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东河街小学“书香校园”阅读演讲暨颁奖会徐徐拉开帷幕。
激越欢快的鼓乐声中，各班同学穿着整齐的校服，戴着鲜红的领巾，来到宽阔的操场上列队而坐。
操场正前方的主席台上，鲜花簇拥，彩球飘飞，一帧帧写有勉励读书字样的字幅，以及一摞摞用红绸带捆扎着的新书，让人亲切地感受到“书香校园”的温馨和愉悦。
鼓乐声止。年轻漂亮的女校长款款地走上主席台，用甜润动听的普通话宣布：“‘书香校园’阅读演讲暨颁奖会正式开始！”
从全校近千名学生中遴选出来的十位优胜者逐个登台，他们都简单地讲述了自己都读过哪些好书，写了哪些读书心得，家中还有哪些藏书，等等。
优胜者家长也先后登台，都自豪地介绍了“亲子阅读”的美好情景。
随后，女校长一一颁发给他们获奖证书，并赠送书籍。
热烈的掌声一阵又一阵响起。
然而，当第十位优胜者五年级金小花同学和她的父亲出现在主席台上时，操场上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因为，唯独这对父女来自遥远的西部贫困山村，他们穿着“老土”的衣服，他们操着浓重的方言，他们带着艰辛的风尘，而他们的讲述却是那么朴实感人——
金小花说：“除了老师发给的课本，我没钱买别的书。然而，我读过许许多多课外书……”
父亲说：“我平时工作忙，没多少文化，压根儿不懂什么叫‘亲子阅读’，但我知道我的女儿非常喜欢读书……”
演讲完毕，金小花伸出颤抖的双手，满怀深情地从女校长手中接过一摞散发着墨香的书籍，还有一本红底金字的获奖证书。
这时，平息了好一会儿的掌声再次响起，而且，久久不息。
2
原来，今年春节过后，金小花跟随父母坐了48小时的火车，终于来到眼前这座繁华的东部沿海城市，他们在城郊租了一间廉价的小屋。
初来乍到，金小花日夜想着去城里哪所学校念书，这样，她就会尽快学到更多的新知识，就可以认识许多城里的新同学，甚至，说不定还会像在老家的学校里一样，当上班干部，树为学习标兵，评上“三好学生”……金小花体谅父母的难处：且不说城里的学费有多高，眼前最紧要的，是巴望父母尽快找到一份能挣钱的工作。
几天后，父亲经老乡介绍，去一个建筑工地打工了，而母亲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活，只得去城里的大街小巷捡废旧品。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工地了，然后，母亲也背着一条破旧的蛇皮袋出门了。于是，小屋里只留下金小花孤独的身影，还有父母出门前掷下的一大堆危言耸听的叮咛：好好儿待在小屋里，当心小偷；别去城里乱跑，大街上有拐骗孩子的，有汽车撞死人的……
其实，金小花不需要父母操心。出于对知识的渴求，也为了哪一天复学时有个扎实的基础，她竟然悄悄地办起了“一个人的学校”。教室呢，就是那间低矮的小屋；课桌呢，就是小屋里的一张简朴的餐桌；教材呢，就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旧课本；老师和学生呢，全是她一个人。哦，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有语文课与数学课，有领读与跟读，有提问与回答，有上课与下课，甚至还有这样那样的作业、测验、考试……
日复一日，金小花把旧课本上的所有知识温习得滚瓜烂熟，也真切地体会到了“温故知新”的道理。
小屋门前的春色越来越浓。大大小小的花草竞赛似的张扬着艳丽，蝴蝶们也来了，抖动着好看的双翅，在灿烂的阳光下飞来飞去。
“下课了。”金小花揉了揉略显疲惫的双眼，默默地欣赏起小屋门前的一朵朵小花。当她的目光移动到母亲捡回来的一堆废品时，心头袭来一阵惊喜——五花八门的塑料瓶、铅罐、铜片、铁丝、散纸板盒等废旧品中，赫然躺着一本略微破损的书！春风拂动，那书的封面轻轻打开，一行行目录映入金小花的眼帘，那是一本少儿文学刊物。
金小花如获至宝，欣然打开一看，书中有小说、散文、童话……
带着新鲜好奇的阅读欲望，金小花陶醉在一行行美妙的语句、一段段精彩的篇章、一个个感人的故事中。
别见笑，那是金小花第一次享受到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快感，而她的那所“一个人的学校”也变得生动起来。
从这天起，金小花开始试着写下一篇篇短小的读书笔记。
金小花的快乐与希望，几乎全都凝聚在夕阳西下那一刻。因为，母亲那个沉甸甸的蛇皮袋里，或许又会有什么好看的旧书刊，哪怕是缺页掉封面的！
3
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母亲照例背着蛇皮袋出门去。金小花管不住自己的双腿，小猫似的悄悄跟在母亲的身后。
