,因为两人脚下都不稳,所以又是拉手又是搂腰地才将她扶起。在她站定后,我再次转身离去。
“等会儿!”那女孩儿又是用那种倍儿不客气的语气叫住我。
“还干吗啊?”
“你哪学校的啊?”
“怎么着?你还真想和我码是吗?”我狞笑道。
“了吧?”
“我什么啊?你要不服就上棍儿中找严大火呗。”说罢,我转身离开。
“你站住!”背后传来那女孩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头都不回地走了。
“怎么回事儿啊?”我滑到孙张二人处,张三金开口问我。
“没事儿,一小妞儿跟我这儿犯葛。”我答道。
“是不是看上你了?长得还成啊?”张三金笑道。
“没有,问我哪学校的,要跟我码B。”
“现在这帮小孩儿全都动不动就要码,你怎么她了?”孙二羊笑道。
“我怎么她了?是她一屁股坐我脑袋上了!哥们看着一个屁股由小变大拍我脸上还没说什么呢,她倒先跟我这儿臭牛B。”
“跟丫码!你让丫来!来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先奸后杀!”张三金狞笑道,说罢我们三人齐声狂乐。我回头又看了一眼摔倒的地点,那个小姑娘消失了。一笑而过,接着我们在角落里抽着烟对舞台上跳舞的男女们评头论足。就这么过了没多会儿,几个一脸赖样儿、穿着HOT风格服饰染着头的痞子走到我们面前。
“你们哪个是严大火啊?”为首的一个黄毛说道,眼神充满挑衅。
“我就是。”我也回瞪那个黄毛,同时绷紧全身的神经。通常,这种确定目标的问话一经结束就会立即开打。
“我们大哥叫你进去一趟。”黄毛说。
“你们大哥谁啊?”我说。
“哪儿他妈恁么多废话!让你去你就去!”黄毛身后一个没染头的迈上来一步,一副要动手的架势,被黄毛按住了。张三金也要冲上去,被我和孙二羊拦住。
“三里河儿的三哥,你听说过吧?”黄毛冲我轻蔑一笑。
瘦三儿?
对,肯定是他。三里河的瘦三儿,所有西城海淀的半大孩子全知道的人物,据说因捅过三个人还长得奇瘦而得名。早年间他类似宋儿一般打遍三里河,统一了三里河的所有学校和势力。现在推算年龄,应该已经是两张儿多了,算老炮儿了。
“没听说过,走啊!去就去!”我声音大了,掩盖着内心的不安。
黄毛笑了一下,一脸我不知死活的表情与众人转身离去。我看了一眼孙张二人,孙二羊倍儿仗义地跟我一摆头,说了声“走”,与张三金和我一起迈步跟上黄毛。我快步滑到服务台把旱冰鞋给退了,黄毛他们还停下来等着我,似乎是怕我跑了。我换好鞋后大摇大摆地走上去,黄毛又冷笑着转身接着带路。
从楼梯一走上二楼,我就强烈地感觉到进入了别人的地盘。一个个看上去都是一势儿的痞子们,叼着烟歪着膀子,三五一伙地散落在各处,隶属于同一股杀气下的几班人马气势汹汹地盯着我们。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却还是装出气势不输人的样子与各种人照眼儿。
走到二楼最里面的一个包间门口,灯光昏暗地映射着不祥的气氛。
“进去吧。”黄毛用下巴朝门一甩,一副送死刑犯上刑场的表情,我理都没理他就和孙张二人推门而入。
一间很大的包房,灯光虽然没有外面恁么昏暗,但也没强到哪儿去。破旧的暗红色墙壁,两张档次不高的大沙发上分坐着的十几个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抛到我们身上。为首的是正对着我们沙发里一个神情冷漠的消瘦光头,看上去一米八零左右,穿了一件修身的黑西服,皮鞋倍儿亮,五官浓重双目如电。他身边坐着的那些人气质也与外面那些痞子截然不同,有的浑身上下散发着鲨鱼般的冷血,有的一脸狮虎般的凶残,有的则像非洲土狼般猥琐狡猾。总之,一看就都不是小打小闹儿的小痞子,我揣在兜儿里的两只手全捏出了汗。
在两张沙发正对着的KTV点唱机前,刚才那个一屁股坐在我脑袋上的小女孩儿正在摆弄着什么。果然是她,她也一扭头看到了我,转头过来得意洋洋地看着我。那个光头冰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饶是我也算见过世面,也还是被他瞪得浑身都凉透了。接着,他转过头去用同样冰冷冷的声音对那个小女孩儿说:“就是他啊?”
“对,就是他。”那女孩儿答道,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不是牛B吗?我看你现在还牛B不牛B?我告儿你严大火,从来没人敢跟你刚才那样儿跟我说话!”那女孩儿说。
“少跟我来这套,你不是说要码B吗?今儿我们没带人,怎么码?你要不服,你们找个人出来跟我单滚!”我大声说。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单滚可以将伤亡损失控制到最小。
包间内传来一阵令我觉得很丢脸的轻蔑笑声。
“你想找谁单滚啊?”那光头看着我,很慢地眨了下眼睛说。
“你是头儿是吧?那就咱俩来啊。”我说。
又是一阵笑声,那光头也一脸无奈地动了下眉毛。
“你想和我哥单滚?没事儿吧你?”那女孩儿笑得不成了。
“你哥是谁啊?”我说。
“都跟你说了,三里河儿的三哥,你是不知道是吗!”那女孩儿收住笑声过去坐在那光头边上。
“噢,三里河儿的瘦三儿是吧?”我使劲想表示出轻蔑。
“瘦三儿是你叫的吗!”那女孩道。
“他是你哥又不是我哥,我凭什么叫他哥啊?”
“让你叫你就叫!哪儿恁么多话啊!你……”那女孩儿还待再说,光头瘦三儿一挥手拦住她,冷冰冰地张嘴说道:“你是严大火是吧?”
“对。”我有些被他的冰冷气势震住了,答道。
“你也是甘家口儿的?”
“对。”
“最近你们这帮甘家口儿的孩子,还有一个那谁,叫他妈什么来着?对了,小宋儿,都够能折腾的啊?”瘦三儿头往后一仰,毫无语气。
我没说话,但听到自己的心跳已经跑到喉咙上了。见我没话,瘦三儿接着说:“今天叫你上来没什么事儿,这是我亲妹,刘丹。”说着,他一拍刚才坐我的那个女孩儿,“她跟我说她想和你交个朋友,所以让我叫你上来。你要非想和我单滚,那也成……”
“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他交朋友了?”瘦三儿还没说完就被刘丹打断。
“我有朋友了。”我说。
“甩了啊!”刘丹用那种只有北京女孩儿才会说的片儿汤话语调说道。
“甩了我跟谁打啵儿啊?”
“跟我呗!”
“就你?”我没好气地说。
“你……”刘丹一瞪眼,正待再说,就又被瘦三儿拦住。
“成了成了,你们出去玩儿去吧,小孩儿过家家,别没事儿就来烦我。”瘦三儿一摆手说道,同时又扫了我一眼。我只觉周身都快被这冰冷眼神冻上了,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却故作轻松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才又转身朝门走去。孙张二人见我转身,也均默默跟上。
“等会儿我!”刘丹清亮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在我回头的时候,她已经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大火。”瘦三儿那个绝对零度般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怎么了?”我僵硬地回过头去,强装不动声色。
“告诉那个小宋儿,别给脸不要脸,让他老老实实跟家待着,多学点儿本事。”冰一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