母亲发现了，问：“你去干什么？”
小花回答：“我想去捡旧书。”
母亲一听，眼眶里蓄满酸楚的泪。
可是，老天不遂人意。金小花跟在母亲后边跑了大半天，始终没有捡到旧书。
金小花失望地独自往回走。走在一条不知名的大街上时，忽然，她瞥见一家规模不小的书店。驻足凝望，亮晶晶的玻璃窗里凸现出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上陈列着成千上万册新书。
这不会是梦境吧？
起初，金小花只是小蜜蜂见了鲜花丛似的，远远地在书店门口徘徊。后来，终于一步步走近门口。可是，真想往门内挪步时，她心虚了，自己口袋里压根儿就没有买书钱，岂不让人见笑？
这样看着、想着时，少儿类书架边的七八位城里模样的小顾客（年龄与金小花相差无几）替她壮了胆量——哟，他们中有的大大方方地从书架上取新书，随后慢慢地打开阅读；有的或许早已忘了此处是书店，干脆捧着新书坐在旁边的木板凳上读得津津有味；有的只是随意地将几本新书浏览一通，到头来一本也没买……
金小花终于丢掉顾虑，开始挪动脚步。
没想到，她刚伸手去推冷冰冰的玻璃门时，一位大个子营业员投来一道威严的目光，把她拦住了。
金小花迅速往后退却，同时她无意间瞥见：转动着的玻璃门里正映出一个土土的山村女孩：打着补丁的衣裤、蒙着尘垢的脸蛋、蓬着乱发的小辫……
这天晚上，金小花做了一个甜甜的梦——她特意把小脸蛋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大模大样地去了大街上的那家书店。嘿，这回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就像城里的男孩女孩一样从容自如，连那位大个子营业员也是那么和蔼可亲……
第二天，金小花真的带着干净整洁的形象，走进了那家书店。这回一切顺利，既少了许多自身的怯懦，又没遭遇大个子营业员的威严目光。
哇，什么叫书的海洋？眼前就是——《西游记》《十万个为什么》《小学生作文精选》《名人小时候的故事》……
金小花惊讶不已，她感到眼花缭乱。稍作镇定后，才学着城里孩子的样子，信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油墨余香的新书——《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作品精选》，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到书架后边一个不显眼的板凳上，虔诚地打开了新书。
啊，那是一种怎样奢侈、怎样迷人的阅读！
正是这样一次特殊的阅读经历，金小花感到自己是生活在童话般的美妙之中：没有了时间的约束，没有了世俗的烦心，也没有了贫穷的窘迫。
从此，那家书店里几乎天天都有金小花的身影。金小花到底读了多少书？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每天晚上，父母都会凑在小屋的灯光下，极有耐心地聆听女儿讲述一个又一个新奇的故事。
终于，一位大个子营业员让金小花难堪了。其实，那位大个子营业员并没有做出任何凶巴巴的举动，他只是对金小花说了一句话：“我看你从没买过书呀！”
正陶醉在《卖火柴的小女孩》这篇著名童话里的金小花，顿时脸色煞白，赶紧停止了阅读，乖乖地把手中的《安徒生童话》放回了书架。
事情似乎还没完。当她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书架时，大个子营业员厉声说：“请你留步！”
她猛地抬头，惊愕的眼光里现出一片茫然！
“你的衣兜里藏的是什么？老老实实地拿出来！”大个子营业员单刀直入地大吼。
金小花这才明白大个子营业员的话，于是，赶紧将瑟瑟发抖的手伸进自己的衣兜。谁会想到，金小花慢慢地掏出来的，竟是一块母亲替她烙的饼。
顿时，大个子营业员一脸歉意地闭紧了嘴巴！
“叔叔，请你放心，我不会偷书的！”金小花挺了挺胸脯说。
4
一连几天，金小花老是惦念着书店里的那本《安徒生童话》：洁白中抹着几许淡蓝的封面上金光闪闪的书名，一篇篇从未读过的童话，当然，还有书封底上那刻骨铭心的“20元”的定价！
有几次，金小花想向母亲要20元钱，但始终没敢开口。
思前想后，金小花决定瞒着母亲，也去城里捡废品，这样就有钱买书了。
第二天，街头行人的目光中，冷不防出现了一个令人同情的女孩：身穿打着补丁的衣裤，紫黑的脸蛋上蒙着尘垢，两条蓬着乱发的小辫在风中晃晃悠悠，而特别引人关注的是，她稚嫩的肩上背着一只泥糊糊的“蛇皮袋”。
只是，金小花并不在意街头行人的目光，因为，她的目光正一刻不停地搜索着被人丢弃的塑料瓶、铅罐、铜片、铁丝、散纸板盒……
不到半天时间，金小花肩上的“蛇皮袋”已经有了沉甸甸的感觉。
这样顺利地捡着时，远处传来的一串耳熟的铃声一下吸引了金小花。循声扭过头去，看见三五成群的红领巾直向街边的一个大门口里跑。
她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跑。跑近一看，那个大门口一侧分明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东河街小学。
喧闹的校园安静下来了，门卫间里的大伯也懒洋洋地打起了瞌睡。
金小花悄悄地倚在门柱上，然后，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将充满好奇的目光投向公园般漂亮的校园：长长的甬道两侧开满了鲜花，宽阔的操场周围耸立着一幢幢崭新的楼房，而楼道里正走动着手捧教科书、粉笔盒的老师们……
也不知发呆似的看了多久，金小花下意识地放下肩上的“蛇皮袋”，迈动脚板一步步地往大门里挪。
直到金小花左转右拐、东张西望最后驻足在四年级教室的窗口时，竟然还没有任何人发现金小花这个不速之客。
金小花就静静地躲在四年级教室窗背后的树荫下，隔着窗子偷偷地聆听窥视。哦，这是一堂语文课，老师正在讲解一篇新课文，一会儿是全班同学的齐声朗读，一会儿是一位同学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
这样听着、看着时，金小花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教室里的一员了，情不自禁地还会翕动嘴巴，虚拟出回答问题、朗读课文的样子……
“丁零零——”下课铃声响起。金小花猛然清醒过来，急匆匆拔腿离开。
跑出校门口时，金小花为自己的意外收获而暗自高兴，只是再也找不到刚才放在校门口的“蛇皮袋”了。
后来，金小花天天想法子潜入东河街小学，去四年级教室后窗下当“旁听生”。而且，她还会带上半截铅笔和几张散纸做笔记用。
不难想象，对于酷爱读书的金小花来说，能在无意中当上这样一位特殊的“旁听生”，内心是多么幸运与充实。
可是，金小花这个“旁听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有一次，上一堂数学课时，金小花正同以往一样躲在教室窗背后的树荫偷偷地听课，听到中途时，老天变脸了，哗啦啦的倾盆大雨浇得她像落汤鸡似的。无奈，她只得抱着糨糊样的笔记纸往回跑。
那天晚上，她发高烧了。母亲摸着她滚烫的额头，追问她跑到哪里去疯玩了。
金小花没有回答，只有眼角边的泪水在默默地流淌。
幸好，服过药后，高烧很快退了。
记不得哪天，金小花再次去东河街小学当“旁听生”时，终于被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校长发现了。
女校长听金小花如实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睁大眼睛，对金小花看了半天，最后手一挥，还是下了“逐客令”。
5
终于，金小花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个惊喜的消息：她可以上学了，念五年级，而且，是城里一所不错的学校——东河街小学！乍一听，金小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还说，他所在建筑工地上的老板，见他干活不但卖力，而且技术又好，于是关心地问他，家中有啥困难，都可以帮忙。父亲就趁机说，女儿念书的事一直搁着。老板一听，当即拿出手机，拨通了东河街小学女校长的电话。结果呢，一下搞定，而且，女校长答应，只收常规学费，免收插班费。原来，老板与女校长交情匪浅，为什么呢？老板说，东河街小学的所有校舍都是他的施工队建造的。
那是一个格外晴朗的早晨，金小花由父亲带着去东河街小学报到。女校长说，别的没问题，只是按照学校规定，将对金小花等一拨候选插班生进行一次入学考试，试题内容是四年级下半学期教过的语文和数学。
父亲听到“考试”两字，不由得眉头紧锁，因为自己的女儿落下了四年级下半学期的课，而且，曾在老家山沟小学里念过的教材与城市的教材根本就不是同一版本。这样，身为民工子女的金小花，她的上学的机会没准儿会被当地成绩优秀、家境殷实的孩子所替代。
金小花却自信地说：“考就考。”
第二天，考试成绩新鲜出炉，并且爆出一则令人惊讶的新闻：金小花竟然从三四十位考生中脱颖而出！
女校长震惊了，说一定要提前认识一下金小花。一看，很眼熟：打着补丁的衣裤、蒙着尘垢的脸蛋、蓬着乱发的小辫……
哦，这不是上学期躲在四年级教室窗背后“旁听”的那个女孩吗？
